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
依火布都望着皚皚的白雪,心中嘀咕:“怎麼又是在這麼偏僻的雪山之上?”
今天,她隻身來到這座位於大雪山的古堡,參加一位父執舉辦的宴會。據依火依蘭所說,這位“崇尚浪漫主義”的朋友已隱居多年,與朋友之間都斷了聯繫,這次忽然發出邀請,或許是老朋友最後一次相見了。奈何依火依蘭的丈夫已離去多年,自己又不良於視,實在無法前往,便讓女兒替自己走這一趟。
這幢黑黢黢的三層堡壘宛如一個大鐵籠,那些透着亮光的窗戶倒讓人想起監獄的一扇扇小天窗,裏面人影晃動,看似熱鬧非凡,但在依火布都眼裏,卻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們都像是困在黑色怪物肚子裏的囚徒。
依火布都甩甩腦袋,把這些糟糕的聯想全都拋諸腦後,不停地告誡自己:“這些都是上次事件的陰影而已,不要多心。”她深呼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向門口走去。
忽然,身後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嘻,你也來啦。”
依火布都整個人愣在當場。這把聲音她太熟悉了,在午夜夢回時,她總是會聽到這把聲音在耳邊響起,不停地笑。她猛然回頭,只看見一片雪景,再低頭看去,才看見來人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後,跟她幾乎貼着身子。她一把推開對方,咬牙切齒說道:“你,你竟還敢出現在我面前!我已復職,你逃不掉了,跟我回去!”
“這冰天雪地的,你要把我帶到哪裏去?”白霜凝揉着肩膀,擺出調皮的表情,“何況,我聽說那胖子服毒自殺了,你把我帶回警局裏去,告我什麼?告我耳朵不好,聽力不佳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毒藥也是你給他的吧!你與他無冤無仇,為何要害他!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好處?”依火布都想起含笑而死的何峰,不禁悲從中來。
“你覺得我害了她,因為你和其他人一樣,覺得只要活着,無論多痛苦,都是好事;只要死了,無論多麼痛快,都是壞事。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很簡單,與所有人一樣,因為我覺得自己所做的是對的,如此而已。”白霜凝說著,忽然提起鼻子猛嗅了幾下,然後便興奮地說道:“這個汽油的味道,混雜着鋼鐵的腥味和那種獨有的油漆香氣,你開着‘埃俄羅斯’來的啊?聽說他們家的重機車超酷超有型,我早就想坐一回了。回程的時候能不能捎上我啊?”
“你妄想!”依火布都罵道,“我現在沒有證據,不等於以後不會有。我會一直盯着你,你別想繼續亂來。”
“放心吧。”白霜凝走過依火布都身旁,向著古堡大門走去,“我這次來不過是代替腿腳不便的父親參加朋友舉辦的宴會而已,不會做些什麼的。”
白霜凝說罷,踏上古堡堅硬而古老的石階。來到門前,正想叩響大門,古堡的大門卻先一步被打開,門后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這是一個西裝革履的老人家,滿頭銀髮,精神矍鑠,五官深刻而堅毅,立在那兒活像一把騎士的重槍。白霜凝身材瘦小,雖然看不見,卻被他的氣勢壓退了幾步,一腳踏空。老人家見狀,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她,微微一笑,說道:“抱歉小姑娘,嚇到你了。”
他的聲音如風中松柏發出的呼號,低沉而莊重。依火布都對這個戰士般的老人家一見生喜,快步走上前與他打招呼:“你好,我是居暮北的女兒,依火布都。您是約翰叔叔嗎?”
白霜凝不甘寂寞地插嘴道:“我是白空樓的女兒白霜凝。”
老人家一愣,隨即溫和地笑道:“約翰老爺在樓上恭候各位貴客,我是負責接待這場宴會諸位貴賓的管家喬治。二位請隨我來。”說著把兩位女士迎進了古堡之內。
一腳踏進古堡的大門,一股暖意撲面而來,旋即驅散了旅途的疲累和凜冽的寒意。依火布都感到通體舒泰,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趁機游目四顧。看着那些古色古香的磚牆和木質地板,不由得感嘆:“如此純粹的城堡,現在也很少見了。”
白霜凝輕蔑一笑:“聽說你雙眼靈動,可是觀察力卻不怎麼樣,只會去看雙眼能看見的事物。”
依火布都奇道:“聽誰說的?”
白霜凝不答,繼續自顧自說道:“你不覺得腳下這些木地板有些許奇怪嗎?這的確是原木的質感,然而木地板必然會有輕微的震顫,可是這裏的地面四平八穩,很明顯底下的空間都被填充滿了。而且這城堡里充斥着暖氣,這些暖氣如果直接接觸,很容易會傷害到木質,所以,這地板下和牆壁裏面一定藏着極其先進的中央暖氣輸送系統。”
依火布都無聲地衝著白霜凝做了個鬼臉。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很快便跟隨着喬治來到三樓約翰老爺的書房。
喬治敲響房門,裏面傳來慵懶的應答聲,喬治打開了門。甫進入房間,一股冷空氣便撲面而來,這個書房冷得出奇,白霜凝不禁摩擦着雙手。約翰看見來人,略嫌肥胖的身軀奮力地站起,臃腫的雙臂舒展開來歡迎兩位女士。喬治徑直走到一旁的書桌,熟練地從柜子裏找出遙控,把暖氣溫度調高了幾度,還一邊責怪道:“老爺,我不是說了嗎,您應該注意身體,不要總是把溫度調得那麼低。”
約翰無所謂地一笑,跟兩位女士打着招呼。白霜凝很平常地跟他對話,依火布都的視線卻不自覺地往房間裏的壁爐直瞄。這個壁爐非常巨大,幾乎佔了門對面這整面牆的空間,然而這裏有着最先進的供暖系統,根本用不着壁爐,那很可能只是個裝飾,而實際上壁爐內部也確實空空如也,一點火苗都看不見。
約翰注意到依火布都心神不定,捋着那把誇張的鬍子問道:“小姑娘,怎麼了?”
依火布都回過神來,說道:“不好意思約翰叔叔,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理,但是我能不能……”猶豫再三,她還是說道:“能不能看看那個壁爐裏面?”
約翰一愣,卻還是答應了依火布都這個略顯奇怪的要求:“請便。”
依火布都來到壁爐面前站定,深呼吸一口氣,彎着腰鑽進了壁爐內部。這個巨型壁爐的確只是個裝飾品,雖然煙囪確實穿過屋頂,連接着外界冰冷的空氣,可是壁爐內部全都覆蓋著金屬面料,上面凝結着冷氣聚成的白霧,冷得讓鑽進去的依火布都牙關打顫。而它最大的好處,是裏面一目了然,乾乾淨淨,並沒有依火布都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不自禁回憶起的糟糕場景。
依火布都抽回身子,露出訕訕的笑容,說道:“讓您見笑了叔叔,其實……”
白霜凝趁機說道:“約翰叔叔,請別怪她,她有些心理陰影。”
依火布都正待發作,約翰卻大度地笑笑,露出慈愛的笑容:“沒關係,人人都會有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嘛。你看過了,安心了就好。”依火布都很感激他並不打算刨根問底,約翰繼續說道:“距離晚宴開始還有一點時間,你們先跟喬治到房間裏去休息一下吧。”
喬治把兩人帶到二樓準備好的房間,並給了兩人鑰匙。依火布都拿着鑰匙,小聲嘟囔:“真是見了鬼了,怎麼會跟你住隔壁。”
白霜凝揮舞着鑰匙,回報了一個可可愛愛的吐舌鬼臉。
喬治說道:“這裏暖氣充足,你們穿着厚重衣服應當不太舒適,我們在房裏預備好了替換的衣服,請盡情取用。”說罷便離開了。
依火布都進入房間,正準備換衣服,打開衣櫥卻傻眼了。她這輩子都沒穿過這麼華美的衣服,喬治說是準備了替換的衣服,這明顯是謙虛的說詞,他是準備好了符合這場高貴晚宴的精美禮服。雖是一番好意,卻讓依火布都犯了難。這些禮服高貴典雅,卻也落落大方,能把女性最優美的線條展現出來。依火布都對自己的身材倒是頗有自信,然而這些衣服穿上之後,就必須時刻保持優美的體態,這讓粗獷豪邁的她如何是好?
依火布都不禁苦笑。看來母親已經先跟約翰叔叔打過了招呼,所以這些晚禮服是清一色的紅,卻紅得不盡相同,足見設計者的用心。然而依火布都註定要辜負這一番苦心了。她只能挑了一件設計最簡單的禮裙換上。
換上之後,她看着全身鏡前的身影,恍惚不是在看着自己。那一身的血紅把她的肌膚襯得晶瑩剔透,簡約的設計、順滑的布料跟她婀娜的體態完美貼合。她都沒想到,原來自己還真算得上是個美人。她把長馬尾解了開來,任由秀髮遮住背部露出的雪白肌膚。“幸好頭髮夠長。”嘟囔一句之後,她走出了房間。
剛出房門,又跟白霜凝打了個照面。白霜凝穿着一身華麗的銀色禮服,寬大的裙擺把她的小腳跟都遮住了,像她這樣雙眼殘疾的人還穿這樣的衣服,讓人不禁擔心她會不會走兩步就被絆倒,依火布都甚至懷疑,如此設計繁複的衣服,她是怎麼自己穿上身的。依火布都再一次恍惚了。白霜凝已不是她初見時那個靦腆害羞的少女了,如果不是深知她內心潛藏的罪惡,她還真就像一個被捧在手心長大的白雪公主。
“這麼巧啊。”白霜凝乖巧地向她打招呼。
依火布都還沒說話,身後便傳來一把聲音:“還真是巧啊。”
依火布都轉身,又看見另一張熟悉的臉。這位金髮的女士身穿藍色的長裙,長裙上綴滿珠片,似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映照在美人魚身上的鱗片一般。金髮之下,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着依火布都目不轉睛,小嘴忽然莞爾一笑:“看來我們的大偵探對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嘛,介不介意我拍一張?”
依火布都這才回過神來,訝然道:“思思,你怎麼也在?”
白霜凝走過去,親昵地摟住齊思思的手臂,說道:“思思姐姐是記者,這次肯定是來報道神秘富豪的宴會的,對吧?”
依火布都帶着詢問的神色看了思思一眼,思思點點頭,說道:“霏霏的事讓我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我沒本事當個偵探,可是揭露真相,並不只有一條路。”隨即拿起掛在身上,與那身禮服極不相襯的照相機,又問:“能否讓我拍一張啊?這麼美麗的畫面,不讓人欣賞太可惜了。”
依火布都聳聳肩:“不介意,可是別想讓我擺造型啊。”
思思笑道:“放心,我知道你不懂。我只要拍你最自然的樣子就好了。”隨即轉向白霜凝,“小霜,你也是。你今天好可愛呢,有你們兩個在,我這篇報道肯定爆火。”
三人有說有笑地來到一樓,走向宴會廳。一路上,依火布都都在剋制住自己,盡量不去打擾這對“如膠似漆”的姐妹,她們真的如親姐妹一樣親密。她不忍心告訴齊思思真相,而且看來白霜凝也沒有傷害她的意思,那就讓她一直沉浸在這個美夢裏,好像也不錯。
還沒走到宴會廳,三人就聽見歡樂的笑聲與混雜的交談聲,實際上,整座古堡都洋溢着融融的熱情,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穿着工作服的人與她們匆匆忙忙地擦肩而過,忙前忙后。宴會還沒正式開始,人們已經沉浸在雀躍的氣氛之中了。
思思問道:“你們知不知道,這次約翰叔叔忽然召開晚宴,是為了什麼?”
白霜凝歪着腦袋說道:“不知道呢,只聽父親說起,他已經避世隱居多年了,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依火布都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談話間,三人進入了宴會廳。一眼看去,大廳里至少有三四十人,有的與約翰和喬治差不多年紀,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而出乎意料的是,年輕人也不在少數,其樂融融地談天說地,整個氣氛異常活躍。就在這時,依火布都注意到了一個很特別的身影。
那是一個女人,身穿黑色禮服,冷冷地環抱雙手站在一角,不與任何人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場內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只是一個直覺,依火布都覺得這個女人跟自己很像,尤其是那雙無時無刻都在觀察的眼睛,而對方的氣質,更是讓她聯想到自己的母親。可是她比依火依蘭更加寂靜,幾乎到了生人勿近的程度。她那白皙的肌膚接近死人,那張俊俏的臉也沒有傳達出任何活人的情感。
依火布都只是盯着她看,整個房間的燈光就好像都暗了下來。忽然,一陣歡呼聲和掌聲打斷了她朦朧的臆想,喬治走上了大廳盡頭的演講台,裝腔地清了清嗓子,說道:“各位來賓,歡迎蒞臨新月古堡。作為這個古堡的主人,以及宴會的發起者,本應由約翰老爺在此致辭,然而老爺說了,要給諸位老朋友和小朋友們準備一個大大的驚喜,說完便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把我推到這裏來代替他。現在,我要去找他談談加薪的事情,就不耽擱大家的時間了。我宣佈,宴會正式開始,祝各位能有個愉快、滿意的晚上。”
他風趣幽默的演講博得了滿堂的喝彩與掌聲,他在這股熱情中退場,宴會廳的大門同時被打開,穿着一色正裝的男僕女僕們魚貫而入,手裏端着熱騰騰的佳肴和冰冰涼的飲料。眾人在宴會開始之前便三五成群,打成一片,現在更是情緒高漲。不知從那個暗門進場的樂師們適時奏起了歡快的樂章,大廳成為了一片愉快、舒暢的海洋。
白霜凝走到長長的桌子前,像只倉鼠般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食物;思思游目四顧,在這衣香鬢影的間隙中尋找可堪留下的瞬間;依火布都極目遠眺,在這諾大的廳堂里,她想找到那個漆黑的身影,卻發現對方已經不見了。
宴會彷彿持續了好幾個世紀,依火布都甚至已經開始厭煩自己要重複拒絕那些不停前來邀請她跳舞的男士。她精神疲憊地站在一角,不自覺雙手環抱,擺出跟那個黑衣女子同樣的姿勢。就在這時,又有一位男士過來邀請她。
這是一個面目清秀,金髮碧眼,斯文有禮的紳士。他的眉目倒與約翰有點兒相似。他彬彬有禮地彎腰伸手,溫文爾雅地問道:“這位美麗的小姐,能否與我跳一支舞呢?”
這樣乾淨、帥氣的男士,一般女性都不會拒絕,可惜依火布都不是一般女性。她毫不避諱地直言:“對不起,我不跟年紀輕的男士跳舞。”
男子抬起頭,明顯是愣住了,但是很快便恢復了禮貌的笑容,並說:“恕我直言,我們的年紀,應當相去不遠吧。”
依火布都說道:“是的,我只接受年紀比我大得多的男性。”
男子的身後傳來輕笑聲,臉上的笑容隨之變成了尷尬的臉紅,悻悻地退開了。思思走到依火布都身邊,與她並排而立,問道:“你不是說真的吧?”
依火布都奇道:“我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思思聞言不禁一陣愕然。依火布都又問道:“你有沒有奇怪的感覺?”
“對你?的確有。”思思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依火布都說道:“這場宴會是約翰叔叔舉辦的,可是他卻一直不見人。一場宴會能持續多久?這都三個小時了,無論他準備做什麼,現在都應該露面了,可是他還是沒有出現。他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思思聳聳肩:“有錢人的世界嘛,我們不懂。倒是你,不要這麼冷酷嘛,去跳一下舞,喝點小酒,放鬆一下,就不會胡思亂想了。我看剛剛那位就不錯,配得上你。”
“你又知道了。”依火布都白了她一眼。
思思說道:“要配得上你,當然要有相當的條件,剛剛那位可是約翰老爺子的二公子,也是外資公司的總裁。年輕有為,英俊帥氣,有禮貌、有學識……”
依火布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思思滔滔不絕,不禁訝然:“你怎麼知道得那麼詳細?”
“你也不看看我是做什麼的。”思思不無驕傲地抬頭挺胸,“在這裏轉了幾個小時,賓客裏面值得注意的人物,我大概都已經摸清了底細。”
依火布都感嘆着思思的情報收集能力,卻也開始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從剛才開始,一股不安的氣氛就縈繞在她的心頭,現在,預感變成了肉眼可見的徵兆。僕人們開始交頭接耳,一部分還露出惶惶不安的神情,一些樂師也開始東張西望,彷彿樂章已經走到了盡頭,不知該何去何從。是的,晚宴真的已經到達尾聲,可是他們的主人卻依然沒有出現。可能真的出事了!
依火布都說道:“思思,情況異常。你去找白霜凝,盡量把她留在身邊;我去找喬治叔叔。”
思思見她神色凝重,知道事態嚴重,點點頭跑開了。她大概誤會了依火布都的意思,是讓她去找到白霜凝,然後保護起來,可是依火布都卻只是想着,有思思在身旁盯着,能阻止白霜凝趁機搗亂。
依火布都迅速地跑到門口,迎面碰見一個不知想去何處的女僕,一把抓住她問道:“你們老爺呢?”女僕茫然地搖搖頭,依火布都又問:“管家呢?”
女僕這回思索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然後回答道:“往常這個時間,管家會親自去送咖啡給老爺,不過我剛剛已經去過老爺的書房和卧室,可是都沒找到老爺……”
依火布都撇下女僕,踩着高跟鞋艱難地爬上樓梯,就在通往三樓的樓梯拐角處,又與一名女僕幾乎撞個滿懷。這個女僕眼帶怯意,泛着淚光,神色慌慌張張,被依火布都幾乎撞倒后,竟然呆在當場,手忙腳亂地不知道想幹什麼。
依火布都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冷靜下來,然後問道:“出什麼事了,你這麼匆忙要去哪裏?”
女僕驚魂未定,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答道:“我……管家讓我去報警,老爺,老爺他死了!”
依火布都大吃一驚,但旋即冷靜下來,向女僕表明了身份,叮囑她先不要對其他人說起這件事,以免引起恐慌,並讓她趕緊去打電話報警,自己則來到了三樓,約翰的書房門外。房門打開着,依火布都進入房間,最先看到的,是喬治蹲在約翰的屍體旁檢查着,倒並非是在驗屍,而是在觀察着任何一點可能代表約翰老爺還沒死去的蛛絲馬跡。
可惜,約翰已經毫無疑問地死透了。
喬治有氣無力地轉過頭來,看見依火布都,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以身子擋住了約翰的屍體,並說道:“你怎麼來了?老爺不喜歡別人隨意進入書房,先出去吧。”說著便要拉依火布都出門。
依火布都輕輕按住他的手制止了他,並說道:“喬治叔叔,你叫去報警的女僕已經跟我說了。你也不必瞞我,我是警察。”
喬治怔住了,隨即搖頭苦笑:“這個安娜……”
依火布都安慰他道:“放心,我已叮囑她不要亂說話。這裏交給我吧,你先去安撫賓客。”
喬治好像還是不放心留依火布都一位女士在這裏,可是當他看到依火布都利索地走到屍體旁邊開始仔細地檢驗,那種專業的手法,銳利的目光,彷彿其他的一切都已經無法干擾她,這才放下心來,走出了房間,並把房門關上。
房門關上之後,依火布都才發現,這個房間根本不適合用作書房,因為煙囪直通外界,冰冷的管道把嘈雜的聲音都帶到了房間裏面,本應寂靜的環境很容易被呼號的風聲擾亂。她一皺眉,收斂心神開始仔細地辨別約翰的死因。毫無疑問,約翰是摔死的,這就更讓依火布都大感疑惑。
約翰的屍體處於房間的正中央位置,一個人怎麼可能摔死在這種地方?依火布都抬頭看着房頂,這裏沒有天窗,也就是說,這裏不可能是第一案發現場。依火布都又開始檢查死者的衣物,發現他身穿一套略顯寬鬆,顏色灰暗的布衣,雙腿光着,沒有穿鞋子。即便是在家裏,一個隱世的富豪也不應該是這副打扮。
依火布都百思不解,站起來大大地舒展了一下四肢,開始觀察房間佈局。房間佈局也很奇怪,正面對着房門的壁爐旁空無一物,書桌擺在進門右手的牆邊,卻不是一般書房那樣面對着房中央,而是面對着牆壁,椅子背向房中央。椅背對着的左邊牆前,是三個高度不盡相同的書櫃,擺滿了書,可是柜子的面向也是亂七八糟,並不整齊,毫無美感可言。
依火布都初次進來的時候,被那個大壁爐吸引了目光,倒沒注意到這個奇怪之處。她摸着額頭,感到頭昏腦脹。這個案發現場處處透着詭異,實在是太奇怪了。
正在她額角生痛之時,房外傳來嘈雜聲,她開門探頭出去,卻見三個年輕人急沖沖地來到了三樓,那位曾經邀請她共舞的男士也在其中。三人中,為首的一個人身形高大,穿着禮服也活脫脫是個莽漢的模樣,臉上怒氣沖沖,要不是那位男士拉着他,他能把走廊的地板都踏碎。最後是一個看着剛剛成年的小鬼頭,目光閃爍,好像只是無奈跟着兩人上來。
管家喬治正手忙腳亂地制止他們三個衝進書房來,依火布都關好房門,走過去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為首的人當即咆哮:“這話該我問你,我爸出事,怎麼是你從他房間裏出來,反倒我們這些當兒子的不讓進?”
原來這三個人都是約翰的兒子。為首的是大兒子塞朗,為人暴躁;彬彬有禮的二公子萊克,依火布都已經見過;最小的兒子名叫里昂,畏畏縮縮的,跟在兩個哥哥身後,顯得毫無主見。根據喬治所言,是那個去報警的女僕——蘇菲,把老爺發生的意外情況告訴了里昂,里昂又告訴了兩位哥哥,於是三人便匆匆忙忙趕過來了。
“不讓你們知道,是不想讓事情鬧大。”依火布都解釋道,“你們來的時候,有沒有驚動其他人?”
萊克把大哥攔下,答道:“大哥平時就這樣大大咧咧的,賓客們都見怪不怪,應該不會有所懷疑。”
依火布都點點頭:“過來吧。”便把三人都帶到書房門口,然後叮囑道:“只能遠遠看一眼,不能進去。”隨即便把們打開了。
看清屍體的一瞬間,三人情緒都失控了,塞朗最為激動,作勢便要衝上去,幸而喬治老當益壯,硬是把他攔了下來。依火布都說道:“警察來到之前,不能破壞現場。你的父親是被謀殺的,你也不想因為自己的魯莽,而讓兇手逃之夭夭吧?”、
塞朗喝道:“那你又憑什麼發號施令!”
依火布都拿出隨身攜帶的證件,表明了身份,三兄弟一時愕然。這個時候,蘇菲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對喬治說道:“管……管家,不好了,警察說山腰的大橋被暴風雪摧毀了,一時半會都上不來了!”
這下喬治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依火布都說道:“既然如此,只能由我來先進行調查了。既然警察不能來,這件事也瞞不了多久,我們就去跟賓客們說明情況,讓他們配合調查吧。”
無奈之下,喬治與三兄弟只能接受這個提案。回到大廳,喬治向所有賓客宣佈了約翰老爺的死訊,一時之間群情洶湧,所有人亂作一團,幸而依火布都早有準備,事先安排了僕人們安撫賓客的情緒。等到所有賓客從最初的震驚之中緩解過來之後,她說道:“我們接到警方的消息,由於道路原因,他們無法及時趕到,而我作為刑偵人員,將對此次案件立刻進行調查,希望各位能好好配合,儘快找出殺人兇手。”
賓客中有人附議,認為應當儘快找出兇手,有的人天生就是愛唱反調,認為要等專業刑偵隊來到之後再進行調查才合理,而有的人單純只是惶惶不安,希望能儘快離開。然而不管是誰,在這樣大風雪的天氣,而且大橋已毀的情況下,根本無法離開,只能乖乖配合調查。在這些人中間,依火布都又看見了那個身穿黑衣的身影,與初見時別無二致,目無表情地杵在一角,彷彿連死人這樣的大事都無法令她動容。
偵訊工作順利開始,依火布都借來一個房間當作審訊室。她第一個審訊對象,就是白霜凝。她問道:“晚宴開始之後,也就是今天下午五點到傍晚八點之間,你在哪裏,在做什麼?”
白霜凝乖乖答道:“我在參加晚宴,一直吃吃喝喝。”
依火布都問道:“誰能證明?”
白霜凝說道:“總該有人看到我吧,你去問問他們唄。”
其實不用問,依火布都也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因為依火布都自己就時不時地關注着她的動向。可是白霜凝如果想殺某個人,也未必需要自己動手。她說:“你給我留在這個房間裏,沒我允許不許亂跑。”
出乎意料地,白霜凝並沒有表示抗議,而是乖乖站到了一邊,旁觀依火布都接下來的審訊。
第二個進來的,是齊思思。她的不在場證明非常充分,因為她在晚宴期間一直在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得到了不少第一手資料,晚宴上幾乎一半的人可以給她作證,她從未離開過會場。
依火布都說道:“那你有沒有在那些人身上打聽到,約翰老爺有跟什麼人結怨的?”
齊思思想了一下,說道:“結怨倒是沒有,可我聽說,約翰叔叔之所以在多年前忽然選擇隱居,是因為出了一個意外。”然後,她便把塵封多年的那件舊事娓娓道來。
許多年前,一切都風華正茂。約翰退役歸來,恰巧遇見了她,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讓他無法移開目光的光輝。她是個運動愛好者,正巧,他也是。
那一年,風雪為山峰披上了婚紗,他們到了山上,來到他多年好友開設的旅館。喬治很高興,卻也擔憂,因為約翰已經有了妻兒,卻帶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
這個女人很獨特,她的光輝那麼耀眼,又那麼柔和,喬治在她的光輝之中迷失了自我。甚至在某一天,一個風雪將至的日子,這個美麗的女孩忽然想要滑雪,喬治都沒有跟約翰一起勸說她留下,而是興高采烈地收拾好裝備,與她一同出了門。
約翰無計可施,唯有跟他們一起胡鬧。這是這兩個男人這一輩子最後悔的決定。
大風雪如期而至,他們迷失了,當約翰和喬治找到對方的時候,耳邊傳來的,卻是幾乎隱沒在狂風呼號中的求救聲。他們看不見她,甚至無法判斷呼救從哪個方向傳來。他們分頭尋找,最終,只找到她冰冷的屍體。她的屍體離約翰不過一百米距離,只相隔着一個小丘,他卻沒有及時伸出援手。
“為什麼沒有救她?”喬治怒吼。
“我沒看見她。”約翰低沉地回答。
“她穿着這麼顯眼的紅衣,離你一百米。你是部隊裏的神槍手,怎麼可能看不見她!”喬治發瘋似地追問。
而約翰還是只有那一句:“我沒看見她。”
經過那次,約翰得了暫時性的雪盲症,再後來,約翰離開了世俗,離開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繁華,在大雪山上建起了一幢古堡。那是一幢與她遙遠的家一模一樣的古堡,他從此再沒離開過那裏。喬治也關閉了旅館,來到這裏,照顧這個失去了魂魄的老朋友。兩個孤獨的靈魂就這樣遊盪在偌大的監獄裏,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往來——直到今日。
依火布都失神了。她不曾料到,那個慵懶、大大咧咧的約翰叔叔,和那位站得筆直,絲毫不見老態,處事得宜的喬治叔叔,竟然還有着這麼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冷靜了好一會兒,她問:“那個女人是誰?”
思思沉聲道:“她們稱她為‘月光夫人’,據說是三公子裏昂的生母。”
依火布都大吃一驚。若是里昂也知道這件事,那麼他也就有了殺人動機了。思思離開后,依火布都把洛可可家的三姐妹請了進來,正是她們把這件事情告訴思思的。三姐妹對這件事的說法與齊思思大同小異,可是她們對月光夫人卻明顯認識得更深。
大姐齊雅說道:“月光夫人是個美麗善良的人呢。”
二姐妮可接著說:“當年約翰夫人想讓他們家三兄弟跟我們訂下婚約,可我們都不認識他們,怎麼願意?最後還是月光夫人出面替我們說情,約翰老爺才阻止了這樁婚事。”
妹妹蘿絲補充道:“當年約翰老爺和夫人還為此大吵了一架呢。約翰老爺說應該讓年輕人們自由戀愛,可是約翰夫人卻說那是因為約翰老爺自己也喜歡拈花惹草,不喜歡她這個指腹為婚的妻子,才找借口來讓自己難堪。”
如此說來,約翰家三兄弟也都知道月光夫人的事情了,這使得里昂的嫌疑越來越大。三姐妹走後,依火布都正想找里昂過來問話,這個時候,思思卻從外面回來了。她拿着一個裝訂精美的紅色本子,說道:“我找到這個東西,可能會對你有幫助。”
依火布都接過紅色本子,打開一看,不禁訝然:“他們竟然為自己家舉辦的私人晚宴製作了名冊?”
名冊上沒有照片,卻記錄了所有賓客的名字,與對應的身份,這會對偵察工作大有幫助。依火布都翻着名冊,忽然被一個映入眼瞼的名字吸引了目光,這個名字並沒有對應的身份介紹。她讀道:“白月……”
“雫(xià)。”思思接道,“這個字是不好讀。”
依火布都苦笑:“你說的那個是日本的和制漢字,看這名字,應該是中國人,漢字來說,應該讀雫(na),白月雫(na)。這兩個字字形完全一樣,卻不是同一個字。”
思思愕然道:“還有這種事?這個名字夠奇怪的。”
依火布都說道:“最奇怪的是這個字本身的含義。”
思思問道:“什麼含義?”
“沒有含義。”依火布都搖搖頭,“這個字我也是在一本古書上看到的,可是書上也只標註了讀音,沒有任何字義的解釋。這個字是死文字,現代漢語已經不使用了。”
“怎麼會有人用這樣的字起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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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
“或許沒有意義,就是他想要表達的意義。”依火布都若有所思地說道,然後又問:“你知不知道這是誰?”
“知道,是一個身穿黑衣,一直冷着張臉的女人。”思思說道,“說起這個人就奇怪了。我剛剛問過,整個晚宴從始至終,都有人能證明她沒有離開會場,可是我明明記得,宴會期間幾乎都沒看見她的身影才對啊。”
是她!依火布都心中一凜,隨即問道:“你剛剛出去,問過賓客們的口供?”
“當然了。”思思不無驕傲地點點頭。
“這可不是你的工作,你不是……”依火布都說著,忽然苦笑一下,“算了,你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應該不是兇手,我一個人也應付不過來,事已至此,就隨你吧。說說看,你問到了什麼?”
思思興奮地說:“我查到了,今天參加晚宴的總共有四十七個人,而包括那三兄弟在內,總共有十三個人離開過會場十分鐘以上的。”
“十三個人?”依火布都訝然,“怎麼幾乎四分之一的人都離開了那麼長時間,他們幹什麼去了?”
思思聳聳肩:“理由幾乎完全一致——上廁所。”
“放屁!”依火布都拍案而起,怒道:“廁所跟會場離得那麼近,上個廁所十分鐘?他們集體便秘嗎?”
一直矗在一旁的白霜凝不禁“撲哧”一笑,思思原本想忍住不笑,也被白霜凝引得笑了起來。看着這樣一位衣着性感、嫵媚的女性罵著髒話從椅子上幾乎跳起來,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
笑過後,思思補充道:“對了,這十三個人裏面,那三兄弟是幾乎沒有到場的。萊克也是宴會下半段才來到現場。”
根據依火布都對死亡時間的判斷,約翰老爺應該是在宴會開始不久后就身亡的,如此說來,嫌疑人的範圍就很大了,然而既有時間又有動機的,始終是那三兄弟,尤其是里昂。依火布都問道:“那僕人們呢?”
思思說:“僕人們幾乎都可以互相作證,這場晚宴讓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在招待客人、后廚忙活,就是在去忙活的路上。”
依火布都思索了一下,說道:“你的辦事能力很驚人啊。我才呆在這裏沒多久,你竟然能問出這麼多事。”
思思抬頭挺胸:“可別小看我的情報收集能力。”
依火布都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既然如此,就由你來問話吧。嫌疑人的範圍太大,我一個人應付不來。我想先去案發現場再看一下,找出兇手的殺人手法,你就重點關注那些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
依火布都知道這並不符合規矩,可是這個案件不是一個人能解決的,而且經過上次的事,她自信不會看錯人。思思是個有能力、能幫得上忙的人,最重要的是,思思不會是兇手。“你,跟我來。”依火布都指着白霜凝說道。她可不能留下白霜凝來擾亂思思的工作。
兩人來到三樓,書房門外,喬治還一直守着,不讓任何人靠近。依火布都走上前去,說道:“喬治叔叔,節哀順變。”喬治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依火布都問道:“告訴我一下,你們當時發現屍體時候的情況吧。”
喬治舔了舔嘴唇,回憶道:“今天的晚宴,老爺說了要給大家一個驚喜,可是卻沒告訴我——或者任何人——具體的情況,我作為管家,也不方便過問,只是按照老爺說的話,沒有來請他。可是等了好久,老爺還是沒有出現,我有點兒擔心,於是便泡了咖啡,跟往常一樣送了過來,想趁機看看老爺。誰知道,等我和蘇菲來到房外,敲了許久的門,裏面卻還是沒有回應。這個書房的門跟往常一樣是鎖着的,然而我當時實在感到情況不妙,於是便把門撞開了,不曾想門一打開,就看見老爺的屍體躺在房中央。我和蘇菲都慌了神,我先冷靜了下來,讓她去報警……之後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火布都點點頭,追問道:“平時也是蘇菲和你一起送咖啡嗎?”
喬治答道:“是的,我和她一起泡咖啡,然後送過來。”
依火布都問出最後一個關鍵性問題:“你作為管家,也沒有這個書房的鑰匙嗎?”
喬治搖搖頭:“我有這個家裏所有的房間鑰匙,唯獨這間書房,只有老爺自己持有唯一一把鑰匙,通常放在那個柜子裏。”喬治說著,指了指房間內那張面對牆壁的桌子的其中一個柜子。“平常老爺很喜歡待在這個房間,鎖着門不知道在裏面幹什麼。除非有他的邀請,否則誰都不準擅自進入。而即便其他人有鑰匙,也很難在老爺在房裏的時候進去,因為房門裏面是有門閂的。我當時撞開門的時候,門就是從裏面閂上的,我把門閂都撞壞了。”
也就是說,當約翰不在房裏的時候,房門會由門鎖鎖着,只能用鑰匙開啟,而當約翰進了房間之後,房間便會由門閂鎖着,外面的人也進不去。白霜凝如此想着,伸出手去,摸到了牆上那個被撞開了門閂的位置,尖銳的木刺幾乎把柔嫩的指頭刺破。她不禁沉默了。
“辛苦了。”依火布都關切地伸出手去,輕撫着喬治的肩頭。喬治表情複雜地退開一步,深深鞠了一躬。依火布都嘆一口氣,進入了房間。
進入房間后,白霜凝順手把門關上,然後迫不及待地問道:“是我的錯覺,還是我剛才真的聞到了荷爾蒙的味道?”
“男人通常在這個時候都需要安慰,可惜他拒絕了我。”依火布都說著,來到書桌前,打開那個柜子,裏面傳來清晰可聞的“咯噔”一聲。
依火布都拿起裏面的鑰匙,白霜凝訝然道:“門的確是被撞開的,唯一的鑰匙又在柜子裏,那這豈不是……”
“密室殺人。”依火布都若有所思地接道,忽然又回過神來,說道:“我幹嘛跟你說這麼多,你又不是我的助手。”
“那你還帶着我。”白霜凝撇撇嘴,接着問道:“他的確是摔死的嗎?”
“毫無疑問。”依火布都說著,來到巨大的壁爐前,再次探進身子去察看,並說:“而且,我已經大概推斷出他是怎麼摔死的了,可關鍵問題是屍體所處的位置。他怎麼可能死在房間的正中央?”
“也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摔死,然後搬進來的,因為門閂閂上了,唯一的鑰匙也在房內。”白霜凝接道。“那個鑲滿鋼片的煙囪,也不可能供人進出吧。”
依火布都回過頭來盯着她,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怎樣才能造成現在這樣的殺人現場?”
“以往萬一,我先說明,我只是假設。”白霜凝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假設我是個有預謀的殺人犯,我一定對這個古堡非常熟悉。我已經在這個古堡呆了許久,而我選在今天作案,必然是因為這個手法只有今天能夠實現。今天有暌違的晚宴……話說今天是聖誕節嗎?”
白霜凝說著說著,忽然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依火布都沒好氣地回道:“好像是吧,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白霜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無法做到,這個作案手法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你要找的人,可能比我更聰明……也更危險。”
依火布都感覺到她有所隱瞞,卻並不拆穿,只是繼續查看現場,然而這個房間裏已經找不出更多的線索了。按照白霜凝的說法,兇手必然對古堡非常熟悉。她想了一下,推開門,問喬治道:“有這個城堡的圖則嗎?”
“有。”喬治答道,隨即傳喚了蘇菲,讓她把古堡的圖則送了過來。
圖則非常清晰地展現了這個城堡的每一個角落,從地底下的供暖系統到房頂上的每一扇小窗戶都巨細無遺。依火布都注意到在古堡第三層的房間之上,還有兩個呈三角形的小空間,這兩個三角形原本是一個大三角形,形成古堡的房頂,卻被書房那個壁爐所連接的煙囪從中一分為二。
“這兩片空白是什麼地方?”依火布都指着圖則上的小三角形問道。
喬治看了一眼,說道:“那是一個小閣樓,在書房的正上方。這個古堡原本是沒有煙囪的,可是老爺買下這裏之後改裝過,所以閣樓被分成了兩部分,現在是作為雜物室在使用。”
依火布都點點頭,準備到小閣樓去看看,思思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她按照依火布都的指示,重點調查了約翰家三兄弟的不在場證明,卻發現他們在宴會開始后的一段時間內都是單獨行動,根本就沒有不在場證明。
“三兄弟在宴會開始前一天就陸續回到了古堡,他們的房間就在三樓,約翰老爺的書房旁邊,按照年齡降序由近至遠。今天的晚宴開始之前,塞朗就已經喝醉了,還打砸了好些傢具,把約翰老爺氣得夠嗆,約翰老爺便讓萊克照顧好他的大哥,讓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好休息,酒醒之前不準出門。萊克就這樣一直在房間裏照顧塞朗,可是因為塞朗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所以事實上他們根本無法為對方作證。
小兒子裏昂說是一直在家裏閑逛。他離開家時,年紀比兩個哥哥還小,對這個家沒有太大的印象,所以回來之後一直在到處徘徊、參觀。他的原話是‘好像在參觀一幢宏偉而陌生的建築’,自然,他的行動也沒有任何人能證實,因為僕人們準備晚宴忙得不可開交,誰都沒注意到一個在偌大的家裏單獨遊盪的身影。”齊思思說出了自己的調查結果。
“那個黑衣女郎呢?”依火布都問道。
齊思思也對這個奇妙的女郎格外上心,所以也對她進行了特別的關注,結果讓人大吃一驚。齊思思說道:“這個女人有着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可是我翻查自己的照相機,發現雖然我在晚宴上拍了不少照片,卻連她一根頭髮都沒拍到,我更加肯定她長時間離開過,可是這跟證人的口供又不吻合,所以我又一次翻看了那本名冊,才發現原來為她作證的人,正是那幾個曾經離開過宴會的人!”
“他們只離開了十分鐘,卻在沒有離開的時間裏輪流為她作證,也就是說,他們離開會場,很可能是跟她有關了。”依火布都苦苦思索,“可是她到底是誰,能讓那麼多毫無關係的人為她作偽證?”
這個女人的嫌疑也越來越大,可是如果她就是兇手,而又跟將近十個人一同離開過會場,那麼難道這場凶殺案竟是集團式的團伙作案?雖然並非不可能,但是可能性極低,因為這樣的集體行動,很難不引起裡外忙活的僕人們的注意。依火布都決定先放下這個疑點,重點排查那三兄弟的作案可能。
她來到書房旁的房間,問道:“這就是塞朗的房間?”思思點點頭,依火布都向一旁的喬治要來了鑰匙,打開了房門。這個房間確實只是一個普通的房間,除了日用品少得可憐,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而如此簡潔,幾乎不符合塞朗性格的房間佈局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們三兄弟本就極少回到這裏的緣故。
這個房間毫無線索,跟接下來兩個房間一模一樣。依火布都從里昂的房間走出來,望着空蕩蕩的走廊,問道:“這走廊盡頭,書房另一側的房間是約翰叔叔的睡房嗎?”
喬治點點頭,帶領他們來到了約翰的睡房。這個房間佈置得很溫馨,除了床頭旁邊那個顯得冰冷堅硬的保險柜之外,也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依火布都沒有打開保險柜,不過她還是問道:“那保險柜能打開嗎,知不知道裏面是什麼東西?”
喬治略顯失落地說道:“老爺曾經說過,裏面放了一份遺囑,他把密碼告訴了我,他說等他……離開之後,就由我來執行。”
依火布都不禁訝然:“約翰叔叔也還沒到立遺囑的年紀吧?”
喬治解釋道:“這許多年來,老爺一直活在悲觀和抑鬱的情緒當中,而且一直懷疑自己的身體有毛病,雖然實際上我看他身體非常硬朗,除了心理不健全之外,並沒有其它問題。可是他只是一味地感覺自己身體不適,卻又不肯就醫,我們也都很擔心他。到最近,他竟然過早地立好了遺囑,而且還吩咐我執行,好像就斷定了自己會比我先走一樣。”
依火布都盯着保險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們到閣樓去看看吧。”
閣樓放滿雜物,不過打掃得尚算乾淨,並沒有積灰。巨大的煙囪佔去了小閣樓的一大片面積,依火布都小心翼翼地走着,因為只要一不留神,腳下便會踩到些什麼。她來到一扇小天窗下面,看見外面的風雪開始慢慢停息。她打開天窗,冒着嚴寒探出身子,幾乎一下子就被凍僵。房頂上並沒有任何異常,因為供暖系統的存在,甚至連積雪都沒有。
她收回身子,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幸而喬治眼明手快扶住了她。喬治扶着她坐在旁邊一個木箱上,她看着地板上一個小洞,一邊把高跟鞋脫了下來,揉着腳板,低聲罵道:“這該死的高跟鞋。”忽然,她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她拿起手機,說道:“好極,信號恢復了。”隨即接了電話。
電話是葉隊長打來的,依火布都剛接電話,就聽見他鏗鏘有力的聲音:“依火,我們接到報案,新月古堡出人命了,你今晚好像也在那裏吧?”
依火布都說道:“對,我這邊已經開始初步調查了,先把目前的情況跟你彙報一下……。”
“不用。”葉隊長打斷她道,“等見面再說吧。”
“不是說橋斷了,你們暫時來不了嗎?”依火布都愕然。
“原本是,但是死的這個人是名人,我們必須儘快結案。”葉隊長解釋道,“所以剛才風雪稍微減弱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上山了。”
這時候,依火布都頭上傳來劃破長空的轟鳴聲,一道鋒利的燈光從天窗外迅速劃過。警方竟然出動了直升機把人送上來。“那就待會兒見吧。”依火布都苦笑着掛斷了電話。
不一會兒,葉隊長帶着大隊人馬進入了古堡,偵訊工作全面展開,白霜凝和思思都被找去重新問話。依火布都獨自來到書房,門口站着的變成了兩名警員。依火布都進門后,看見蹲在地上驗屍的,是一名身穿白色西裝套裝,留着一頭長發的女子。依火布都不禁說道:“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女法醫並未轉身,彷彿根本沒聽見依火布都近乎抱怨的嚷嚷,一旁的葉隊長走過來,拍了拍依火布都的肩膀,說道:“她不來,就沒有人願意來了。”
話音剛落,女法醫站起身子,轉過身來,眼鏡框后一雙銳利的瞳孔直直盯着依火布都,像是要用眼神把她刺穿。在她開口說話前,依火布都搶着說道:“死亡時間大概為下午五點到五點半左右,墜落死。”然後轉過身去對葉隊長說:“她根本就沒必要來這裏。”
“基本正確,除了屍體上有兩種傷痕,一種在生前造成,另外一種在死後兩到三小時才形成。”女法醫冷冷地說著,指了指屍體的雙臂,“死後傷痕呈現條紋狀,初步斷定為束縛傷,大概率是被捆綁所致。”
葉隊長訝然道:“為什麼要在做案之後兩三個小時再捆綁屍體,兇手這是要幹什麼?”
依火布都卻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她終於想通了製造密室的手法,然而能夠完成這個手法的人,卻遠不止一個。她接著說道:“葉隊長,我想重點審訊一下約翰家那三兄弟。”
被徵用為審訊室的房間內,塞朗坐在葉隊長對面,依火布都則在一旁站着,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塞朗不耐煩地抱怨道:“又怎麼了?殺我爸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你們卻一直在這裏問東問西不做正事,這是想幹什麼!”
葉隊長已經從依火布都處得悉齊思思的“非常規問話”,也不多作解釋,只是說道:“你冷靜一點。警察詢問你,自有詢問你的道理。我現在問你,案發當時,也就是今天下午五點到五點半,你在哪裏?”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喝醉了在房間休息。”
“你為什麼喝醉?”
“我就喜歡喝酒,犯法嗎?”
“也就是說,你故意喝了酒,讓人家以為你醉了,然後在這段無人作證的時間溜出房間,殺害了自己的父親,以此作為你的不在場證明,是吧?”
“我沒有!”塞朗高聲抗議,“我是真喝醉了,萊克可以作證!”
“萊克當時根本就在晚宴會場,他只是聽了你的話,給你做了偽證。”依火布都適時地說道。
“他是後來才去的會場!”塞朗焦急地辯解,依火布都嘴角一揚,他才察覺自己失言。
依火布都雙手支着桌面,俯視着他,問道:“你不是說自己醉倒了,不省人事嗎?怎麼又知道萊克什麼時候離開了房間?”
塞朗心虛的移開視線,然而在依火布都強大的壓迫感之下,他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道出了實情。“我的確是喝醉了,只不過沒有到不能下床的程度,可是我真的頭疼,想躺下休息一會,萊克便扶着我回房了。到了房間之後,我合上眼休息,可能他以為我睡著了吧,後來就偷偷溜出去了。我從門縫裏偷看,卻發現他鬼鬼祟祟地溜進了父親的睡房!”
“睡房,不是書房?”葉隊長皺着眉道。
塞朗肯定萊克是溜進睡房之後,依火布都問道:“你為什麼在晚宴前就喝醉了?”
“我跟父親吵了兩句,所以喝悶酒。”塞朗的神情,像是根本不想回憶起這件事,但卻不像是撒謊。
“你們為了什麼吵架?”葉隊長問。
“聽說父親立了遺囑,我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他雖然精神萎靡,可是身體卻好得很。我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暗病瞞着我們,可是我就問了一句,他卻大發雷霆,搞得我脾氣也上來了,就跟他吵了兩句。”塞朗頓了一頓,補充道:“可能萊克溜進睡房,就是想找那份遺囑吧。”
“你覺得萊克有可能殺害你父親嗎?”葉隊長問道。
“不可能。”塞朗當即回道,“我們雖然不常回家,我爸他……確實脾氣古怪,跟我們處不來,但是我們其實都很關心父親的,不會做出那種事。”
依火布都問道:“那之後呢,你繼續跟蹤他了嗎?他找到遺囑了嗎?”
塞朗搖搖頭:“沒有。我是說,我沒有跟蹤萊克。當時我頭疼的要命,他從房間出來之後,我就繼續睡了……哦對了,在萊克進入睡房之後,我倚在門旁,好像聽見了一聲悶響,好像是什麼東西掉落在地上的聲音。我當時以為是喝醉酒耳鳴了,也可能真就是聽錯了。”
“他什麼時候出的房間?”葉隊長問。
“超過半小時,肯定已經是五點半過後了。”塞朗篤定地答道。
葉隊長和依火布都互望一眼,依火布都點點頭葉隊長把塞朗請出了房間。離開房間之前,塞朗回過頭來,對他們說道:“請務必找到兇手。”
依火布都點點頭,塞朗嘆了一口氣離開了,葉隊長把下一個詢問對象——萊克,請進了房間。
萊克剛坐下,葉隊長便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在死者的房間找到遺囑了嗎?”
萊克一怔,顯然沒有料到還有人知道這件事,但他隨即想通了,於是答道:“沒有,我打不開保險柜。我知道你們在懷疑我,但是我真的沒有殺人。我不知道塞朗跟你們說了什麼,但是你們肯定已經知道,我和他之間並不能互相作證,所以他也是有殺人的時間的,而且他的殺人動機比我強得多,晚宴之前他才跟父親大吵過一場。”
依火布都和葉隊長一愣,沒想到這傢伙知道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不成立之後,竟然一下子招出了這麼多事情。葉隊長剛開始只是想問問遺囑的內容,好斷定這三兄弟中誰更加具備有力的殺人動機,沒想到萊克倒先把自己的大哥供了出來。
沉默了好一會兒,依火布都問道:“你在房裏找遺囑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或者聽見奇怪的聲音?”
萊克眼珠子轉了一下,回憶道:“我發現了那個保險柜之後,正蹲在地上嘗試打開它,那個時候書房裏好像是發出了一聲悶響。聲音很低沉,我沒太聽清楚,而且當時只顧着眼前的保險柜,就沒留意。”
詢問完畢,葉隊長把萊克請了出去,依火布都說道:“難以置信,他竟然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的哥哥。”
葉隊長聳聳肩:“不過他們兩人的口供互相吻合,除非串供,否則他們的不在場證明就都能成立了。”
最後,里昂被帶到了房間。里昂年紀最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眼神閃爍,永遠在迴避與他人的對視,而且雙手抓着衣服下擺,顯得格外緊張。葉隊長和依火布都都拿這種膽怯的小男孩性格沒辦法。
兩人互望一眼,最後還是由依火布都開口問道:“里昂,現在我們知道,約翰老爺是在晚宴開始后的半個小時內被害的,而那段時間,你並沒有不在場證明。我不相信你身為這個家的小少爺,在家裏遊盪竟然會沒人注意到。所以,請你坦白地告訴我們,你當時究竟在哪裏,幹些什麼。不然的話,你就要跟我們回警局一趟了。”
聽見“回警局”三個字,里昂當即臉色發青,渾身哆嗦。幾番思想掙扎之後,他終於說出了實情:“當時……當時我在二樓的休息室里。”
依火布都看過圖則,知道二樓的休息室是供僕人們日常作息用的,就在案發現場的書房正下方。可是堂堂一個少爺,躲在僕人們的休息室里幹什麼?依火布都問道:“為什麼要在宴會開始之後去那種地方?”
“我……我……”里昂扭扭捏捏地不想回答,可是看到葉隊長鷹隼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不禁大吃一驚,當即說道:“我和蘇菲在房內,我們……我們是戀人。”
依火布都說道:“可是蘇菲是有不在場證明的,所有僕人都能互相作證,他們在宴會開始之後都在忙活。”
里昂靦腆地說道:“他們都知道我和蘇菲的事,所以也幫着我們打掩護。”
接下來,蘇菲也被帶到了審訊室,她證實了里昂的不在場證明,依火布都最後問了里昂和蘇菲一個問題:“你們在休息室的時候,有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或者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
蘇菲說道:“有,我們在休息室的時候,好像聽見樓上傳來過一聲低沉的悶響。”
現在,三兄弟的不在場證明都被證實了,也就是說在沒有同謀的情況下,這三兄弟都不可能是殺害約翰的兇手,調查進入了死胡同。
葉隊長問道:“除了他們,還有沒有其他人擁有作案時間?”
“倒是有那麼幾個,不過我覺得他們不會是兇手。”依火布都心不在焉地說道。
“我還是找他們來問問吧。”葉隊長說著,讓人按照依火布都的調查結果,去找那幾個中途離開會場的人員問話,依火布都卻離開了審訊室。
她在走廊處來回遊走,思潮起伏。她始終想不通一件事,那就是兇手用什麼辦法實施他那種製造密室的手段。她已經知道了手法,可是這個手法卻又是難以實施的。她心不在焉地走着,幾乎撞到從拐角處轉出的白色身影,那個白色身影冷冷地站在她身前,盯着她茫然的表情,臉上毫無起伏。
“黃主任,你到底來這裏幹什麼?”依火布都很不喜歡她那種冷然的神態,不禁氣惱。
“除了來看你出洋相?”女法醫語帶諷刺地反問。
“黃殷,你……”
“我從死者身體上發現了些情況,準確報告要回去解剖過後才能確定,不過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死者不止在死後被捆綁過,還曾受過二次傷害。跟第一次一樣,是從高空墜落的重傷。”依火布都還未發作,黃殷便打斷了她的話。
依火布都沒好氣地說道:“我知道,這跟密室的手法有關,我想不通的是,兇手要怎麼……”忽然,她定住了,像一根釘在地板上的釘子,那種恍然的眼神讓黃殷感覺她的思緒已經飄向了無盡的遠方。就在黃殷滿腹狐疑之際,她忽然問道:“今天是聖誕節,對吧?”
黃殷愕然道:“這有什麼關係?”
依火布都激動地說:“大有關係!這該死的白霜凝,她早就知道!”說罷,她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間,套上了之前穿着的衝鋒衣,然後又馬不停蹄地跑到了書房上方的小閣樓。
黃殷一直跟在她身後,眼見她來到閣樓,打開天窗準備爬出去,忍不住問道:“你想幹什麼?你想通了什麼事?”
依火布都沒有回答她,只是脫掉鞋子扔向她,並說道:“幫我拿着。”
黃殷心裏已經罵了十七八遍娘,可是表情卻仍舊冷漠,只是大聲質問,可是依火布都根本懶得回答她。她一腳踏在鋪滿鋼面的屋頂上,一陣溫熱的觸感傳來,讓她的腳不至於在這寒風中凍僵。她一步一步緩緩爬到巨大的煙囪旁,扶着煙囪站了起來,向裏面探頭看去,口中喃喃自語:“確實可以,確實可以。”
然後她又爬回小閣樓內,黃殷迫不及待地向她說教:“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你竟然還光着腳出去!你……”
依火布都毫不理會,只是接過鞋子穿上,又去尋找那幾個曾經讓她崴到腳的小洞。她俯下身子,在地板上撫摸着那幾個孔洞,彷彿撫摸着珍貴的珠寶。她說道:“沒錯,就是這樣。這麼說來,兇手一定是知道那個計劃的。他會把這個計劃告訴哪一個人呢?可是他們誰都無法單獨完成,除非……”頓了一頓,依火布都像個精神病人似地忽然狂叫一聲,繼續說道:“當然,當然是他!只有他能夠做到,當年他們就習慣了這種事。可是他的不在場證明……噢該死的,當然,他們能給她作偽證,她自然也能給他作偽證。我怎麼會沒發現這個漏洞,真是笨死了。”她發瘋似地自言自語,最後還不忘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她興奮地站直了身子,脫下外套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子,一轉頭卻看見黃殷冷冷地站在她背後,依火布都這才想起原來她也在。黃殷問道:“你已經解開這次的案件了,對吧?”
依火布都點點頭:“是的,可是現在還有兩個問題。第一,是動機。為什麼要殺他?如果我的推理沒錯,那麼這個犯人有的是機會殺死死者,為什麼等到今天?是什麼觸動了他的神經,讓他選擇在今天眾目睽睽之下犯案?其二,是證據。這個證據……現在很有可能已經被燒成灰燼了。我只是從間接證據和環境證供中推理出了全過程,可是沒有人證物證,他還是可以搪塞過去。”
黃殷問:“到底誰是兇手?”
依火布都把自己的推理全都告訴了她,黃殷若有所思地說:“如果真如你所言,那麼這個作案的時間點的確有點兒奇怪。我是說,他真的有着充分的作案時間,為什麼偏偏選擇今天?難道是死者最近有些什麼舉動,刺激到了他嗎?”
依火布都回想了一下所有人的證言,然後說道:“約翰叔叔最近立了遺囑。根據他身邊的人所說,多年來他一直鬱鬱寡歡,情緒低落,最近這種情緒更加顯著,甚至到了覺得自己隨時會死的程度。”
黃殷當即反駁道:“不可能。如果犯案手法真如你所說,那麼他就不可能抑鬱。一個以為自己將要死去的悲觀者,會做那樣的事情嗎?”
黃殷的話猶如風掣雷行,將依火布都心底的疑雲完全驅散。她仿如被雷劈了一樣渾身一顫,說道:“或許這就是動機!他不想死了,抑鬱症沒有要了他的命,然而兇手卻反倒因為這件事,所以要親自動手殺了他!”
黃殷示意依火布都冷靜下來,並說道:“這可以算是表面動機,可是原始動機呢?為什麼兇手非要讓死者陷於愧疚當中?為什麼死者想通了,他反而不滿意了?”
依火布都思索了一下,拿出了手機撥通了齊思思的電話:“思思,我需要你幫個忙,在賓客中找到年紀較大的人,打聽一下當年在大雪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對,就是月光夫人不幸身亡的那次意外,好的,等你消息。”
黃殷奇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依火布都反問:“試想一下,如果是你,為什麼要跟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在一起生活?有什麼原因,能讓你容忍他這麼久,卻在他終於放下心中的傷痛之後頓起殺心?”
黃殷仔細地品味着依火布都的說法,然後答道:“除非我想親眼看着他受苦?”
“正是。”依火布都說著,離開了閣樓,“現在,在思思套出有用的情報之前,我們先去核實一下蘇菲的證詞,檢驗一下我的猜想是否正確。”
蘇菲的證詞的確存在漏洞——或者說前後矛盾,這個矛盾在最初出現的時候甚至連依火布都都沒有注意到,可是現在有了這個關鍵的時間點,兇手終於有了充足的作案時間。她與黃殷來到書房門前,正好這個時候思思也到了。
剛碰面,思思便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們猜我從誰那裏知道了當年的事情?”
黃殷冷冷地道:“不猜。”
依火布都用手肘捅了她一下,說道:“某個上了年紀的老紳士?”
思思說道:“是洛可可家那三姐妹!你們能相信嗎?原來她們當年也在那家旅館裏面。她們曾經說過約翰夫人想給她們定親的事情,就發生在旅館之內!當時洛可可家族、月光夫人和約翰一家人全都在場!”
黃殷說道:“也就是說,月光夫人是光明正大的小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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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她還在當天意外去世了。”依火布都說道,“意外發生時的情況呢?”
思思搖搖頭:“當時他們是在本市著名的‘浮雲峰’大雪山上度假,發生意外那天,確實是月光夫人提議去滑雪的,可是當時風雪太大,除了約翰和喬治,其他人都沒有參與,也沒有其他人真正知道發生了什麼。洛可可三姐妹也都是聽他們說的。”
“據他們所說,約翰叔叔當時並未帶着護目鏡,後來還因此得了短暫雪盲症。”依火布都若有所思地問道:“黃主任,據你所知,雪盲症會不會引發色盲症?”
“你假設的這個癥狀極其罕見,至少我自身未曾接觸過。”黃殷解釋道,“然而雪盲症是炎症,理論上——純理論上,如果處理不當,的確可能引起嚴重的眼疾,包括色盲。”
依火布都雙手叉腰,靜默了好一會兒。她已經想通了所有關節,是時候讓這場悲劇落下帷幕了。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她對黃殷說道:“能否幫忙查一下約翰叔叔生前的醫療記錄,尤其是‘雪山事件’發生之前的眼病記錄?”
“這樣不合規矩。”黃殷冷冷地說道,然而頓了一頓之後,她又補充道:“不過如果是為了抓住兇手,找出真相的話,我想我還有些關係。”說罷,便走到角落處掏出了手機,聯繫自己的朋友。
“真是個面冷心善的人呢。”思思說道。
依火布都說道:“是啊,我永遠和這種表裏不一的人合不來。”
思思啞然失笑:“說什麼呢,你們剛才明明一拍即合好不好。”
依火布都一愣:“誰?”
黃殷收起手機走了過來,說道:“有人在查了,不過需要一點時間。”
三人一起進入了書房,依火布都環顧着房間裏曾經讓她大惑不解的奇妙佈置,不禁苦笑一聲,拿出手機撥通了葉隊長的號碼:“隊長,請把約翰家三兄弟,還有管家喬治帶到書房這邊來,我要告訴他們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快,葉隊長便帶着人來了,蘇菲也跟着來了。雖然她跟在管家身後,不過從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其實她是陪着里昂過來的。齊思思不知為何也跟在後面,看來葉隊長已經默許了她對這次的事件進行採訪以及事後報導。所有人進入房間,依火布都靠在那張面對牆壁的桌子前,開始解構整個案子的詳細經過。
“首先,這個案子最詭異的地方在於,它是一個密室殺人案。這個房間嚴格來說並不是密室,因為它有一個通道與外界連接,可是這個通道鋪滿鋼面,根本無法供人進出,所以在我的心裏,就形成了一個心理密室。不過後來,我們的法醫給出了專業的意見,消解了我的疑惑,我想通了。煙囪,並不是供兇手出入的地方,而是供死者出入的地方。在這個時候,可以排除通過煙囪棄屍的可能性,因為約翰叔叔巨大的體型和笨重的穿着,根本不可能扛着他招搖過市,再結合他的死因,就可以斷定,約翰老爺是在煙囪里摔死的。
很荒謬,是的,一開始我也這麼想。畢竟誰會爬到房頂去,然後從煙囪內摔下來摔死呢?這絕不是意外,但又不可能是約翰叔叔自己跟着兇手爬上屋頂去的——畢竟沒人看見他走出過房間,也沒人會在這麼特別的地方跟人會面。
後來,我忽然想起,原來今天是聖誕節,然後所有的一切就都說得通了。這起案子之所以這麼困難,線索如此零碎,過程如此詭異,是因為所有涉及到案件的人,都向我隱瞞了一些事情……包括死者自己。
當時我們知道,案發時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一共有十三個人。經過查證,這三兄弟在案發時其實都有不在場證明,不過為了遮掩自己的醜態,而向我們隱瞞。約翰老爺摔死在煙囪里的時候,他們一個在約翰老爺的睡房內意圖竊取文件,一個在自己的房間裏偷窺着走廊,注視着這位兄弟的舉動,另外一個在二樓休息室里,與女僕偷情……或許算不上偷情,他們都是獨身的年輕人。總而言之,在這奇妙的巧合之下,他們身處三個不同的地點,正好把案發現場的書房包圍了起來,而在同一時間,他們都聽到了兇手作案時發出的聲響——那一聲悶響,那就是約翰老爺摔死在壁爐里的聲音。”
說到這裏,依火布都注意到三兄弟露出痛苦的表情。塞朗緊咬着牙關,眼裏彷彿要冒出火來,明顯是在責怪自己;萊克則冒着冷汗,緊緊攥住拳頭,倒像是做賊心虛;里昂痛苦地抱着頭蹲下,眼淚不停地流,蘇菲在一旁抱着他,溫柔地撫慰着他。依火布都看在眼裏,原以為自己會難過,可是出乎意料地,她只感覺到憤怒,對這些遲到的、徒勞無功的悔恨情緒的憤怒。
她沒有理會他們,轉而繼續說道:“其餘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十個人,都是宴會上的賓客,是約翰老爺的舊友,或者他舊友的後輩。這裏就出現了另一個奇妙的巧合,他們都曾離開十分鐘以上,而理由竟然完全一樣,也都同樣不合理。鑒於這個殺人手法需要分兩次完成,所以不排除即便是過了案發時間再離開的賓客,也有參與作案的嫌疑,可是我還是不相信他們是團伙作案,這不大現實,所以我還是集中在單獨作案的可能性上。可是會是誰呢?除了他們之外,誰都沒有作案時間了。而正當我被困在這個邏輯怪圈裏的時候,矛盾點卻不期然地出現了。
你們看,事情是這樣的,我一直以為只要是參加了晚宴的僕人,就一定有不在場證明,因為他們互相證明。可是就在我們審訊里昂的時候,卻發現蘇菲並沒有在場。雖然她的確不是兇手,但是她真正的不在場證明是由里昂提供的,所以之前由其他僕人提供的證詞就變得不可信了,而由此,被她的證言所證實的不在場證明也就同樣變得不可信了。
我當時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可是我後來想起,她本應是跟你一起煮好咖啡送過去給約翰叔叔的。可是里昂一直沒有在宴會上出現,也就是說,幾乎整個晚宴的時間,蘇菲跟他都待在一起。那麼,她為你提供的不在場證明,也就不成立了。對吧,管家?”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向喬治看去,每個人的眼神里都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疑惑。喬治鎮定自若,雙手一攤:“我知道說謊不對,不過三少爺和蘇菲兩情相悅,既然他們不願意把實情說出來,我便配合一下,反正這跟案子本身關係不大。”
“關係大了。”依火布都繼續說道。
“我剛才說過,這個手法,必須分為兩次完成。第一次,是讓約翰叔叔摔下來致死,第二次,則是把他的屍體挪到房間正中央。這就是最大的難題。我第一次進入犯罪現場的時候,也難以想像,約翰叔叔怎麼能摔死在房間正中央。而這個謎題,法醫小姐幫我解開了。”說著,依火布都從思思手裏拿過小手提包,從裏面取出一個膠捲盒,並把裏面未曾用到的膠捲抽出來,一圈一圈地纏繞在盒子上。“現如今已經很少有人使用這種攝影器材了,不過,人還是念舊的好。”
說罷,依火布都抽出一格膠捲,然後任由膠捲盒向下滾動,直至膠捲快要被抽盡,就在膠捲盒將要掉在地上的前一刻,依火布都把膠捲用力一抽,膠捲盒被膠捲的作用力甩了出去,一直向前滾着,滾到了喬治的腳邊。
“這就是屍身上第二次造成的損傷。”黃殷喃喃自語。
“是的,兇手之所以要第二次傷害屍體,就是為了把捆綁好的屍體從煙囪扔下,並從壁爐口甩出去。當然,屍體並不如圓柱形的膠捲盒那麼容易滾動,但是畢竟只是離開壁爐口幾個翻身的距離而已。這件事情,需要極強的體力和對時機的完美把控,而你們從前是軍旅出身,而且是攀山等極限運動的愛好者,自然具備這樣的身體素質。”
“這是個異想天開的臆想。”喬治聳聳肩,“更何況,即便犯案手法正如你所說,可你也無法解釋,兇手要怎麼在老爺身上套上繩索?他可是一直沒離開過書房的,而且房間裏也沒有別人。”
“所以我說約翰叔叔有事情瞞着我。這個房間裏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人,所以結論是——繩索是他自己套上去的。”依火布都說著,喬治又想說些什麼,卻被依火布都阻止了。“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為什麼他要在自己身上套繩索,來幫助兇手完成殺人計劃?很簡單,因為約翰老爺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管家在密謀殺害自己。他只是純粹為了自己的計劃——這個聖誕節的驚喜計劃。他要裝扮成聖誕老人,消失在自己封閉的書房裏,然後出現在一個出其不意的地方,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荒謬。”喬治哈哈大笑,“簡直荒誕不經,荒謬絕倫。老爺要裝成聖誕老人?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就算他想這樣做,為什麼要用如此危險的方式?只要他一句話,所有僕人都會為他打掩護,為什麼他要不顧自身危險爬上房頂?而且,你看看他身穿的衣服,像是個聖誕老人嗎?你該不會要說我連衣服都幫他換了吧!”
其他人也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投向依火布都,依火布都點點頭,繼續說道:“如果他要矇騙的對象包括僕人們在內,那就說得通了。你把這件事情形容得很危險,其實不盡然。我也親自到房頂上去過,只要做好充足準備,幾乎不會發生意外。而對於專業的攀岩人士來說,這更加是輕而易舉。問題只是,他不能大張旗鼓地在壁爐里裝上梯子,所以,他想到了老辦法——繩索。在閣樓內那兩個讓我崴到腳的小孔,是岩釘留下的痕迹。你們把繩子從煙囪延伸出去,從天窗進入閣樓,以岩釘固定好,這樣,約翰叔叔就能自行爬上來了。然而,你卻在上邊做了手腳。
你先將特定長度的繩索固定好,讓約翰叔叔能夠藉由繩索爬上來,然後又在第一顆岩釘後面留出一段足夠長的繩索,用另一顆岩釘固定好。然後,作為唯一一個知情人,你本應接應約翰叔叔,你很清楚約翰叔叔會在什麼時候爬上來,而等他爬升到足夠的高度時,你便拔掉了第一顆岩釘,讓約翰叔叔摔死了。以你的體格,拔一顆釘子,加上來回跑四層樓,五分鐘綽綽有餘。你就是在‘跟老闆談加薪問題’的時候完成這一手法的吧。那個時候宴會剛開始,僕人們按照預演好的流程送上準備好的餐點,這一小段時間,你不需要在場指揮,也沒有人留意到你不在場。
至於服裝,你沒有幫他替換,你只是拿掉了帽子和長靴,這也就是為什麼死者會身穿如此怪異的服裝死去的原因。這是……這整場悲劇的關鍵部分。”
“那你是說,老爺穿着這樣顏色的衣服去扮演聖誕老人嗎?”喬治說著,不禁又開始輕蔑地揚起嘴角。
這時候,黃殷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她接收到了一條信息。她看了一眼,然後把手機遞給依火布都。依火布都看見屏幕上顯示着她請求黃殷調查的信息的回饋結果,不禁悲從中來。她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以致於其他人都以為她被喬治駁倒了,無言以對。
終於,依火布都深呼吸一口氣,開口說道:“帽子、靴子、繩索,大概都已經在‘煮咖啡’的時候燒掉了,岩釘也用消毒水一類的徹底清洗過了吧?你是直接拿廚房裏準備好的咖啡過去找蘇菲的。即便現在進行地毯式排查,也頂多只能找到一些燒得難以辨認的殘渣而已吧。本來,我能以唯一擁有犯罪時間的事實逮捕你,可是不知為何,宴會上竟然有多達十人同時沒有不在場證明,所以,這些環境證供也都沒用了。”喬治剛想說話,依火布都再一次阻止了他,“所以,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我們會先出去,讓你在這裏好好準備一下,半個小時后,我們會再回來。到時候,希望你能主動認罪,不然的話,我會讓你認罪的。”說罷竟不顧眾人瞠目,徑直走出了房間。
葉隊長追着她跑出來,質問道:“你搞什麼鬼?”
依火布都說道:“給他一個自首的機會。”
葉隊長崩潰道:“你怎麼知道他就會自首!”
依火布都說道:“葉隊長,放心,即便他不肯認罪,我也有辦法讓他開口,只是……我想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希望他在那個房間裏,能發現自己犯下了何等無法彌補的大錯。”
葉隊長盯着依火布都好一陣子,終究拗不過她,便派了兩名警員看守着房間,只留下喬治一個人在裏面,其餘的人跟隨依火布都來到一樓大廳。這時候,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的白霜凝忽然出現,坐到了齊思思身旁。
她問道:“案子破了?”
“算是破了吧。”齊思思說著,轉向依火布都,問道:“你到底在故弄什麼玄虛?”
“就是!”塞朗破口大罵,“明明知道那老傢伙就是殺害父親的兇手,怎麼還不把他抓到警局去嚴加看管,讓他一個人留在那裏,萬一跑了怎麼辦!”
“跑不了的!”葉隊長心煩意亂地反駁道,“我們的警員盡忠職守,堅守崗位,他逃不了。不過……依火,雖然你我老交情了,別忘記你能復職也是我從中斡旋,我一直堅信你是個好警察。不過這件事,我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
依火布都說道:“當然,我會跟你們解釋清楚的。我不是要放他一馬,只是這件案子,從一開始就是由誤會造成的,我覺得應該給他一個反思的機會。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約翰叔叔的書房有什麼特別的?”
“陳設特別亂。”黃殷說道。
“還特別冷呢。”齊思思說道,“我穿着這件禮服進入那個書房,都幾乎忍不住打寒顫。”
塞朗扶額道:“我的天,這有什麼關係?”
“多年前,發生在月光夫人身上的慘案,我後來知道,是發生在‘浮雲峰’上,那是我市著名的景點,即便沒有親身去過,你們也應該知道。那裏最出名的,是‘三仙拜月’,即是三座錯落有致的山頭坐落遠處,山峰朝着月光的方向微微傾斜。而在三座山頭後方,便是浮雲峰的滑雪場和旅館所在地。”依火布都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房間內三個高低不一的書架,和它們奇怪的擺放位置,代表了‘三仙拜月’;面向牆壁的書桌,是當年他們入住的旅館;暗灰色的地毯,暗示厚厚的積雪;經常調到極低的溫度,是為了找回當年在雪山上的那種感覺。約翰叔叔並不是在裏面讀書,他是在回憶,回憶當天的一點一滴。即便過去了那麼多年,他還是沒有從陰影里走出來。”
所有人都沉默了,約翰家三兄弟不禁低下了頭。他們本應是最熟悉這個家的人,可是在這一刻之前,他們根本沒想過,原來父親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活在愧疚和自責當中。
葉隊長開口打破沉默:“可是這跟喬治有什麼關係?”
依火布都說道:“那一天,月光夫人發生意外,然而在搜救過程中,喬治卻發現約翰叔叔沒有帶着護目鏡。我若沒猜錯,他以為這是因為約翰叔叔是故意沒有營救月光夫人的。當時,約翰叔叔的原配夫人也在雪山上,而且因為兒女訂親的事情和他大吵了一架,所以在發生意外的時候,喬治便認為約翰是抓住了機會,甩掉了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女人。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約翰叔叔不帶護目鏡,是因為他的色感出現了問題,在一片大風雪之中,他根本無法透過滑雪鏡找到月光夫人,所以他才把眼鏡摘了下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身穿灰色衣服死去的原因。
今天的計劃,只有他和喬治兩個人知道,他又常年不出門,需要的裝扮服飾自然由喬治購買,可是他不知道,喬治買給他的根本不是紅色的衣服,而是深灰色。喬治想出這個計劃,想必也是有一個很深層的原因——他希望約翰如當日月光夫人一般死去。讓他摔死在一片寒冷的、灰色的寂靜之中。”
“慢着。”黃殷打斷她道,“如果他早知道死者是色盲,就不應該誤會死者是刻意不戴護目鏡、刻意不去營救月光夫人才對。”
“這就是這個悲劇的關鍵點。”依火布都解釋道,“他之前並不知道約翰叔叔是色盲。他說過,約翰叔叔在部隊裏百步穿楊,根本不可能看不見雪地里的鮮紅衣服,足證他當時根本不知道。他是後來自己慢慢發現的,可是他並沒有聯想到之前的意外,他可能只是誤會,以為約翰叔叔因為摘了護目鏡而導致雪盲症,其後又引發色盲症。”
這樣一場悲劇,竟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誤會引發,如果他們可以互相敞開胸懷,好好溝通,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樣朋友相殘的地步?
白霜凝問道:“這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等到今天,用如此迂迴的方式殺人?他是兇手最親近的人,下毒殺人假裝病發是最好的,反正約翰叔叔也以為自己有病。就算他注重儀式感,真像你所說要讓約翰叔叔死在這個情景裏面,以求贖罪好了,可是為什麼非得在今天,眾目睽睽之下?”
“他搬到這裏來是為了照顧約翰叔叔,可是我猜測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因為他要看着死者飽受折磨。”黃殷接了下去。
依火布都點點頭:“他知道約翰叔叔每一天都活在愧疚之中,心如刀絞,所以一直沒有殺他。可是到最近,不知怎的,以為自己得了重病之後,他竟然反倒釋懷了,還大擺筵席,準備了‘聖誕老人’這樣的活動,可能喬治以為,約翰叔叔終於放下了心結,不再需要每天強忍痛苦,所以才下了決斷吧。”
頓了一頓,她又說道:“事實是,約翰老爺一直以來就是色盲,我們已經查到了他的醫療記錄。只要我把這個真相告訴喬治,他就會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從而認罪……他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殺手。可是,我還是想讓他在那個刻意佈置的房間裏,自己想明白,原來是自己一直錯怪了多年的老朋友。就當是對這個老人家最後的寬恕吧。”
“他真的不再痛苦了嗎?”塞朗小心翼翼地問道,“父親他,真的釋懷了嗎?”
依火布都看着他,無奈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早知道,當時就不應該跟約翰夫人當面鬧翻的。”不知何時來到的蘿絲說道。
同樣不知何時來到的齊雅卻不以為然:“倒不盡然。你看看這酒鬼,要是當時不堅決反對,今天該悔恨到想殺人的就該是我了。”
“欸你這死女人,你以為我很稀罕嗎?誰是酒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喝酒了!”塞朗嚷嚷道。
兩人你來我往,吵得不亦樂乎,洛可可家另外兩姐妹從中調停,萊克心不在焉地往樓上直瞄,里昂與蘇菲十指緊扣,看着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眼裏流露出甜蜜的幸福。事情終於告一段落,燈火闌珊的大廳里,氣溫也開始暖了起來,可是依火布都還是心神不定。
事情還沒有完全結束,謎題也沒有完全解開。那十個離開宴會的人是怎麼回事?如果不是他們,她就能當場逮捕喬治,難道那個黑衣女人是故意的?然而除了這一件事,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有參與其中。她到底是誰?還有就是白霜凝,她出現在這裏真的是巧合嗎?
想到這裏,她不禁向白霜凝望去,只見她心不在焉地在對着手機竊竊私語。依火布都忍不住向她搭話:“你今天倒是乖巧得很。”
“我哪一天不乖巧了?”白霜凝頭也不抬地做了個鬼臉。
“手機讓我看一下。”依火布都說著,站了起來。
“私人物品,恕不外借。”白霜凝連忙收回了手。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其中一個原本在三樓守着書房房門的警察急匆匆地跑下樓來衝進大廳,喊道:“葉隊長,不好了,那嫌疑人,他……他自殺了!”
眾人衝上三樓,來到房外,可惜已經太遲。另外一名負責看門的警員正在對喬治進行全力搶救,可是任誰看見那觸目驚心的血跡,都能立刻明白,他已經無力回天了。依火布都走到書桌旁,看着血跡斑斑的桌角,心中一陣酸楚。她獃獃地站在那裏,幾乎絆倒了跑來湊熱鬧的白霜凝,直至葉隊長拉開了她,讓黃殷進行屍檢。可是這一次,毫無疑問,就是自殺。
一個誤解,奪去了兩條生命。
今晚來參加宴會的賓客,大多是社會名流,在查清楚真相以後,大多數人都選擇直接離開。雖然半山的大橋崩塌了,可是私人飛機在他們中間也並不罕見。在這偌大的城堡里,只剩下一片凄楚的冷清。而在這一片冷清當中,一個人正在月光之下翩然起舞。
她的膚色本已蒼白,在黑色禮裙的襯托下更顯清冷,如果說白霜凝是冬天的霜雪,那麼她便是月亮的芳華。冰雪終有消融的一天,可月亮卻始終孤高地懸在天上,亘古不變。她很開心,因為她的計劃成功了;她很不開心,因為她的委託人被殺了。無論開不開心,她都喜歡在月光下跳舞。
這是一個帶陽台的房間,是委託人刻意給她安排的,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看月亮。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房門被很不禮貌地直接打開了。進來的人是她的妹妹。她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妹妹。
“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引開那十個男人的?”白霜凝問。
“除了父親,天下男人不都一個樣嗎?”她冷冷地反問。
“厲害厲害。天衣無縫的計劃,連原本能當場定罪的環境證供,都被你攪和了。”白霜凝故意酸酸地說道。
“那個紅衣女子是何人?”白月雫自顧自地問道。
“柳日升,警察,我之前跟她交手過一次,幾乎被她抓到。之前停過職,聽說現在復職了,調到了那個‘非無用情報調查組’。或許你會對她的另一個名字更加感興趣——依火布都。”白霜凝說道。
“依火布都”這四個字傳進白月雫的耳中,使她不易察覺地動搖了一下,然而她的舞蹈依然行雲流水般流暢。她問:“父親派你來的?”
白霜凝很不喜歡她不斷地問問題,像是審問犯人似的,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是的。約翰叔叔是父親的故交,你應該知道,卻還是接下了這個委託,不覺得有些過分嗎?”
“我們接受委託,什麼時候開始過問對方的目標與身份了?”白月雫嘴上滿不在乎地說著,然而動作卻停了下來。頓了一頓之後,她問道:“父親……怪我嗎?”
“怪你就不讓你行動了。”白霜凝撇撇嘴,“父親明知道你要殺他的朋友,卻還是任由你去做,只是派我來為他朋友報仇。若換了是我,肯定被他狠狠教訓一頓,父親還是偏愛着你。”
聽到這句話,白月雫眼裏多了一點笑意,卻連嘴角都沒有上揚一下。她繼續問道:“你沒在手機上留下指紋吧?”
“我像是這麼不專業的嗎?”白霜凝說著,揚了一下帶着白絲手套的雙手,“神不知鬼不覺順走兩台手機,一個自己用,一個偷偷放進管家衣袋裏,語音轉文字輸入,發現屍體時再趁亂回收,刪除記錄,那兩個人連手機離開過自己都不會發現。警察連毛都不會找到一條。”
“你是父親調教出來的,當然專業。”白月雫說著,向門口走去。“不過我真好奇,你到底對他說了些什麼,能讓他愧疚到自尋短見。”
“也就是大偵探說的那些話唄,再加上一些適當的修辭手法……畢竟,你也知道,我是父親調教出來的嘛。”白霜凝聳聳肩,“走啦?不順道載我一程?”
“有個富家子弟請我上他的私人飛機,你不介意的話,我帶你三人行?我可以讓你見識一下,我是怎麼誘拐那些男人的。”白月雫的語氣依然毫無起伏,讓人不知道她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白霜凝吐舌道:“算了,別算上我。”
白月雫說道:“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見見那個紅衣女子。我的計劃從不出錯,可是她卻差點抓到了我的委託人,她不能留。”
“別動她!”白霜凝急道。
白月雫聞言,停下了開門的動作,緩緩轉過身來,靜靜地盯着白霜凝。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冷笑一聲:“看來我的好妹妹交到了新朋友。”然後又忽然以低沉得讓人毛骨悚然的聲調說道:“你沒忘記,我們‘策劃者’與他們這些‘破局者’從來都是對立的,對吧?”
“誰知道呢。”白霜凝說道,“從前,我也是這樣想。可是我最近發現,這兩種人雖然對立,卻也雙生。畢竟,沒有人設局,又何來破局?沒有人破局,那煞費苦心地設局又有何意義?直接把人殺了豈不簡單。”
白月雫雙眼忽然射出冰冷的寒光,彷彿在這沉寂的夜空之下,忽然又升起了兩個月亮。她冷冷地說道:“剛剛這句話,許就要了你的命。”
她說得如此平和,毫無起伏,然而在那波瀾不驚的表面之下,卻是狂亂洶湧的殺意。這殺意連白霜凝都不寒而慄。她當即搖着雙手,說道:“別那麼較真,我就是說說而已,姐姐,你別當真!”
白月雫收斂了目光,轉過身去準備離開,白霜凝卻又說道:“可是我讓你別動依火布都,確實是認真的,畢竟,她可是依火依蘭的女兒,動了她,就是動了那個女人。”
此言一出,連孤高絕世的白月雫都不禁悚然動容。她停下了開門的動作,放在門把上的手久久不能鬆開。白霜凝接著說道:“依火布都並不足懼,然而如果驚動了那頭母獅,你我可就大禍臨頭了,而最重要的是,若是真逼得依火依蘭出手,父親會很不高興的。”
靜默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最終,白月雫只是冷哼一聲,走出了房間。
天空終於放晴,又是一個遠行的好日子,依火布都站在古堡的大門外,仰望晴空。她在等待着警方的直升機,畢竟橋斷了,又不是人人都有私人飛機。
這個時候,古堡的門在她身後轟然洞開,裏面傳來嘈雜的聲音。只聽一個女聲說道:“有什麼關係嘛,你個小氣鬼。你的飛機那麼大,又不是坐不下多幾個人,捎一下我們三個怎麼了。要不是臨時出了意外,我還不屑求你!”
另外一個男聲說道:“第一,現在就是出了意外,你才要來求我;第二,求人就該有求人的樣子,給我注意你的態度,我能捎上你,不代表我就必須捎上你;第三,我沒說不帶你們三姐妹,我就是單單不帶你,你能奈我何啊。”
塞朗和齊雅就這樣不斷地你嗆我一句、我白你一眼地出了大門,妮可和蘿絲兩位妹妹就這樣在後面微笑着跟隨他們的步伐。她們已經懶得勸解這對冤家了,她們甚至已經預見到,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自己很可能都得習慣這樣的爭吵聲不絕於耳了。
至於塞朗,雖然嘴上說著不情願,可是等直升機到達時,他還是讓洛可可家三姐妹先上去了。一邊等她們登機,一邊還在吵吵:“齊雅你快點,別堵着艙門……別管你那隻臭鞋子了,破了我再給你買一雙,別耽誤本少爺的寶貴時間。”
齊雅也不甘示弱地回嗆道:“不就是經營個世界五百強的企業嗎,厲害死你了。你時間寶貴?你時間寶貴個屁!”
眾人苦笑着目送他們離開,齊思思忍不住吐槽道:“你能想到嗎?塞朗竟然是三個兒子當中最有錢、最事業有成的。”
“的確,世事難料。”依火布都不無感慨地說道,“我一開始最瞧不上眼的,竟然是最能幹、對女孩子最好的,我以為最謙恭有禮的,卻是個鬼祟齷齪、出賣兄弟的小人。你說他有什麼動機要去偷遺囑?那遺囑不是早晚會公佈的嗎?他雖然不及塞朗富有,卻也是個事業有成的總裁,別人的錢對他來說就真的如此重要?”
站在一旁的齊思思和黃殷都沒有說話,白霜凝卻說道:“那遺囑里不只有錢,還有父親對兒子的偏愛。哪個當兒女的,不想成為父母的例外呢?”
“你怎麼還在這?”依火布都問道。
“你能不能有點愛心同情心啊,我可是殘障人士,你們警方既然可以動用救援直升機,那送送我怎麼了?”白霜凝說著,用肩膀輕輕碰了碰依火布都,“而且,我覺得這次我們配合得挺好的。”
“我才沒有和你配合。”依火布都退後一步,拍着肩膀說道。隨即又想起她們兩人在書房裏討論作案手法的情景,不禁嘟囔起來:“該死的,我好像還真跟她配合了一下,這感覺真奇怪!”
這時候,萊克也走了出來。他跟依火布都擦身而過,甚至都沒有抬起頭來多看一眼,只是急匆匆地走到自己的直升機旁,一言不發地登機離開了。
現在古堡門前,只剩下四位女士和葉隊長等一眾警務人員了,這時候,里昂和蘇菲攜手走出了古堡大門。齊思思看見他們恩恩愛愛的模樣,不禁八卦起來:“三少爺,怎麼沒看見你的私人飛機,你不走嗎?”
“我恐怕還得留下來一段時日,處理好古堡的事務。”里昂說著,發現眾人一頭霧水,便笑着解釋道:“我們三兄弟昨晚已經看過了父親的遺囑,他把古堡和一切財產都留給了我,而且……”說著,他又深情看了一眼身旁的蘇菲,“他還特別給我留下了一句話,無論我喜歡任何人,他都無條件地支持我。”
齊思思發出花痴的感嘆,黃殷則罕見地參與討論:“約翰很可能就是察覺到了這件事,從而治癒了自己……看來,他最偏愛的就是這個小兒子了。”
頭頂上空,鐵翼盤旋,轟鳴聲漸漸逼近,警方的搜救直升機到了,眾人陸續登機。在踏進艙門之前,依火布都回頭望着那幢充滿異國情調的古堡,喃喃自語:“約翰叔叔偏愛的,是月光夫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