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玉丘小學（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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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於中不是沒有談過對象，父親就曾經從外公社給於中帶來個一個姑娘，那姑娘見到於中時很滿意，但一聽說他家裏是惡霸，嚇得連飯也沒吃就跑了。玉丘的姑娘們喜歡於中的人，但是不敢想像跟於中成家的事。她們經過學校時看於中上課的樣子就迷醉，遇到晚上有群眾活動，當於中在眾人面前鼓搗汽燈的時候，膽子大的女人甚至敢於拿手帕替他揩汗，有一種說不清的滿足感，但沒有哪個想過跟於中談婚論嫁的事。在玉丘的女人（包括女青年）看來，似乎於中就該是個老師和校長，也該是個女人眼中的情人樣子，但卻不能成家，他的出身是不允許成家的，誰能想像自己象他母親席芬一樣的結局？至於學校里的“吵事”事件，她們寧願相信是真有其事，象於中那樣的人，不想女人才怪！不過他想女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想像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說句實話，只要不是結婚，不是也能接受的？在於中那裏，愛情跟婚姻天然就被截然鋸斷了，於中是個男人，一個帥男人，女人夢中的情人，於中卻不能是個丈夫！
於中的小姨娘眼看着於中的年紀越來越大，心裏不知道有多焦急。她下決心要給於中找個女人，否則對不起自己的大姐。但她給於中介紹的一個又一個對象，沒有一個不是失望地跑了的。帶到家裏來的姑娘們跑得那樣地恐慌，席英自己最後絕望了！
事實上，席英自己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當初席英在玉丘住下來以後，曾經有許多男人打過她的主意，也就是“吵”她的事。二杆子還摸過她的屁股，捏過她的手。有一次玉丘小學操場上放電影，席英擠在人群里坐着觀看，忽然感到有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放到了自己的胸脯上。席英驚恐萬狀地一回頭，看到了二杆子，就低聲但氣憤地罵了他一句。二杆子在女人身上揩油慣了，也給女人罵油了的。女人對二杆子沒必要有個什麼好態度，遇到他膽敢動手動腳，則更加不留情面，往往罵個痛快淋漓。誰知席英的老實和文靜讓二杆子反而不習慣，二杆子大聲喊了起來：“耶！你個臭惡霸婆婆，好乾凈什麼的！”二杆子一喊，人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席英羞愧難當，傷心至極，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了進去。她一下子衝出來，連凳子也不要了，哭聲淹沒在黑暗當中。
幾天後二杆子跟父親值班看山。到了獅子嶺上，二杆子走在前面，嘴裏哼着什麼曲子，怪腔怪調的。父親忽然喊住了二杆子，二杆子回過頭來，問支書喊我做什麼？父親走到他跟前，命令二杆子站好了，眼睛要看着我父親。父親盯住二杆子一會，突然揚手給了二杆子一巴掌，打得很重，打得他眼冒金星。沒等二杆子回過神來，父親又照他的胸膛上一拳，出手更重，直打得他倒退了好幾步。二杆子被兩下打懵了，竟然哇地一聲號哭起來，喊着支書你為什麼打人？平白無故打好人，打貧下中農！
“我打的就是你這個貧下中農！”父親直衝着二杆子那哭喪着的臉，樣子凶得很。
二杆子好象清醒轉來，說：“你憑什麼打我？”
父親狠狠地說：“我問你，你看電影的時候不好好看電影，就為了耍流氓？”
二杆子這才明白了支書為什麼打他，很不服氣地說他只是“吵”了一下女人的事，值得這麼打他！在二杆子看來，對女人“吵”點事並不算個什麼，尤其對他二杆子是這樣，反正他也不是沒少“吵”過女人的事，以往不過是被別人取笑一番而已，二杆子已經習慣了這種取笑，甚至離不開這種取笑了。不偷雞摸狗在女人身上揩點油，不被人家取笑，二杆子就悶得很，日子不好過，那怕被女人們罵得狗血噴頭，甚至喊着要當眾扯開褲襠給二杆子嘴裏罐尿。哪怕被男人們罵得心驚肉跳，甚至喊着要當眾趴下他的褲子切了他的鳥雞把，以至於真的動起手來，嚇得他拚命掙扎出來后奪路而逃。我二杆子一向就是這樣，你支書又不是不知道！二杆子覺得實在委屈吶！
父親罵道：“你揩了人家的油也就算了，你還臭嘴罵人家什麼來着？”
“我罵她惡霸婆婆不幹凈！”二杆子嘴硬着。
啪！二杆子臉上又挨了一巴掌。父親氣憤地吼了起來：“你佔了光還喊肚子痛！那話豈是你二杆子罵的！打國民黨時解放軍都優待俘虜，你貧下中農還能虐待地富反壞右？更何況她本人原本就不是什麼惡霸婆婆，這帽子可是你給扣的？”
二杆子說：“我沒虐待她，我又沒有真的騎她的馬！”
“你說的話是人話嗎？看我再掌你的臭嘴！你這是對她的人格侮辱你知道嗎死尿不通的臭二杆子！即使就是惡霸婆娘吧，人家也還是個人，是人就有她的人格！你懂不懂？”
二杆子終於不吭聲了。父親又給他講了一大通道理，二杆子老老實實地聽着。
父親看着二杆子問道：“老實跟我說二杆子，你是不是對席英有那麼個意思？”
二杆子看着父親，很奇怪似地：“哈！我二杆子也是條漢子，我怎麼會看上她，一個惡霸婆婆……惡霸婆娘的妹妹！支書你難道沒有覺悟了？”
二杆子的回答讓父親感到非常意外，父親猶豫了一會，想說什麼，還是沒有說。結果父親只是說沒事了我們看山去。
父親的意思本來是想試探一下二杆子，如果可能的話，就在他跟席英之間牽個線，對二杆子來說總算有個女人管管他，免得出工時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對席英來說，好歹也算有個家，女人家看來實在是夠可憐的。
沒想到在二杆子眼裏，席英好象是堆狗屎，他二杆子是朵鮮花似地！二杆子的毛手毛腳與厚顏無恥，純粹只是揩揩油而已。
後來席英終於結了個婚。於家院子一個老婆婆見席英可憐見的，把她介紹給了柏准，就是漢奸柏備的哥哥。當年柏鈞的女人袁氏一炸彈把柏仁炸了個粉身碎骨，柏准受了重傷，但保了條命。解放后柏准老老實實改造，勞動，自食其力。幾年前柏準的老婆死了，一個人過日子，也需要個女人做伴。兩人見了面后，柏准沒有意見。席英見柏准人老實，安分守己，也能過日子，雖然年紀是大了許多，好獃也算有個男人，自己就不會受不三不四的人欺負了。兩個人的成分都已由媒婆交代過了，彼此都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找得到貧下中農，兩個人在一起安安分分過日子就行了。席英就搬到了柏准那裏去了。
說來席英也確實是命苦，父親雖然不相信什麼命不命的，但在席英身上，好象就是這樣。龍年那次大水災，席英失去了一起生活不到幾年的丈夫柏准。
那天公社大院裏進了水，來勢太快，全部留守在大院裏的幹部和一些群眾都緊急投入了戰鬥。謝海秋得到消息后，趕快帶上幾個人，迅速從嶺壩公社中學抗洪現場趕回公社大院，指揮重要物品和機要文件的搶救。檔案室所在的一間小房子是建在河邊的陡坡上的，向河一面用石頭打起的基腳有丈把高，才跟挨河邊的那座房子的走廊成一個平面。現在這間小房子和挨着的那座房子已經進了水，人們迅速地往外搬東西，集中到禮堂那裏較高的一個土台上，再用卡車運走。不一會兒工夫，洪水就漫過了人們的膝蓋，謝海秋急得拚命叫喊，他自己也抗着一件一件的東西往外送。眼看檔案室那間小房子跟河邊的那座房子的通道已經不見了，洪水嘩嘩地打過來，小房子看上去成了河中的一個小島，秘書問謝書記那裏恐怕進不得人了，怎麼辦？謝海秋眼睛血紅地瞪着，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行！再危險也要把東西搬出來！”他又問裏面還有多少沒搬出來？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報告說剩下不多了，四、五個人恐怕還要兩三趟！這幾個人是被安排從檔案室搬東西的，柏准就在其中。
謝海秋咬了咬牙：“給我搬！動作要快！是你們向人民立功贖罪的時候了！”後半句是向著那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說的，說完謝海秋自己也要向檔案室淌過去，卻被秘書死命拉住了：“謝書記您不能去！有他們幾個也夠了的！”謝海秋就只好去指揮搬別的東西去了。
柏准抱着一個木柜子從檔案室出來的時候，看見他咧開嘴在笑着，口裏喊道：“報告政府，都搬完了，就這一個了……”但是謝海秋並沒有聽見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他當時正在禮堂那裏指揮裝車。
忽然一個抬頭大浪衝過來，人們還沒來得及緩過神來，就見柏准扛着的那口箱子被大浪打到了走廊這邊，有人趕緊抓住了。但是，人們一看，卻不見了柏准。大家到處看，又一起喊柏準的名字，不見有回答，只聽見嘩嘩的河水聲。到處不見柏準的身影，只見渾濁的河水在翻着黃浪。早一點從檔案室出來的幾個人面色煞白，一個個張着嘴巴，卻沒有聲音。謝海秋聞訊趕來，望着洶湧的河水，樣子差不多跟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沒有什麼區別了。
柏準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
柏家院子經過公社批准，破例給柏准開了個簡單的追悼會。因柏准家就在公社所在的小鎮的街上，那天謝海秋正好從那裏走過，就去看了看，對人們還說了幾句話。謝海秋看着號哭得最慘的那個女人，好一會後，問她是柏準的什麼人？人們告訴他那是柏準的老婆。謝海秋不禁說了句：“他討了這麼個年輕的老婆？可想漢奸家裏過去有多霸道！”秘書告訴他那女人名叫席英，是玉丘大隊回鄉安家的女人，也是個惡霸家屬，幾年前嫁給柏準的，柏准原來的老婆已經死了好些年了。謝海秋哦了一聲，回頭又看了一眼席英，就跟秘書走了。
席英一個人在柏家過了一些日子，遇到了新的麻煩，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回玉丘在於中那裏住了幾天。於中向我父親說起他小姨娘的事，吞吞吐吐地說他姨娘想搬回來勞動，支書能不能給照顧照顧。父親說他沒意見，答應跟於家的生產隊長講一下，看是否可以。
這樣席英又回到了玉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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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於中不是沒有談過對象，父親就曾經從外公社給於中帶來個一個姑娘，那姑娘見到於中時很滿意，但一聽說他家裏是惡霸，嚇得連飯也沒吃就跑了。玉丘的姑娘們喜歡於中的人，但是不敢想像跟於中成家的事。她們經過學校時看於中上課的樣子就迷醉，遇到晚上有群眾活動，當於中在眾人面前鼓搗汽燈的時候，膽子大的女人甚至敢於拿手帕替他揩汗，有一種說不清的滿足感，但沒有哪個想過跟於中談婚論嫁的事。在玉丘的女人（包括女青年）看來，似乎於中就該是個老師和校長，也該是個女人眼中的情人樣子，但卻不能成家，他的出身是不允許成家的，誰能想像自己象他母親席芬一樣的結局？至於學校里的“吵事”事件，她們寧願相信是真有其事，象於中那樣的人，不想女人才怪！不過他想女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想像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說句實話，只要不是結婚，不是也能接受的？在於中那裏，愛情跟婚姻天然就被截然鋸斷了，於中是個男人，一個帥男人，女人夢中的情人，於中卻不能是個丈夫！
於中的小姨娘眼看着於中的年紀越來越大，心裏不知道有多焦急。她下決心要給於中找個女人，否則對不起自己的大姐。但她給於中介紹的一個又一個對象，沒有一個不是失望地跑了的。帶到家裏來的姑娘們跑得那樣地恐慌，席英自己最後絕望了！
事實上，席英自己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當初席英在玉丘住下來以後，曾經有許多男人打過她的主意，也就是“吵”她的事。二杆子還摸過她的屁股，捏過她的手。有一次玉丘小學操場上放電影，席英擠在人群里坐着觀看，忽然感到有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放到了自己的胸脯上。席英驚恐萬狀地一回頭，看到了二杆子，就低聲但氣憤地罵了他一句。二杆子在女人身上揩油慣了，也給女人罵油了的。女人對二杆子沒必要有個什麼好態度，遇到他膽敢動手動腳，則更加不留情面，往往罵個痛快淋漓。誰知席英的老實和文靜讓二杆子反而不習慣，二杆子大聲喊了起來：“耶！你個臭惡霸婆婆，好乾凈什麼的！”二杆子一喊，人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席英羞愧難當，傷心至極，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了進去。她一下子衝出來，連凳子也不要了，哭聲淹沒在黑暗當中。
幾天後二杆子跟父親值班看山。到了獅子嶺上，二杆子走在前面，嘴裏哼着什麼曲子，怪腔怪調的。父親忽然喊住了二杆子，二杆子回過頭來，問支書喊我做什麼？父親走到他跟前，命令二杆子站好了，眼睛要看着我父親。父親盯住二杆子一會，突然揚手給了二杆子一巴掌，打得很重，打得他眼冒金星。沒等二杆子回過神來，父親又照他的胸膛上一拳，出手更重，直打得他倒退了好幾步。二杆子被兩下打懵了，竟然哇地一聲號哭起來，喊着支書你為什麼打人？平白無故打好人，打貧下中農！
“我打的就是你這個貧下中農！”父親直衝着二杆子那哭喪着的臉，樣子凶得很。
二杆子好象清醒轉來，說：“你憑什麼打我？”
父親狠狠地說：“我問你，你看電影的時候不好好看電影，就為了耍流氓？”
二杆子這才明白了支書為什麼打他，很不服氣地說他只是“吵”了一下女人的事，值得這麼打他！在二杆子看來，對女人“吵”點事並不算個什麼，尤其對他二杆子是這樣，反正他也不是沒少“吵”過女人的事，以往不過是被別人取笑一番而已，二杆子已經習慣了這種取笑，甚至離不開這種取笑了。不偷雞摸狗在女人身上揩點油，不被人家取笑，二杆子就悶得很，日子不好過，那怕被女人們罵得狗血噴頭，甚至喊着要當眾扯開褲襠給二杆子嘴裏罐尿。哪怕被男人們罵得心驚肉跳，甚至喊着要當眾趴下他的褲子切了他的鳥雞把，以至於真的動起手來，嚇得他拚命掙扎出來后奪路而逃。我二杆子一向就是這樣，你支書又不是不知道！二杆子覺得實在委屈吶！
父親罵道：“你揩了人家的油也就算了，你還臭嘴罵人家什麼來着？”
“我罵她惡霸婆婆不幹凈！”二杆子嘴硬着。
啪！二杆子臉上又挨了一巴掌。父親氣憤地吼了起來：“你佔了光還喊肚子痛！那話豈是你二杆子罵的！打國民黨時解放軍都優待俘虜，你貧下中農還能虐待地富反壞右？更何況她本人原本就不是什麼惡霸婆婆，這帽子可是你給扣的？”
二杆子說：“我沒虐待她，我又沒有真的騎她的馬！”
“你說的話是人話嗎？看我再掌你的臭嘴！你這是對她的人格侮辱你知道嗎死尿不通的臭二杆子！即使就是惡霸婆娘吧，人家也還是個人，是人就有她的人格！你懂不懂？”
二杆子終於不吭聲了。父親又給他講了一大通道理，二杆子老老實實地聽着。
父親看着二杆子問道：“老實跟我說二杆子，你是不是對席英有那麼個意思？”
二杆子看着父親，很奇怪似地：“哈！我二杆子也是條漢子，我怎麼會看上她，一個惡霸婆婆……惡霸婆娘的妹妹！支書你難道沒有覺悟了？”
二杆子的回答讓父親感到非常意外，父親猶豫了一會，想說什麼，還是沒有說。結果父親只是說沒事了我們看山去。
父親的意思本來是想試探一下二杆子，如果可能的話，就在他跟席英之間牽個線，對二杆子來說總算有個女人管管他，免得出工時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對席英來說，好歹也算有個家，女人家看來實在是夠可憐的。
沒想到在二杆子眼裏，席英好象是堆狗屎，他二杆子是朵鮮花似地！二杆子的毛手毛腳與厚顏無恥，純粹只是揩揩油而已。
後來席英終於結了個婚。於家院子一個老婆婆見席英可憐見的，把她介紹給了柏准，就是漢奸柏備的哥哥。當年柏鈞的女人袁氏一炸彈把柏仁炸了個粉身碎骨，柏准受了重傷，但保了條命。解放后柏准老老實實改造，勞動，自食其力。幾年前柏準的老婆死了，一個人過日子，也需要個女人做伴。兩人見了面后，柏准沒有意見。席英見柏准人老實，安分守己，也能過日子，雖然年紀是大了許多，好獃也算有個男人，自己就不會受不三不四的人欺負了。兩個人的成分都已由媒婆交代過了，彼此都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找得到貧下中農，兩個人在一起安安分分過日子就行了。席英就搬到了柏准那裏去了。
說來席英也確實是命苦，父親雖然不相信什麼命不命的，但在席英身上，好象就是這樣。龍年那次大水災，席英失去了一起生活不到幾年的丈夫柏准。
那天公社大院裏進了水，來勢太快，全部留守在大院裏的幹部和一些群眾都緊急投入了戰鬥。謝海秋得到消息后，趕快帶上幾個人，迅速從嶺壩公社中學抗洪現場趕回公社大院，指揮重要物品和機要文件的搶救。檔案室所在的一間小房子是建在河邊的陡坡上的，向河一面用石頭打起的基腳有丈把高，才跟挨河邊的那座房子的走廊成一個平面。現在這間小房子和挨着的那座房子已經進了水，人們迅速地往外搬東西，集中到禮堂那裏較高的一個土台上，再用卡車運走。不一會兒工夫，洪水就漫過了人們的膝蓋，謝海秋急得拚命叫喊，他自己也抗着一件一件的東西往外送。眼看檔案室那間小房子跟河邊的那座房子的通道已經不見了，洪水嘩嘩地打過來，小房子看上去成了河中的一個小島，秘書問謝書記那裏恐怕進不得人了，怎麼辦？謝海秋眼睛血紅地瞪着，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行！再危險也要把東西搬出來！”他又問裏面還有多少沒搬出來？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報告說剩下不多了，四、五個人恐怕還要兩三趟！這幾個人是被安排從檔案室搬東西的，柏准就在其中。
謝海秋咬了咬牙：“給我搬！動作要快！是你們向人民立功贖罪的時候了！”後半句是向著那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說的，說完謝海秋自己也要向檔案室淌過去，卻被秘書死命拉住了：“謝書記您不能去！有他們幾個也夠了的！”謝海秋就只好去指揮搬別的東西去了。
柏准抱着一個木柜子從檔案室出來的時候，看見他咧開嘴在笑着，口裏喊道：“報告政府，都搬完了，就這一個了……”但是謝海秋並沒有聽見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他當時正在禮堂那裏指揮裝車。
忽然一個抬頭大浪衝過來，人們還沒來得及緩過神來，就見柏准扛着的那口箱子被大浪打到了走廊這邊，有人趕緊抓住了。但是，人們一看，卻不見了柏准。大家到處看，又一起喊柏準的名字，不見有回答，只聽見嘩嘩的河水聲。到處不見柏準的身影，只見渾濁的河水在翻着黃浪。早一點從檔案室出來的幾個人面色煞白，一個個張着嘴巴，卻沒有聲音。謝海秋聞訊趕來，望着洶湧的河水，樣子差不多跟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沒有什麼區別了。
柏準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
柏家院子經過公社批准，破例給柏准開了個簡單的追悼會。因柏准家就在公社所在的小鎮的街上，那天謝海秋正好從那裏走過，就去看了看，對人們還說了幾句話。謝海秋看着號哭得最慘的那個女人，好一會後，問她是柏準的什麼人？人們告訴他那是柏準的老婆。謝海秋不禁說了句：“他討了這麼個年輕的老婆？可想漢奸家裏過去有多霸道！”秘書告訴他那女人名叫席英，是玉丘大隊回鄉安家的女人，也是個惡霸家屬，幾年前嫁給柏準的，柏准原來的老婆已經死了好些年了。謝海秋哦了一聲，回頭又看了一眼席英，就跟秘書走了。
席英一個人在柏家過了一些日子，遇到了新的麻煩，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回玉丘在於中那裏住了幾天。於中向我父親說起他小姨娘的事，吞吞吐吐地說他姨娘想搬回來勞動，支書能不能給照顧照顧。父親說他沒意見，答應跟於家的生產隊長講一下，看是否可以。
這樣席英又回到了玉丘。
[筆下文學Www.bxwx.net]
53.於中不是沒有談過對象，父親就曾經從外公社給於中帶來個一個姑娘，那姑娘見到於中時很滿意，但一聽說他家裏是惡霸，嚇得連飯也沒吃就跑了。玉丘的姑娘們喜歡於中的人，但是不敢想像跟於中成家的事。她們經過學校時看於中上課的樣子就迷醉，遇到晚上有群眾活動，當於中在眾人面前鼓搗汽燈的時候，膽子大的女人甚至敢於拿手帕替他揩汗，有一種說不清的滿足感，但沒有哪個想過跟於中談婚論嫁的事。在玉丘的女人（包括女青年）看來，似乎於中就該是個老師和校長，也該是個女人眼中的情人樣子，但卻不能成家，他的出身是不允許成家的，誰能想像自己象他母親席芬一樣的結局？至於學校里的“吵事”事件，她們寧願相信是真有其事，象於中那樣的人，不想女人才怪！不過他想女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想像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說句實話，只要不是結婚，不是也能接受的？在於中那裏，愛情跟婚姻天然就被截然鋸斷了，於中是個男人，一個帥男人，女人夢中的情人，於中卻不能是個丈夫！
於中的小姨娘眼看着於中的年紀越來越大，心裏不知道有多焦急。她下決心要給於中找個女人，否則對不起自己的大姐。但她給於中介紹的一個又一個對象，沒有一個不是失望地跑了的。帶到家裏來的姑娘們跑得那樣地恐慌，席英自己最後絕望了！
事實上，席英自己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當初席英在玉丘住下來以後，曾經有許多男人打過她的主意，也就是“吵”她的事。二杆子還摸過她的屁股，捏過她的手。有一次玉丘小學操場上放電影，席英擠在人群里坐着觀看，忽然感到有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放到了自己的胸脯上。席英驚恐萬狀地一回頭，看到了二杆子，就低聲但氣憤地罵了他一句。二杆子在女人身上揩油慣了，也給女人罵油了的。女人對二杆子沒必要有個什麼好態度，遇到他膽敢動手動腳，則更加不留情面，往往罵個痛快淋漓。誰知席英的老實和文靜讓二杆子反而不習慣，二杆子大聲喊了起來：“耶！你個臭惡霸婆婆，好乾凈什麼的！”二杆子一喊，人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席英羞愧難當，傷心至極，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了進去。她一下子衝出來，連凳子也不要了，哭聲淹沒在黑暗當中。
幾天後二杆子跟父親值班看山。到了獅子嶺上，二杆子走在前面，嘴裏哼着什麼曲子，怪腔怪調的。父親忽然喊住了二杆子，二杆子回過頭來，問支書喊我做什麼？父親走到他跟前，命令二杆子站好了，眼睛要看着我父親。父親盯住二杆子一會，突然揚手給了二杆子一巴掌，打得很重，打得他眼冒金星。沒等二杆子回過神來，父親又照他的胸膛上一拳，出手更重，直打得他倒退了好幾步。二杆子被兩下打懵了，竟然哇地一聲號哭起來，喊着支書你為什麼打人？平白無故打好人，打貧下中農！
“我打的就是你這個貧下中農！”父親直衝着二杆子那哭喪着的臉，樣子凶得很。
二杆子好象清醒轉來，說：“你憑什麼打我？”
父親狠狠地說：“我問你，你看電影的時候不好好看電影，就為了耍流氓？”
二杆子這才明白了支書為什麼打他，很不服氣地說他只是“吵”了一下女人的事，值得這麼打他！在二杆子看來，對女人“吵”點事並不算個什麼，尤其對他二杆子是這樣，反正他也不是沒少“吵”過女人的事，以往不過是被別人取笑一番而已，二杆子已經習慣了這種取笑，甚至離不開這種取笑了。不偷雞摸狗在女人身上揩點油，不被人家取笑，二杆子就悶得很，日子不好過，那怕被女人們罵得狗血噴頭，甚至喊着要當眾扯開褲襠給二杆子嘴裏罐尿。哪怕被男人們罵得心驚肉跳，甚至喊着要當眾趴下他的褲子切了他的鳥雞把，以至於真的動起手來，嚇得他拚命掙扎出來后奪路而逃。我二杆子一向就是這樣，你支書又不是不知道！二杆子覺得實在委屈吶！
父親罵道：“你揩了人家的油也就算了，你還臭嘴罵人家什麼來着？”
“我罵她惡霸婆婆不幹凈！”二杆子嘴硬着。
啪！二杆子臉上又挨了一巴掌。父親氣憤地吼了起來：“你佔了光還喊肚子痛！那話豈是你二杆子罵的！打國民黨時解放軍都優待俘虜，你貧下中農還能虐待地富反壞右？更何況她本人原本就不是什麼惡霸婆婆，這帽子可是你給扣的？”
二杆子說：“我沒虐待她，我又沒有真的騎她的馬！”
“你說的話是人話嗎？看我再掌你的臭嘴！你這是對她的人格侮辱你知道嗎死尿不通的臭二杆子！即使就是惡霸婆娘吧，人家也還是個人，是人就有她的人格！你懂不懂？”
二杆子終於不吭聲了。父親又給他講了一大通道理，二杆子老老實實地聽着。
父親看着二杆子問道：“老實跟我說二杆子，你是不是對席英有那麼個意思？”
二杆子看着父親，很奇怪似地：“哈！我二杆子也是條漢子，我怎麼會看上她，一個惡霸婆婆……惡霸婆娘的妹妹！支書你難道沒有覺悟了？”
二杆子的回答讓父親感到非常意外，父親猶豫了一會，想說什麼，還是沒有說。結果父親只是說沒事了我們看山去。
父親的意思本來是想試探一下二杆子，如果可能的話，就在他跟席英之間牽個線，對二杆子來說總算有個女人管管他，免得出工時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對席英來說，好歹也算有個家，女人家看來實在是夠可憐的。
沒想到在二杆子眼裏，席英好象是堆狗屎，他二杆子是朵鮮花似地！二杆子的毛手毛腳與厚顏無恥，純粹只是揩揩油而已。
後來席英終於結了個婚。於家院子一個老婆婆見席英可憐見的，把她介紹給了柏准，就是漢奸柏備的哥哥。當年柏鈞的女人袁氏一炸彈把柏仁炸了個粉身碎骨，柏准受了重傷，但保了條命。解放后柏准老老實實改造，勞動，自食其力。幾年前柏準的老婆死了，一個人過日子，也需要個女人做伴。兩人見了面后，柏准沒有意見。席英見柏准人老實，安分守己，也能過日子，雖然年紀是大了許多，好獃也算有個男人，自己就不會受不三不四的人欺負了。兩個人的成分都已由媒婆交代過了，彼此都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找得到貧下中農，兩個人在一起安安分分過日子就行了。席英就搬到了柏准那裏去了。
說來席英也確實是命苦，父親雖然不相信什麼命不命的，但在席英身上，好象就是這樣。龍年那次大水災，席英失去了一起生活不到幾年的丈夫柏准。
那天公社大院裏進了水，來勢太快，全部留守在大院裏的幹部和一些群眾都緊急投入了戰鬥。謝海秋得到消息后，趕快帶上幾個人，迅速從嶺壩公社中學抗洪現場趕回公社大院，指揮重要物品和機要文件的搶救。檔案室所在的一間小房子是建在河邊的陡坡上的，向河一面用石頭打起的基腳有丈把高，才跟挨河邊的那座房子的走廊成一個平面。現在這間小房子和挨着的那座房子已經進了水，人們迅速地往外搬東西，集中到禮堂那裏較高的一個土台上，再用卡車運走。不一會兒工夫，洪水就漫過了人們的膝蓋，謝海秋急得拚命叫喊，他自己也抗着一件一件的東西往外送。眼看檔案室那間小房子跟河邊的那座房子的通道已經不見了，洪水嘩嘩地打過來，小房子看上去成了河中的一個小島，秘書問謝書記那裏恐怕進不得人了，怎麼辦？謝海秋眼睛血紅地瞪着，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行！再危險也要把東西搬出來！”他又問裏面還有多少沒搬出來？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報告說剩下不多了，四、五個人恐怕還要兩三趟！這幾個人是被安排從檔案室搬東西的，柏准就在其中。
謝海秋咬了咬牙：“給我搬！動作要快！是你們向人民立功贖罪的時候了！”後半句是向著那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說的，說完謝海秋自己也要向檔案室淌過去，卻被秘書死命拉住了：“謝書記您不能去！有他們幾個也夠了的！”謝海秋就只好去指揮搬別的東西去了。
柏准抱着一個木柜子從檔案室出來的時候，看見他咧開嘴在笑着，口裏喊道：“報告政府，都搬完了，就這一個了……”但是謝海秋並沒有聽見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他當時正在禮堂那裏指揮裝車。
忽然一個抬頭大浪衝過來，人們還沒來得及緩過神來，就見柏准扛着的那口箱子被大浪打到了走廊這邊，有人趕緊抓住了。但是，人們一看，卻不見了柏准。大家到處看，又一起喊柏準的名字，不見有回答，只聽見嘩嘩的河水聲。到處不見柏準的身影，只見渾濁的河水在翻着黃浪。早一點從檔案室出來的幾個人面色煞白，一個個張着嘴巴，卻沒有聲音。謝海秋聞訊趕來，望着洶湧的河水，樣子差不多跟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沒有什麼區別了。
柏準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
柏家院子經過公社批准，破例給柏准開了個簡單的追悼會。因柏准家就在公社所在的小鎮的街上，那天謝海秋正好從那裏走過，就去看了看，對人們還說了幾句話。謝海秋看着號哭得最慘的那個女人，好一會後，問她是柏準的什麼人？人們告訴他那是柏準的老婆。謝海秋不禁說了句：“他討了這麼個年輕的老婆？可想漢奸家裏過去有多霸道！”秘書告訴他那女人名叫席英，是玉丘大隊回鄉安家的女人，也是個惡霸家屬，幾年前嫁給柏準的，柏准原來的老婆已經死了好些年了。謝海秋哦了一聲，回頭又看了一眼席英，就跟秘書走了。
席英一個人在柏家過了一些日子，遇到了新的麻煩，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回玉丘在於中那裏住了幾天。於中向我父親說起他小姨娘的事，吞吞吐吐地說他姨娘想搬回來勞動，支書能不能給照顧照顧。父親說他沒意見，答應跟於家的生產隊長講一下，看是否可以。
這樣席英又回到了玉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