第八章:徐大人要咬舌自盡!
天津鄉野,幾道飛馳而過的快騎揚起了官道上的陣陣塵土。
房山深處大田旁的普通農房外,露天擺放着一張老舊木製茶桌。
茶桌主位,坐着一位精神矍鑠的花甲老人。
茶桌的另一頭,卻坐着一名高鼻樑、金髮碧眼的番人,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番人只有30多歲光景,身穿傳教禮服,行為彬彬有禮,對主位的老人甚是恭敬。
這兩位,分別就是徐光啟與湯若望。
茶桌上,出了兩盞熱騰騰的茶水外,還有幾張草圖。
此時的湯若望,幾年前從歐洲遠渡到澳門,學習了漢語,就來到了北京。
他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東方國都,更想接近朝廷,完成自己的傳教使命。
而整個朝廷中,只有一位兼容並包的官員,對西方傳教士和技術人才禮遇有加。
所以他聽說徐光啟在天津,便馬不停蹄的跑來拜訪。
湯若望盯着手中的一張草圖皺眉,用不算很流利的漢語說道:
“大人,恕我直言,這種種植方法對產量提升並沒有多大用處。”
“這種種植方法,我們的母國都很普遍,但是糧食產量並沒有提升多少。”
“畢竟中國也是傳統的農業大國,種植技巧也沉澱了幾千年,但是產量從未本質上有過飛躍,不是嗎?”
徐光啟聽完,那雙曾經被歲月的滄桑深深埋藏了的眼睛裏,頓時失去了方才的光彩。
半響后,他才緩緩的抬起頭,失望的說道:
“這些年來,我大明災害連連,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
“於是我後半輩子放棄了天文理學,一心苦苦研究各類種植技巧和方法,希望能讓農民多收一些糧。”
“讓老百姓不至於在肆虐的各種天災中活活餓死,但是到頭來,我並沒有改變些什麼。”
“我還想着趁還沒有死之前,寫一本關於農業種植技術的書籍留給當世。”
“當做我對大明和百姓們做的一點點貢獻。”
徐光啟摸了摸爬滿皺紋的額頭,一臉愁容:“可笑啊可笑,我竟然專研了半輩子卻沒弄出個名堂來,有負皇恩,有負天下百姓啊!”
湯若望痴痴的盯着徐光啟,略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麼安慰。
“大人謙虛了,光憑您的《幾何原本》以及《泰西水法》,流芳後世,足矣。”
徐光啟搖了搖頭,苦笑道:“又有何用,在大災大難面前,這些不過是大多人眼中的銀技奇巧罷了。”
作為整個大明難得的全才,徐光啟在官場上混了大半輩子,深知朝堂水深水淺。
當他還是個小庶吉士的時候,就大力在各級機構奔走推廣西式算學和水利水法,結果碰得一鼻子灰。
各機構官員明面上都對新式技術誇讚不已,但一談到推廣實施的時候。
都不約而同的擺出一副苦臉,指着空蕩蕩的荷包——沒錢。
唯有天文學,通過西式算學對日食月食進行了精準預判,得到了皇家的重視。
大明與后金鏖戰,他又引進了西式火炮,立下了大功。
於是被任命監察御史負責操練新軍。
正好遇到東林黨與閹黨之爭日盛,他沒有選擇站隊,自然被遭到了兩方的彈劾。
誣告他操練新軍是為了騙取官餉,誤國欺君。
無奈之下,他只有辭官回鄉,遠離朝堂,開始了他農學技巧的專研。
好不容易完成了個草本,還把精心設計的各類種植方法一一畫了出來。
然後邀請了在北京的專家湯若望來看看成效,沒料到結果被淋了一盆涼冰冰的冷水。
他很失望。
湯若望有些不知所措,趕緊喝了一口茶掩飾自己的尷尬。
說實話,這些年在中國的遊歷,他也知道大明的現狀是舉步維艱。
可是他又能改變什麼呢,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得到朝廷的支持,在各地傳教,給受苦受難的百姓們進行洗禮。
氣氛頓時有些沉重。
“噠噠噠......”
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打破了緘默的氣氛。
不一會,一行快馬就踏到十米外,兩名腰挎綉春刀,身穿飛魚服的官人翻身下馬。
匆匆到後面攙扶着一名太監輕輕落地。
徐光啟瞳孔一放,心中大驚——錦衣衛!
他們來這裏幹什麼?
他們來這裏,還能幹什麼!
呵呵,看來老夫氣數已盡,魏閹小人,為了把持朝堂,定是要將大明能臣幹將趕盡殺絕!
徐光啟搖了搖頭,端坐在主位上,正氣凜然,緩緩的閉上了老眼。
湯若望也大驚失色,面色慘白。
回頭看着閉緊雙眼的徐光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渾身控制不住開始顫抖。
來到澳門教會的第一課就是看圖識人。
錦衣衛的裝扮,他再熟悉不過。
主教告誡過他,錦衣衛就是中國的死神。
最好一輩子別碰到。
要是遇到了,只能閉上眼睛向上帝祈禱吧。
湯若望顫抖的手摸了摸掛在胸口的十字架,嘴裏哆嗦着念念有詞。
屁股坐着的板凳下,慢慢浸出了一些液體,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哼,這番人,竟然嚇尿了。”
被幾名錦衣衛簇擁過來的宦官一手捧着旨,一邊蔑視的斜眼看了下抖雞般的湯若望清聲說道。
幾名錦衣衛忍不住暗笑,同時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心裏暗罵,這臊味重得.....
“李公公,我們到了,請!”
錦衣衛畢恭畢敬的施禮道。
宦官正是李永貞,他強忍着氣息對着主位瞄了一眼,緩緩清唱道:
“徐大人,陛下手諭,召您回京,跟奴家走一趟吧。”
徐光啟面不改色,正襟危坐,眼皮都不抬一下,絲絲涼風吹動了他花白的鬍鬚。
他嘴角擠出了冷笑,蹦出話來:
“哼,你們來這裏能有什麼好事!”
“陛下手諭?恐怕是魏閹叫你們來趕盡殺絕的吧!”
李永貞好像並不生氣,似乎早料到有此場景。
又緩緩的清聲唱:“徐大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陛下手諭,莫非您要抗旨不成?”
徐光啟聽着這失去雄性特徵的腔調,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眼皮都懶得睜開。
“別啰嗦了,老夫自問忠於陛下,忠於大明,更忠於我大明百姓。”
“如今東林亂政,宦官專權,朝堂烏煙瘴氣,百姓卻民不聊生,老夫卻無可奈何。”
“就在這裏動手吧,你們也死了這條心,老夫寧願咬舌自盡,也不會跟你們去昭獄的。”
說完,徐光啟擺正好了年邁的身軀,一幅引頸受戮的姿勢。
湯若望抖得更厲害了,嘴裏慌忙叨叨聽不懂的預言,座位上滴落的液體逐漸成線浸入地面。
李永貞見狀不禁一手捏住了鼻子,一手朝錦衣衛揮了揮手。
兩名錦衣衛不顧湯若望哭爹叫娘的呼喊,直接從座位上拖了下來,跪在一旁。
李永貞冷笑一聲:“徐大人,你不信,可以看看奴家手中的聖諭。”
徐光啟仍舊高冷。
兩名錦衣衛實在忍不住了,走上前去,按住了徐光啟的肩膀。
李永貞正準備上前攤開展示手諭,其中一名錦衣衛突然大聲喝道:
“不好!徐大人要咬舌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