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邊楚天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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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我的雙腳一踏上衡陽火車站的地頭，心中就似乎有了一種塌實點的感覺。在此之前，在火車上的時候，我感到好象不是在坐火車，而是在雲里，是在騰雲駕霧，總擔心會突然從雲頭栽下來。現在終於踩到實地上了，這才似乎有了一點點安全感。身邊到處是綠軍裝，紅袖章，還有揮舞着的紅寶書，人人胸前掛着像章，這一切在我心中倒湧起了一股熱流，攪動着我幾天來心裏那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流，就象重感冒后喝了一大碗薑湯的味道，口裏雖然還是苦的，額頭上卻已經有絲絲的細汗滲出。眼前不斷晃動的一片紅色和綠色好似一股正氣，是足以壓倒邪氣的正氣呢！這麼說，我得承認這些天心中一直有一股邪氣？心裏的寒噤在盼着這麼一股正氣？
我就感到我不是我自己了，我什麼時候驚悚過什麼邪氣的呢？哪來的一絲陰颼颼的寒氣在作怪呢？我實在說不清楚。
衡陽火車站前有一棵老樟樹，比起我們家鄉那棵已經被砍掉了的老樟來說當然不算什麼了，但在城裏，它卻顯得特別高大挺拔。我擠出紅綠色的人群，在樟樹下面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忽然感到很疲憊，是要好好地歇一會了。
忽然，出站口那裏一陣異乎尋常的騷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忘記了疲勞，站起來朝那邊走過去，想看看會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群，我一下子驚得差點要癱了下去，好在自己完全被架在人體當中，我才沒有真正癱成一團泥。
我的眼前出現了武漢蟬聲里的那個幽靈！
我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簡直懷疑自己作為生物的存在了！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怎麼可能呢！也許，只是有點相象，不會是同一的！衡陽城裏當然也有藍縷乞丐的呀。我這麼安慰自己，但安慰歸安慰，我必須要看清楚，否則心裏的鬼怎麼能夠消除呢？
我以一種大無畏的勇氣，直面眼前這個幽靈，決心去認屍一樣地認個正着。我的天！不是她是誰啊！老巫婆被幾個紅衛兵揪着，有人按住她剛剛抬起一會兒的象冬茅草一樣蓬亂的頭，有人在朝她吐唾沫，有人踢她的腳，踢得她慘叫着跪了下去。
“陽光下的陰影！”紅衛兵當中有人在喊。
“陰暗裏的渣滓！”另一個附和着。
“醜化社會主義！”
“說不定是化裝的特務呢！”
“帶到司令部去！”
紅衛兵們架着老巫婆，企圖擠開人群朝外挪。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喊了一句：“她是我娘！你們不能這樣呀！”
喊聲一出口，人群里的騷動一下子凝住了，無數雙眼睛象探照燈一樣朝我打過來。
怎麼也沒法解釋我的行為，我當時甚至沒有用玉丘話喊娘，怕人家聽不懂，所以我喊的是別人都能聽得明白的“娘”！
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了任何選擇的餘地，我衝到她面前，她則一把將我緊緊地摟住了！
“我……的兒……啊！”這是她的聲音，我想她差點又喊成了“前世……”什麼的，卻在關鍵時候改了口。
老傢伙摟住我以後，一下子泣不成聲了，我感到她一身篩糠似地抖個不停，炎熱的夏天裏老傢伙卻象是在打着擺子一樣。
我就這樣被老傢伙緊緊地摟着，我也摟住她，以便她不至於癱下去。我架起她想往外面走，卻被紅衛兵攔住了。
“你母親？是你母親嗎？看你穿得還象個人樣，為什麼這老東西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紅衛兵們似乎有點不信我。
“我娘走失了的，我剛剛把她找回來呀！”應付幾個小兵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難事。我拿出了我的介紹信，是大隊革委開出的我到幾個地方探親的介紹信。
紅衛兵們驗過了介紹信，打算放行，朝周圍的人揮着手，就走開了。人群也陸續散開，只有一些女人還朝我們這邊看着，議論着什麼。
我領着老巫婆朝外面走，我不敢再呆在火車站那裏，但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只是走出火車站廣場而已。
出火車站后，我不覺就走到了前面，走着走着，我心裏滾過一陣透身的寒顫，彷彿又回到了武漢的長江邊上，漫天的陰影重新籠罩了我的全身。我這完全又是在自找！這是一場夢吧，否則怎麼可能呢？光天化日之下，老巫婆分明不是什麼鬼，紅衛兵踢得她一個趔趄跪在地上的時候，她痛苦地叫着。身邊人來車往，衡陽的街道我不是不熟悉，分明又不是夢。從武漢到衡陽的火車票還在我的上衣口袋裏，好幾個小時的顛簸，我從武漢位移到了衡陽，火車站廣場那棵也算得上高大的老樟樹穩噹噹地立在那裏，一切都不是虛幻，這是在衡陽！我忍不住回頭看看老巫婆，那一篷花白的頭髮象一團陰雲似地朝我的眼前罩過來，剎那間我似乎又一頭栽進了虛幻中！剛踏上衡陽火車站時的那一點塌實感又搖搖欲墜了，好象我還是沒曾下過火車，又在騰雲駕霧了，直當心自己弄不好會從雲頭一頭栽下來的感覺似乎成了現實，我就正在從雲頭在往下掉，好象是在飛，久久地到不了地面。從雲頭栽下來，本來是要粉身碎骨的，但此刻我卻感覺輕飄飄的，象一片鵝毛，連粉身碎骨的痛快也享受不到，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飄飄蕩蕩的折磨，折磨得我的腦袋象是要炸裂了一般的難受。我幾乎有點象是早年發了“烏痧精”那樣的感覺，腳底下的地在飄搖，我就象是踩在一隻飛旋着的巨大的簸箕中央，自己恰恰就如這隻飛旋着的巨大的簸箕中央的一隻螞蟻！那簸箕除了飛旋，還在搖擺。微不足道的螞蟻跟簸箕一起在雲端里晃蕩，盪向一個無窮無盡的黑洞深處……
老巫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後面說話了。
“我……溜進火車去的，躲在廁所裏頭的。”
她的話象一塊石頭，砸在我腳底下飄搖的簸箕裏面，我跟簸箕就重重地掉到了地上。原來這地面還是沒有動啊，是老巫婆在動呢，是老巫婆完成了從武漢到衡陽的神秘的位移。火車的廁所，火車的廁所也是可以發生位移的，廁所里藏着的人就完成位移了！
我不打算順着她的話再問什麼了，顯然沒有了那種必要。看樣子，自從武漢長江邊上的一團陰影籠罩過來的時候，我就註定了再也不能擺脫了。我是個很容易形成決定的人，我一生中有過很多重大的決定，包括重大而又錯誤的決定。
我就決定了！
一旦決定了，我忽然就變得坦然起來，從路邊一個老太婆的冰架上要了兩根冰棍。冰棍好象是我跟神秘陰影交流的媒介，我跟上次一樣遞給她一隻。
但她這一次竟然不打算接受我的施捨。她的話很誠懇：“你渴了，你吃吧！我這是有水的。”
只見她把手伸進她那厚厚的秋裝里，從懷裏摸出箇舊暖水袋來。這種東西我以前見過，城裏人在冬天灌了開水放進被窩裏暖身子用的，早年我白姑家裏是有這種東西的。老巫婆手裏的舊暖水袋一定是她在哪個垃圾堆里撿來的，只不過她把冬天被窩裏用的東西作旅行水袋用了。她擰開水袋的蓋子，張開嘴咬住水袋口，一隻手托起水袋朝上舉，舉到一定的高度，聽到了她喝水的咕嚕聲。
我想那水一定是熱水了，說不定還是餿水了。她寧願喝那在身上捂熱了的水，卻拒絕了我手裏冰棍清涼的誘惑。我不管她，我口渴得要命，三下五除二地啃完了兩跟冰棍。因為啃得快，幾乎就沒有一滴冰水掉下來過，兩根小竹籤簽上也沒有什麼殘留的冰渣或者液體。
“你……很知苦呀！”老巫婆說出了她在武漢長江邊上曾經跟我說過的同樣的一句話。但當我將兩根竹籤簽摔手丟到地上時，老傢伙卻久久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兩根冰棍簽，那眼光似乎象兩根無形的鉤子，簡直能夠把兩根冰棍簽從地上鉤起來。我想起了我們在長江邊上舔冰棍簽的慢比賽，我的舌頭一下子灼痛起來，我轉身起了步，折向火車站，陰影不要說在我後面跟着。
我買了兩張回南陰的車票。
我又想起了方家元，我原來打算返回到衡陽的時候再去看看他的，確實也想親眼見見他的“花癜”。我還打算去找找玉丘出來在衡陽當工人的陳安欣，說不定也會在他那裏住上一兩晚的。但現在，我不得不改變了主意，我甚至害怕會碰見任何熟人，一直到嶺壩下了車，我才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
該踏上去玉丘的土地了，我想起這個號稱是我“前世的娘”的老巫婆，不是宣稱知道我的家在哪裏的嗎？我決定讓她帶路，我到要看看她對自己的大話如何收場！這樣我又想起了當年“走日本”的時候，我被安排跟那個可憐的瞎子抬鐵桶，日本鬼子促狹鬼似地令瞎子走前面，換來一路的浪笑和瞎子的悲鳴。也許，我在衡陽火車站那個大膽的決定，也就源於這一點？可能吧！老巫婆跟瞎子的區別是什麼呢？我跟日本鬼子的區別在哪裏呢？
走到一個叉路口，一邊是通向鳳子鋪的，就是從前地主婆王雅的家鄉。另一邊就是去玉丘的方向。我讓老巫婆走前面，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竟然沒有拒絕，我的心跳了起來，我對將要看到的事情幾乎還沒有太多的心理準備。
老巫婆站在路口上，並沒有馬上開步。只見她朝鳳子鋪的方向望了望，然後決然地朝去玉丘的那條路邁開了步！
從嶺壩到玉丘四、五華里小路，我們走了足足有一個把多鐘頭。這幾里路的個把小時，也許是我一生中最漫長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旅行，一次心理跋涉。老巫婆在我的前面，她走走停停，口裏喃喃有詞。我晃如在夢中，玉丘好象成了一塊陌生的土地，遠處的獅子嶺好象遙遙欲墜了。我自己好像是成了個外鄉人，我迷失了自己！
當老巫婆領着我最後來到虢家院子的後頭，她久久地佇立之後說道：“那棵老樟樹呢，什麼時候被砍掉了呀？有點不象家鄉了！”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的信念就象那棵千年老樟，在老巫婆的陰影里嘩拉啦地倒下了！容不得我再想什麼，人們已經開始圍過來了，驚恐萬狀的我急忙警告老巫婆：“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再有半句胡言亂語！”
等到人們真正到得我們身邊來看熱鬧的時候，我對大家說道：“上面分來一個下放的五保戶，先在我家住幾天。”話說出口以後我心裏咚咚直跳，但一切已經由不得我了！
儘管我煞有介事地擺出了“上面”的招牌，老巫婆的出現仍然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驚動，人們象看外星人似地盯着老巫婆看，紛紛議論着什麼。
我讓和妹仔給老巫婆洗了個澡，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菩薩心腸的和妹仔還給老巫婆梳好了頭，把她收拾得象模象樣后，端了一條凳子讓她坐了，開始跟她說起話來，老巫婆竟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在旁邊守了一會，確信老傢伙真的沒有再胡說什麼“前世”之類的鬼話了，我就去找二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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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我的雙腳一踏上衡陽火車站的地頭，心中就似乎有了一種塌實點的感覺。在此之前，在火車上的時候，我感到好象不是在坐火車，而是在雲里，是在騰雲駕霧，總擔心會突然從雲頭栽下來。現在終於踩到實地上了，這才似乎有了一點點安全感。身邊到處是綠軍裝，紅袖章，還有揮舞着的紅寶書，人人胸前掛着像章，這一切在我心中倒湧起了一股熱流，攪動着我幾天來心裏那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流，就象重感冒后喝了一大碗薑湯的味道，口裏雖然還是苦的，額頭上卻已經有絲絲的細汗滲出。眼前不斷晃動的一片紅色和綠色好似一股正氣，是足以壓倒邪氣的正氣呢！這麼說，我得承認這些天心中一直有一股邪氣？心裏的寒噤在盼着這麼一股正氣？
我就感到我不是我自己了，我什麼時候驚悚過什麼邪氣的呢？哪來的一絲陰颼颼的寒氣在作怪呢？我實在說不清楚。
衡陽火車站前有一棵老樟樹，比起我們家鄉那棵已經被砍掉了的老樟來說當然不算什麼了，但在城裏，它卻顯得特別高大挺拔。我擠出紅綠色的人群，在樟樹下面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忽然感到很疲憊，是要好好地歇一會了。
忽然，出站口那裏一陣異乎尋常的騷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忘記了疲勞，站起來朝那邊走過去，想看看會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群，我一下子驚得差點要癱了下去，好在自己完全被架在人體當中，我才沒有真正癱成一團泥。
我的眼前出現了武漢蟬聲里的那個幽靈！
我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簡直懷疑自己作為生物的存在了！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怎麼可能呢！也許，只是有點相象，不會是同一的！衡陽城裏當然也有藍縷乞丐的呀。我這麼安慰自己，但安慰歸安慰，我必須要看清楚，否則心裏的鬼怎麼能夠消除呢？
我以一種大無畏的勇氣，直面眼前這個幽靈，決心去認屍一樣地認個正着。我的天！不是她是誰啊！老巫婆被幾個紅衛兵揪着，有人按住她剛剛抬起一會兒的象冬茅草一樣蓬亂的頭，有人在朝她吐唾沫，有人踢她的腳，踢得她慘叫着跪了下去。
“陽光下的陰影！”紅衛兵當中有人在喊。
“陰暗裏的渣滓！”另一個附和着。
“醜化社會主義！”
“說不定是化裝的特務呢！”
“帶到司令部去！”
紅衛兵們架着老巫婆，企圖擠開人群朝外挪。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喊了一句：“她是我娘！你們不能這樣呀！”
喊聲一出口，人群里的騷動一下子凝住了，無數雙眼睛象探照燈一樣朝我打過來。
怎麼也沒法解釋我的行為，我當時甚至沒有用玉丘話喊娘，怕人家聽不懂，所以我喊的是別人都能聽得明白的“娘”！
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了任何選擇的餘地，我衝到她面前，她則一把將我緊緊地摟住了！
“我……的兒……啊！”這是她的聲音，我想她差點又喊成了“前世……”什麼的，卻在關鍵時候改了口。
老傢伙摟住我以後，一下子泣不成聲了，我感到她一身篩糠似地抖個不停，炎熱的夏天裏老傢伙卻象是在打着擺子一樣。
我就這樣被老傢伙緊緊地摟着，我也摟住她，以便她不至於癱下去。我架起她想往外面走，卻被紅衛兵攔住了。
“你母親？是你母親嗎？看你穿得還象個人樣，為什麼這老東西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紅衛兵們似乎有點不信我。
“我娘走失了的，我剛剛把她找回來呀！”應付幾個小兵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難事。我拿出了我的介紹信，是大隊革委開出的我到幾個地方探親的介紹信。
紅衛兵們驗過了介紹信，打算放行，朝周圍的人揮着手，就走開了。人群也陸續散開，只有一些女人還朝我們這邊看着，議論着什麼。
我領着老巫婆朝外面走，我不敢再呆在火車站那裏，但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只是走出火車站廣場而已。
出火車站后，我不覺就走到了前面，走着走着，我心裏滾過一陣透身的寒顫，彷彿又回到了武漢的長江邊上，漫天的陰影重新籠罩了我的全身。我這完全又是在自找！這是一場夢吧，否則怎麼可能呢？光天化日之下，老巫婆分明不是什麼鬼，紅衛兵踢得她一個趔趄跪在地上的時候，她痛苦地叫着。身邊人來車往，衡陽的街道我不是不熟悉，分明又不是夢。從武漢到衡陽的火車票還在我的上衣口袋裏，好幾個小時的顛簸，我從武漢位移到了衡陽，火車站廣場那棵也算得上高大的老樟樹穩噹噹地立在那裏，一切都不是虛幻，這是在衡陽！我忍不住回頭看看老巫婆，那一篷花白的頭髮象一團陰雲似地朝我的眼前罩過來，剎那間我似乎又一頭栽進了虛幻中！剛踏上衡陽火車站時的那一點塌實感又搖搖欲墜了，好象我還是沒曾下過火車，又在騰雲駕霧了，直當心自己弄不好會從雲頭一頭栽下來的感覺似乎成了現實，我就正在從雲頭在往下掉，好象是在飛，久久地到不了地面。從雲頭栽下來，本來是要粉身碎骨的，但此刻我卻感覺輕飄飄的，象一片鵝毛，連粉身碎骨的痛快也享受不到，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飄飄蕩蕩的折磨，折磨得我的腦袋象是要炸裂了一般的難受。我幾乎有點象是早年發了“烏痧精”那樣的感覺，腳底下的地在飄搖，我就象是踩在一隻飛旋着的巨大的簸箕中央，自己恰恰就如這隻飛旋着的巨大的簸箕中央的一隻螞蟻！那簸箕除了飛旋，還在搖擺。微不足道的螞蟻跟簸箕一起在雲端里晃蕩，盪向一個無窮無盡的黑洞深處……
老巫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後面說話了。
“我……溜進火車去的，躲在廁所裏頭的。”
她的話象一塊石頭，砸在我腳底下飄搖的簸箕裏面，我跟簸箕就重重地掉到了地上。原來這地面還是沒有動啊，是老巫婆在動呢，是老巫婆完成了從武漢到衡陽的神秘的位移。火車的廁所，火車的廁所也是可以發生位移的，廁所里藏着的人就完成位移了！
我不打算順着她的話再問什麼了，顯然沒有了那種必要。看樣子，自從武漢長江邊上的一團陰影籠罩過來的時候，我就註定了再也不能擺脫了。我是個很容易形成決定的人，我一生中有過很多重大的決定，包括重大而又錯誤的決定。
我就決定了！
一旦決定了，我忽然就變得坦然起來，從路邊一個老太婆的冰架上要了兩根冰棍。冰棍好象是我跟神秘陰影交流的媒介，我跟上次一樣遞給她一隻。
但她這一次竟然不打算接受我的施捨。她的話很誠懇：“你渴了，你吃吧！我這是有水的。”
只見她把手伸進她那厚厚的秋裝里，從懷裏摸出箇舊暖水袋來。這種東西我以前見過，城裏人在冬天灌了開水放進被窩裏暖身子用的，早年我白姑家裏是有這種東西的。老巫婆手裏的舊暖水袋一定是她在哪個垃圾堆里撿來的，只不過她把冬天被窩裏用的東西作旅行水袋用了。她擰開水袋的蓋子，張開嘴咬住水袋口，一隻手托起水袋朝上舉，舉到一定的高度，聽到了她喝水的咕嚕聲。
我想那水一定是熱水了，說不定還是餿水了。她寧願喝那在身上捂熱了的水，卻拒絕了我手裏冰棍清涼的誘惑。我不管她，我口渴得要命，三下五除二地啃完了兩跟冰棍。因為啃得快，幾乎就沒有一滴冰水掉下來過，兩根小竹籤簽上也沒有什麼殘留的冰渣或者液體。
“你……很知苦呀！”老巫婆說出了她在武漢長江邊上曾經跟我說過的同樣的一句話。但當我將兩根竹籤簽摔手丟到地上時，老傢伙卻久久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兩根冰棍簽，那眼光似乎象兩根無形的鉤子，簡直能夠把兩根冰棍簽從地上鉤起來。我想起了我們在長江邊上舔冰棍簽的慢比賽，我的舌頭一下子灼痛起來，我轉身起了步，折向火車站，陰影不要說在我後面跟着。
我買了兩張回南陰的車票。
我又想起了方家元，我原來打算返回到衡陽的時候再去看看他的，確實也想親眼見見他的“花癜”。我還打算去找找玉丘出來在衡陽當工人的陳安欣，說不定也會在他那裏住上一兩晚的。但現在，我不得不改變了主意，我甚至害怕會碰見任何熟人，一直到嶺壩下了車，我才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
該踏上去玉丘的土地了，我想起這個號稱是我“前世的娘”的老巫婆，不是宣稱知道我的家在哪裏的嗎？我決定讓她帶路，我到要看看她對自己的大話如何收場！這樣我又想起了當年“走日本”的時候，我被安排跟那個可憐的瞎子抬鐵桶，日本鬼子促狹鬼似地令瞎子走前面，換來一路的浪笑和瞎子的悲鳴。也許，我在衡陽火車站那個大膽的決定，也就源於這一點？可能吧！老巫婆跟瞎子的區別是什麼呢？我跟日本鬼子的區別在哪裏呢？
走到一個叉路口，一邊是通向鳳子鋪的，就是從前地主婆王雅的家鄉。另一邊就是去玉丘的方向。我讓老巫婆走前面，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竟然沒有拒絕，我的心跳了起來，我對將要看到的事情幾乎還沒有太多的心理準備。
老巫婆站在路口上，並沒有馬上開步。只見她朝鳳子鋪的方向望了望，然後決然地朝去玉丘的那條路邁開了步！
從嶺壩到玉丘四、五華里小路，我們走了足足有一個把多鐘頭。這幾里路的個把小時，也許是我一生中最漫長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旅行，一次心理跋涉。老巫婆在我的前面，她走走停停，口裏喃喃有詞。我晃如在夢中，玉丘好象成了一塊陌生的土地，遠處的獅子嶺好象遙遙欲墜了。我自己好像是成了個外鄉人，我迷失了自己！
當老巫婆領着我最後來到虢家院子的後頭，她久久地佇立之後說道：“那棵老樟樹呢，什麼時候被砍掉了呀？有點不象家鄉了！”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的信念就象那棵千年老樟，在老巫婆的陰影里嘩拉啦地倒下了！容不得我再想什麼，人們已經開始圍過來了，驚恐萬狀的我急忙警告老巫婆：“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再有半句胡言亂語！”
等到人們真正到得我們身邊來看熱鬧的時候，我對大家說道：“上面分來一個下放的五保戶，先在我家住幾天。”話說出口以後我心裏咚咚直跳，但一切已經由不得我了！
儘管我煞有介事地擺出了“上面”的招牌，老巫婆的出現仍然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驚動，人們象看外星人似地盯着老巫婆看，紛紛議論着什麼。
我讓和妹仔給老巫婆洗了個澡，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菩薩心腸的和妹仔還給老巫婆梳好了頭，把她收拾得象模象樣后，端了一條凳子讓她坐了，開始跟她說起話來，老巫婆竟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在旁邊守了一會，確信老傢伙真的沒有再胡說什麼“前世”之類的鬼話了，我就去找二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