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近黃昏時,天色陰重的似將落雪,金雕玉砌的天子宮殿,在將雪的暮冬頹色侵襲下,漸次蒙染上晦暗的衰影。
素日金碧熒煌、集四海之珍的萬般陳設,此時雖仍在暗光中隱隱生輝,但因殿內光景越發黯沉,如是死海中的散淡星子,只能無可掙扎地寂寂沉落,直至湮滅。
“娘子,還是令人點燈后再看罷,如此觀書,恐會傷眼。”光影愈暗時,掌事宮人云霜恭謹啟勸,卻見錦屏前倚幾看書的蓬萊殿主人,於此勸置若罔聞,依舊看着手中別史,不發一語。
這也是常事,自入蓬萊殿來,慕娘子心境悒鬱,沉默寡言地常鎮日不語,縱她為好交差,時常有意引慕娘子隨說幾句閑話,慕娘子也總多緘聲的。
雲霜久候不來主命,略一踟躕后,自作主張地向後微一擺手,命早拿捻等着的一眾宮娥,將殿內各處燈樹盡皆燃上,自己則親捧一盞琉璃桌燈,小心放在慕娘子身前的書案上后,又將地下炭火撥旺些,又沏一盞滾燙新茶來。
地下紫銅炭盆里燃的,是皇帝御用的銀骨炭,案上茶鍾里盛的,是皇帝御飲的雲霧茶,就連這座蓬萊殿,也原是皇帝燕居雅殿之一,就位於天子正殿紫宸殿之後,而她,原也是近侍皇帝的宮娥,伺候今上本已有十餘年。
慕娘子現之所有,皆為皇帝恩賜,而慕娘子緣何對此不但不感激涕零且似懷有怨懟,雲霜心內瞭然卻不敢深想多言,唯遵御命恭謹侍奉慕娘子而已。在見茶霧氤氳片刻后,她恭請慕娘子用熱茶暖身,又道此茶乃夔州新貢,是陛下今兒一早命人送來的,陛下待娘子恩重云云。
卻見今自晨起片語未言的慕娘子,在她言及陛下隆恩時,忽地淡淡出聲道:“陛下原還未殯天嗎?”
雲霜被這一句唬得神魂欲散,縱在深宮歷練多年,這當口亦瞠目結舌地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容易稍鎮心神,立顫聲彈舌地低聲懇道:“娘子……娘子慎言,陛下龍體康健,無故有此謗君之語,大逆不道,若從嚴論罪,可當一死!”
她發自肺腑的驚恐之語,半點沒有對慕娘子形成威懾,十六七歲的少女,有着莫名過人的膽識,在“死罪”面前,仍是淡聲如前:“既未殯天,為何遲遲不見我?是自知見不得人,還是我朝陛下有奇癖,世人好養鳥雀於籠中,而周室的天子,喜好養人?”
此問雲霜難答,她也不知皇帝陛下明明似甚喜在面請陛下時為娘子呈明。”
慕娘子聞問,竟在燈下微微笑了一笑,“也無甚事,不過是看書時有個典故不甚明了,想請陛下為我解惑。”又道:“你此去面請時,替我問后回明,也是一樣。”說著拈一硃筆,在書上某處輕輕畫了個圈兒后,將書遞與她。
雲霜雙手去接時,目光掃過書上宣公、宣姜等語,落在劃在朱圈內的“築台納媳”四字上,登似頭頂響了個焦雷,兩條膀子僵在半空、進退兩難。
就算求得慕娘子免了她這差事,陛下那裏,她每日都得依旨詳稟慕娘子情形,從早晚寢食到行事言語事無巨細,到時也免不得要如實稟報這圈中之字,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遂只能硬着頭皮,將書接下。
蓬萊殿就在紫宸殿之後,天下再無比這更近天子之所,來往是極便宜的。去程極短,可雲霜走得艱難,她手捧着那捲別史,如托着燙手山芋,又有千鈞重,一路走得滯緩,神思在凜凜朔風中亂鬨哄一片,諸般舊事雜在心頭有如亂麻。
她第一次聽說慕娘子之名,早在今歲暮春,而第一次得見慕娘子,不是兩個多月前的蓬萊殿,而是秋日裏,奉命往東宮時。
暮春聽聞慕娘子之名,是因寒食清明那幾日,燕王殿下為尋無故失蹤的慕娘子,幾將整座長安城翻了過來,使得京城上下,一時無人不知從七品太常博士的外甥女——慕娘子慕昭之芳名。
秋日裏初見慕娘子,是因那日地方州府新貢了一批硯墨,陛下賜下幾匣御墨與太子讀書使用,而她是領命送墨之侍。
捧墨至東宮內庭時,她遙遙見太子殿下正與燕王殿下對坐品茗,陪坐在他們身邊的,是一名碧玉年華的美貌少女,燕王不時與其說笑,而太子亦待其態度親和。時一陣風起,燕王立為其親手攏上披風,目中珍重之意如醇酒將溢,她一遠路之人,都望得真切。
早在暮春里燕王為慕家三娘鬧得京城人仰馬翻時,世人即因其年齡相當,謂應是一段風流兒女之情。其後,這般猜想從春至秋,因燕王與慕家三娘往來未斷,遂在世人閑話中始終未歇。
因此雖他二人從未對外訴情,兩人之間也未依禮制定下半點納娶之事,但在世人眼裏,這兩人早定是情投意合,慕娘子早晚要為燕王媵妾,甚或是僅次於燕王妃、位比側妃的孺人的。
因而,當冬日裏陛下突下聖旨,強納慕娘子入宮時,世人之震驚駭聞,可想而知。
亂鬨哄想着,紫宸殿已至。雲霜忙收回心神、肅整儀容,在殿外聽喚了一陣子后,奉命垂首入殿。殿內,陛下原正如常處理政事,見她至,暫擱下御筆,令她詳稟慕娘子今日之事。
都是些再瑣碎不過的事,諸如慕娘子昨夜幾時安歇、今早何時晨起、膳食進的如何、又用了哪些肴饌、精神瞧着如何,心境可有迴轉等等。陛下聽時不但認真,且時不時細問一二,末了問道:“她今日可有說起什麼?可有……問起朕?”
雲霜寧願慕娘子同往日不言不語、絲毫不問及當今天子的,可偏偏慕娘子今日不僅說了,還說得那般大逆不道。雲霜忐忑而無法,只能揣着一顆唬得亂跳的心,暗一咬牙,向陛下轉述慕娘子“殯天”之語。
不想陛下並未龍顏大怒,聽這話微一愣后,一手扶額,唇際竟似浮起幾分無奈笑意,似對慕娘子作此等忤逆之語,僅是感到無可奈何而已,並無半分怪罪之意。
但這淡淡笑意,在她將慕娘子托她轉呈的別史呈上、將那四字典故小心翼翼地轉問出后,便似輕煙於天子唇際漸漸消逝無影。
幢幢燈影下,陛下默盯着那書中朱圈,面無表情,而目光幽深難測,似有驚雷隱隱,又如蘊着萬丈深淵,暗不見底之下,不知是否正波濤暗涌,一經掀起,便將是滔天狂瀾。
雲霜自天子御極便侍在御前,二十年來見此神情寥寥。那寥寥數次,都與朝政相關,是陛下遇着極為棘手、難下決斷,動輒便會動搖國本江山的要緊朝事,且早在陛下少年登基那幾年有過,其後隨陛下年長深沉,便不再有了。不料多年之後還能再見陛下露此神情,且,是為一小小女子。
雲霜此時,恨不能沒來過這紫宸殿,恨不能立時消失在御前,哪裏還敢再覷看天子神情,忙垂眼候立,屏聲靜氣,一聲兒也不敢出。一時殿內有如死水,不知僵寂多久后,聽殿窗處忽響起簌簌之聲,像是外頭終於落雪了。
挾着几絲飛雪入內的,是內侍總監傅秉忠。他恭奏陛下膳時已至,御膳已備好且都已驗毒,問陛下是否要即刻進膳。
陛下眸底墨色沉凝未散,像仍不知要如何處置,或說對待慕娘子。只是縱然未有決斷,對慕娘子之恩寵絲毫未消,在聽問后陛下微默一瞬,即朝向她吩咐道:“揀些她歹來,稟到陛下那裏,怕是不得安生。雲霜忙趕近前去相勸,慕娘子見她只是領侍回來,像是大感意外,神色驚怔地喃喃:“他……皇帝,沒有過來問罪嗎?”
確知皇帝並沒有龍顏大怒地駕到問罪,慕娘子素昔沉靜的神色,如薄冰受擊將裂。惱恨、不甘、彷徨等種種銜怨心緒浮出冰面,於慕娘子眸中飛快閃動變換片刻后,只聽慕娘子再難耐滿心怨懟,低低喃罵一聲,所罵對象自是當今尊。
風雪大,雲霜依稀只聽慕娘子罵了一聲“老”字,沒聽清慕娘子究竟將陛下罵作了什麼老物,也慶幸自己聽不清,不然回頭還得如實稟報。她想快些將慕娘子勸回殿中,卻見慕娘子在這一聲喃罵后,似再忍耐不得了,徑飛步向前,竟像是想闖出蓬萊殿的宮門。
守衛蓬萊殿的侍衛,不僅人數倍於等閑妃嬪宮殿,且人員不是按制出自宮中監門衛,而皆是調自天子千牛衛。陛下有旨,無旨慕娘子不得出,而蓬萊殿外人,縱是尊貴如太後娘娘、太子殿下,也是不可擅入的。
在慕娘子逼近宮門前,雲霜忙搶步近前,死死攥拉住了慕娘子的手臂。“娘子……娘子……”她低聲懇求,言辭切切,“陛下不會降罪於您,但或會遷怒他人,您當想想您宮外的舅父一家,還有……還有身在洛陽……洛陽的……”
餘下兩字她不敢言明,而被她拚命攥握着的手臂,終在這一句后,緩緩軟了。原似弓弦緊繃的少女,一身氣性像被生生抽盡,她如泥雕木偶僵佇雪中一陣后,默默無聲地回過身去,一步步走向天下間最尊貴華麗的金籠。
也不用膳,回殿後慕娘子自躺榻向里、一聲不語。約過大半時辰后,有天子賜禮至,除金玉珍寶外,另有一張古琴。自慕娘子入住蓬萊殿來,日日都有天子賜物的,殿內諸侍習以為常,而榻上的慕娘子,仍是朝里卧着,並不起身謝恩,也不知是睡未睡。
內監唱報賜禮名目的聲響中,殿中連枝燈樹寂寂燃灼。數重冰裂梅花鮫綃帳,將煌煌燈色攏如清透月色,朦朦月色下,榻上的美人和衣側卧,櫻草裙衫繾綣勾裹着柔弱纖姿,半捧青絲如瀑托流枕上,直如是月中畫中之人,令人只見背影便不由心生在慕娘子沒接着問洛陽的人事,在靜默許久后,又低低地道:“……那,虞山……虞山有下雪嗎……”
若說前面幾句,慕娘子的聲音已有幾分沙啞,在靜默良久后問至虞山時,更是虛弱無力地像有病態,似是昏沉之人無意識的喃喃。雲霜心懷憂慮,邊趨近榻前欲看慕娘子情形,口中邊道:“奴婢愚鈍,敢問娘子,虞山是何處……”
只聽榻上側卧的少女聲息微弱,竟似連話都說不出了。雲霜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犯上,直接撩帳向內看去,見慕娘子菱唇失血、呼吸灼熱,兩頰暈着明顯異樣的緋色,像是着了風寒正轉高熱。
雲霜忙要請太醫來診視定方,可慕娘子執拗性起,堅決不肯問醫用藥,蜷着身子自負氣向內睡着,像是錦繡堆中的一隻小小困獸,是羅網中的小鹿,因知掙扎無用便候等天命裁奪生死。雲霜百般求勸無法后,只能在茫茫夜雪中,再往紫宸殿去。
此時已近亥正,按時辰陛下應已安歇了。雲霜忐忑向傅總管說明來意后,傅總管竟未猶豫半分,聽說是慕娘子的事,立就轉內稟報了,不一會兒就傳她進去。
內殿裏燈火通明,陛下原在這深夜時候還未就寢。雲霜匆匆稟報慕娘子不肯問醫用藥,陛下聽說慕娘子病了,立即吩咐太醫前去,並就站起大步向外走去,像是想即刻就去看望慕娘子,可急步至殿門前時卻又頓住,似足陷泥潭,被什麼極要緊的緣故纏滯在原地,難以向前。
雲霜挂念着蓬萊殿病中的慕娘子,心憂如焚道:“慕娘子的情形瞧着很不好,奴婢看時,娘子眼睫有淚意,像是病得悄悄在哭,奴婢還是第一次見娘子流淚……”
“……她哭了?”
像是在問她,又像在驚顫自語。雲霜還沒答出一個“是”字,就見大周朝的皇帝陛下,騰步跨過了紫宸殿的門檻,人沒入寒冽風雪夜色中,直往蓬萊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