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梟首者的理由
他走在路上,捂在胸口的刀來回磨蹭。梟知道這沒什麼緊張的,隨便哪個人都可以帶一把刀。即便如此,他還是有些喜歡它壓在胸口的重量,心裏很踏實,彷彿自己也不再那麼無足輕重。
他來南方是為了做個好人,開始新的生活。在夏坤城也只想找個營生,但飢腸轆轆時,也只好違背初衷。
事實上,這個茶館看上去根本不像個喝茶的地方。
一面又臟又禿連窗戶都沒有的牆上開了一扇門大小的洞,兩側各站着彪形大漢。
“幹嘛的?”其中一人喝道,另一個大漢也盯着他。
“我來找龍井。”
“武器?”
梟抽出刀遞了過去,對方接過。“跟我來吧。”
門內空氣十分污濁,瀰漫著甜膩的煙霧,梟覺得喉嚨發癢,眼睛也嗆得淚汪汪的。
這裏昏暗而寧靜,相比門外的寒冷,這裏黏稠的溫暖反而更讓人不適。
臟污的門帘被掀開,傳來窸窣作響的動靜。衣衫不整、意識不清的人攤在地上、床上、椅子上。一個男的仰躺着,嘴巴大張,手裏掛着煙管。一個女人側靠在他身邊,像個死人一樣。梟分不清那是愉悅還是絕望。
“這邊。”
梟穿過煙霧繚繞的房間,走進一條昏暗走廊。一個女人靠在牆上,死寂的眼睛看他經過,一言未發。
他們來到一間大屋子,這裏的煙霧少了很多,還摻雜着一股茶香,這裏的氣氛更緊張,到處都是人,什麼打扮都有。
四人圍坐一張桌子上打牌,擺滿了錢幣、茶杯和酒杯。
梟的目光落在桌子旁的巨斧上,心知這裏肯定不止一把武器。
一個大漢坐在桌子的主位,在北方這是主人的位置。這人是個老人,臉皺得像破麻布,發須都呈灰色。
他擺弄着桌子上的錢幣,靈巧地用指節騰挪着錢幣。
領路的人把梟的刀放到桌子上,所有人的視線忽地一下齊齊看向梟。
梟頓時覺得,一枚金餅太虧了。
對方笑了,露出滿口黃牙。“正是。你知道嗎?一個人隨身攜帶的東西表達了很多言外之意。”
“你們南方的規矩?”
龍井抽出長刀,舉到面前,刀刃在燭光下閃爍。
“不是街頭貨,也不是很名貴。樸實卻鋒利,硬朗而難纏,這是你的言外之意?”
“差不多吧。”梟不太喜歡眼前這個自以為是的話癆,這根本不是他的刀。他告訴自己,少說話,少犯錯。
“尊姓大名?”
“梟首者—陸霖。”
“哈哈哈哈,梟首者?戰場中給敵人的稱謂。姓陸?莫非……”
“在家鄉,都喊我梟。”
“這裏離你的家鄉還有萬里。”
“我他媽才不關心有幾里。我是來傳信的,骨師找你過去。”
滿屋子的笑聲戛然而止。
“去哪?”
“老地方?”
“他……要?我過去?”龍井加重了這個字眼。
“真是膽大包天。不過嘛,我的老朋友為什麼選擇讓一個北方軍人帶着武器找我呢?”
陸霖明白自己是被坑了,那女人顯然不是什麼骨師。過去幾個月他受夠了南方的冷眼嘲諷,如今又被當傻子刷了,他不想再忍。
“你他媽不會自己去問嗎?老子回答不了。話癆的老頭,骨師讓你去老地方找他,就這些。在我發火以前,最好讓我看到你離開那張該死的桌子。”
屋內陷入漫長的沉默,每個人都在掂量他說出這句話的底氣。
“我喜歡北方人的脾氣。”龍井自己嘀咕。“你說呢?”他問一個打手。
打手點了點頭,看向旁邊的巨斧。
“有時確實得找點新鮮的玩法。瞧這個北方大言不慚的北方莽夫。”
龍井將他的刀插進自己的腰帶。“這個由我保管,一會兒再給你。”
他們到達老地方時,天色已晚,頹敗的山莊內潮如地窖。
“骨師呢?”龍井不耐煩地問。
“她應該在這裏啊。”陸霖低聲,自言自語。
“你敢耍老夫?”
“我在這裏,老不死。”她從樹後走出,摘掉帽子,一束月光打在臉上,讓陸霖頭一次看清了她的面貌。
她比想像中還漂亮,但月光之下顯得更加清冷。她脖子有一條醒目的紅色傷疤,陸霖只在被弔死的罪犯身上見過。她眉頭緊鎖,嘴唇緊抿,雙眼微眯地瞪着前方。
龍井見到此人,冷汗讓自己打了個哆嗦。“你竟然還活着?”
“活蹦亂跳。”
“可我聽說——”
“你聽錯了。”
龍井片刻后恢復了冷靜。“夜影軍神,你不該出現在夏坤城百里之內。最關鍵的是,你不該出現在我百米之內。”他用陸霖聽不懂的語言咒罵了一句,轉身頓足,“你就不能讓我安心做點買賣嗎?”
女人嗤之以鼻,“你安不了心,又太貪婪。”
龍井始終握着刀柄,“你為什麼找我?”
“幫我殺人。”
“夜影軍的首領,南方大陸的女屠夫找我幫忙殺人?”
秦顏從容地看着他。
“只要不是武帥身邊的人就行。”
“他是最後一個。”
“你他媽是瘋子嗎?你做不到!我更做不到!除非夏坤城淪陷。”
“你為什麼認為我做不到?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很希望他死嗎?”
“這些年?是指你以他的名義散播戰火、肆意殺戮掠奪的這些年?你掠奪着南方大陸所有的財富,我可沒參與過。”
“他殺了我弟弟。”
“哦?告示上說是楚景城的斥候行刺。你死在七城聯軍手下,舉國哀慟。”
“我沒開玩笑,龍井前輩。”
“百姓尊你為英雄,哪怕你是殺人如麻的女魔神。武帥在城樓上為你泣不成聲,鼓勵三軍為你報仇雪恨,告慰你在天之靈,將士們聽了淚流不止。”
“我喜歡秦羽那個孩子,但我早就金盆洗手,尤其是政界的暗殺。”
“活着的人會有更多選擇,你欠我的,老渾蛋。”
兩人氣勢洶洶地對峙,最終老頭長出一口氣。“我這把老骨頭早晚斷送你手裏,你要什麼?”
“你現在算個牙商?”
“我只是認識一些人。”
“我需要一個頭腦冷靜、身手不錯的人,還得見過大場面。”
龍井思索片刻,接着扭頭沖身後問:“你認識這樣的人嗎?先生?”
一片漆黑中,腳步聲傳出,黑暗中浮現出一個男人,
此人彎着腰,垂着眼。他比陸霖矮半頭多,但極為壯實,脖子粗大,一雙大手垂在厚重的衣袖裏。
“先生。”龍井似乎對這種出場極為滿意,微笑着介紹。
“這位叫秦顏,是我的故友。如果你願意,就幫她一段時間。”
被稱為先生的男人聳了聳肩膀,表示無所謂。
他看向陸霖。“你叫什麼來着?”
“梟首者——陸霖。”
先生眨了眨眼,又垂下頭。他眼神陰鬱,舉止怪異,眾人打量着這個怪人。
“你為什麼叫先生?”陸霖問道。
“因為我做過教書先生。”
“你確定能行?”秦顏問。
“他是我手裏最好的人,也是最糟的人,取決於你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我在溫柔鄉認識的他。”
“他一個教書先生,怎麼會跟你關在一個地方?”
“殺人唄,還挺血腥的。”
眾人又一陣沉默。
“我一開始跟你們有同樣的疑問,不過他話太少了。”
“姑且信你這次,我還要煙粉。”
“你要那東西幹嘛?學你弟弟?”
“給不給?”
老頭拿出一包東西扔給她。
“需要別的東西再找你。”秦顏掂量了一下份量,還挺滿意。
“隨時效勞。我這把老骨頭早晚被你害死。”老頭轉身離去,“早晚被你害死。”
陸霖上前攔住。“我的刀。”
老頭把刀用力拍進他的懷裏,道:“你要是跟她,最好換把大傢伙。”
老頭瞥了眼其他人,緩緩搖頭:“你們三個壯士,要去殺武帥?在你們被分屍之前,盡量死得痛快點,別牽連我。”他漫步在黑夜之中。
陸霖轉過身,發須秦顏直視着他的雙眼。
“你怎麼說?打魚還是殺人?”
她伸出帶着手套的手,扔出一枚金餅給陸霖。“我還需要人手。你是想要一,還是五十?”
陸霖皺眉盯着那閃亮的金子。在他的記憶里,他曾為比這少得多的代價殺人。無論在戰場上、還是決鬥中,甚至是私下的口角爭鬥里,可他總有一個理由,否則他不願為之而戰。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該死。”
“不能說服我。”
秦顏皺眉打量了好一會兒。
這種直接的目光竟然讓陸霖有些心慌。
“看來你是哪種人?”
“哪種人?”
“需要理由、動機和意義的人。你們這種人很危險,不受控制。”她聳了聳肩。
擺子眨了眨眼。
“他們殺了我弟弟。”
秦顏這句話讓他想起過去的日子,他彷彿看到父親聽天由命的面孔,聽見哥哥冤死的慘叫。他眼含淚水,跪倒在廢墟中發誓報仇,結果在手刃仇人前又打破誓言,為了能遠離殺戮,做個好人。
他們殺了我弟弟,這句話簡直無法拒絕。
“去他奶奶的。”
“我要五十塊!”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