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種子委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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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那次批鬥方家元的群眾大會之後，我爺爺當眾打了我父親一巴掌，把我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感到這一巴掌不是我爺爺一個人打的，是父老鄉親們齊刷刷的手劈頭蓋臉打下來的。
我爺爺心裏頭是有一點悶氣，他以前憑自己的力氣、勤勞、精明和能幹，吃得苦中苦，扛得累里累，小日子已經過得不錯。我爺爺出門一身精神，鄉親們投來的是羨慕的眼光。兒子也算得是出人頭地，對得住列祖列宗。但現在不同了，別的什麼都不說吧，我爺爺奶奶的肚子就餓得撐不住。老人家實在是解不過來，不是說要翻身過好日子嗎，這好日子難道就是餓肚子的日子？我爺爺當時就一句話，這身是往哪邊翻過去了呢？當然也有人確實是翻對了個身，神氣活現了。可眼下你不見有多少人不是全身浮腫，飢腸轆轆？還得要勞動競賽，人是鐵，飯是鋼啊！這肚子裏冒得粒米，還能賽得起來？要說比賽，當初我就是把一隻手捆住，你們上來那麼兩三個人怕也是做不過我的。可是現在，我連動都不想動了，還賽你個豬頭呀！石頭牯子這雜種興許是中了魔了，說來當然也是日本鬼子的禍根。要不是“走日本”，石頭牯子也不會從桂林回來了，這會兒興許也是個不錯的當家的了。我跟他娘這把年紀的人了，或者就可以在城裏享清福了呢！享夠了清福再回獅子嶺，葉落歸根，跟他的獅子石親爺告個別，一掊黃土終身，也算是沒白活了一世呀！
可現在呢，清福對自己來說只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眼下肚皮都快貼到后腰上了，多日以來根本就沒有再能出過門檻，田裏一手絕活早就不屬於自己的了。他就象一個武林高手誤食了什麼“喪功散”什麼的，如今幾乎已經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但我爺爺有一天確實是逮住了自家的一隻雞的，那是當時家裏唯一的一隻母雞了。那隻大蘆花雞沒有穀米吃卻還有蟲子啄，它憑着自己的勤勞一天到晚在地里、溝里、草叢裏啄個沒停，食袋總能填個飽的，所以就不見有瘦體的跡象，仍舊心寬體胖的樣子，悠悠然自得其樂，不停地哼着歌兒，做着來年再下蛋以及繁衍子孫後代的春夢。它搖搖擺擺地從門口經過時，那種神氣在我爺爺看來簡直比解放前的地主婆子扭怩作態還令人看不慣。
我爺爺瞪圓了眼睛，敏捷的血液沸騰起來，一個箭步上去，生生地就把那母雞給撲倒了。
入黨積極分子滿狗和尚把這事報告了父親，問怎麼辦？
父親頓了一會，說：“去告訴我伯伯，讓他把雞殺了吃了吧！”
我爺爺奶奶兩個歡天喜地地把那隻五斤多重的老母雞一餐就吃了個精光，連一口燙都沒有留下，兩個人足足保了半個來月沒鬧荒。
後來有一次我爺爺揀回來一條死狗，那是一條瘋狗被人打死後丟在外面的，人不敢吃它的肉，怕得了瘋狗病。其實得了瘋狗病也好，死得痛快，起碼做個飽死鬼！爺爺就點起一堆火，上面架起一隻鐵耙，將死狗放在鐵耙上燒去狗毛，燒得黑都都黃燦燦的，裂開的狗皮里冒着油星，一股奇香鑽鼻，把爺爺刺激得受不了，他的動作又如往年的麻利了。
我爺爺在廚房裏也是一把好手。早年遇哪家紅白喜事，哪怕有幾十桌他也是一人主刀主勺，下手們只是挑水、劈柴、洗菜、燒火、淘米、宰雞剖鴨什麼的，動刀動勺的事他從不讓別人沾手的，他也不願意別人摻和。有不知情者見他忙得個滿頭大汗的，出於幫個忙的好心想出個手，爺爺就心疼，只是嘴裏不好說罷了。非經爺爺之手的那道菜，擺上桌子人們一吃就能品出個正宗與否。
我爺爺將死狗開膛破肚后拿到水潭裏洗凈了，將灶屋裏一點八角、茴香、桂皮、橘皮這些早年留下來的香料一一翻了出來，再找來一點大蒜、辣椒等東西。狗肉出鍋，和尚跳牆，怕瘋狗病的人聞到狗肉香怕是比和尚還難熬呢！爺爺那頓美的啊，賽過王母娘娘咬仙桃呢。奶奶為阻止狗肉濃香的誘惑用帕子當口罩包緊了口和鼻子。
我奶奶是不吃狗肉的，她戒“五味”，狗肉、羊肉、鴿子、王八、蛇肉是動不得的，狗肉在第一，別說是瘋狗了。
但我奶奶是吃牛肉的，牛肉不在“五味”之列。一次大隊死了一頭牛，高年成把剝牛的工作交給父親組織幾個勞力去做。那時爺爺還基本上能動得，就當了首席庖丁。夜裏點起四、五盞桐油燈，六、七個人在爺爺的指揮下忙碌着。忽然桐油燈盡滅，過了好一會才被人重新點上。活兒忙完后高年成過來一看就皺起了眉頭。
一頭水牛剝了怕不只是這點料吧？高年成問道。
父親說桐油燈滅了那陣牛肉可能被人偷了一些走了。
五盞燈都滅了啊！怕是有人故意吹滅的吧？高年成又問。
父親承認是有這種可能的。那次大家打了“平伙”后，爺爺奶奶在家裏就吃了幾次牛肉，爺爺那晚是拎了一弔牛肉丟進了自家灶屋裏了。父親還注意到另外幾家過幾天也吃過牛肉，基本上都是那個晚上參與解牛的“庖丁”之家。
好長時間連點肉醒味都沒有了，哪還敢奢談牛肉！可我奶奶獨自一人在家裏倒是吃過一次“牛肉”的。那是一雙釘鞋，早年一種皮鞋，據說是水牛皮底黃牛皮面，釘了滿滿的鐵釘子，油過桐油，可穿得多年，曰“釘鞋”。那雙釘鞋是解放前買的了，爛得已不能再穿，可奶奶就是捨不得丟掉。奶奶把那雙釘鞋拿出來端詳了好久，終於用剪刀把鞋子剪成了條條，在鍋里以水煮開了，倒去髒水，加水又煮開，反覆多次，直到那皮條條象牛筋一樣彈起來，在鍋里顫動。奶奶往鍋里加鹽、辣椒，吃下去仍是牛肉啊，只是那香味已如悠悠的遊絲一般，絕不敢跟爺爺弄的狗肉比美的。
後來偶爾有哪家的狗瘋了，無端地叫，無故地跑，無亂地唱歌或者呻吟，便通知我爺爺，給您老添頓香算了！爺爺就積聚了精力，若無其事地繞過去，出手極快地，照狗鼻子一棒，瘋狗立即蹬腿，哀號一聲，趴下不動了。我爺爺的殺狗之法也是跟人家不同的。一般人家要弄狗肉吃，得幾個人將狗引誘到一間屋子裏，用竹籮筐將它罩住了，稍稍抬起籮筐邊沿一點，從底下塞進一面簸箕，再翻過來捆嚴實了，抬到水潭邊去。籮筐上再綁上一塊大石頭，狗就在裏面絕望地尖叫，知道末日已到，只有哀號，直至嗚咽，非常揪心的。人提着籮繩將竹籮筐沉入潭中，必要時還須兩三人用鋤頭頂住水裏的籮筐，以防狗於水中翻天。岸上人靜候至水面不再冒氣泡了，才將竹籮筐提繩出水。死了的落水狗還得及時燒火燙毛，否則丟在地上的狗在地上過一刻把來鍾后，因貪了地氣有時竟然還能再蘇醒過來甚至跑掉的，無論怎樣威脅利誘它再也不回主人家，終成野狗了。整個過程就象舊時處死犯了族規的逆子逆孫一樣地殘酷，全不如我爺爺的手段，棒下之狗幾乎如夢裏一般即刻歸西，至於瘋狗，其意識本已紊亂就更不用說了。再說淹死的狗也不如棒殺的狗味道之香鮮。
我爺爺因此吃過不少的瘋狗，奇怪的是我爺爺並沒有得瘋狗病。倒可惜瘋狗不能常得，死狗也難覓。我爺爺還吃老鼠，逮着的活老鼠，撿到的死老鼠，都拿來炒了吃。據南陰縣誌記載，三年困難時期，有人吃過人肉。餓死的小孩已在荒郊野外草草掩埋了，有人夜裏偷着起了去，開膛剖肚如弄雞鴨畜生，或燉或吵，就給吃了。獅子石作證，我爺爺與此倒不搭邊，就是餓死也不吃人肉。我爺爺吃過的動物很多種，卻沒有嚙過同類。我爺爺見了同類，只有淚眼相望。
父親的印象中，我爺爺身體極好，從未見他有過什麼病痛，鐵打一樣結實的生命被飢餓這隻老鼠一點點嚙盡，直至皮包骨頭，於1960年下半年去世，終年85歲。我奶奶亡於次年底，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大年三十送我奶奶登山，父親在雪地里長跪不起，兩個膝蓋被凍壞，潰爛了一整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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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那次批鬥方家元的群眾大會之後，我爺爺當眾打了我父親一巴掌，把我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感到這一巴掌不是我爺爺一個人打的，是父老鄉親們齊刷刷的手劈頭蓋臉打下來的。
我爺爺心裏頭是有一點悶氣，他以前憑自己的力氣、勤勞、精明和能幹，吃得苦中苦，扛得累里累，小日子已經過得不錯。我爺爺出門一身精神，鄉親們投來的是羨慕的眼光。兒子也算得是出人頭地，對得住列祖列宗。但現在不同了，別的什麼都不說吧，我爺爺奶奶的肚子就餓得撐不住。老人家實在是解不過來，不是說要翻身過好日子嗎，這好日子難道就是餓肚子的日子？我爺爺當時就一句話，這身是往哪邊翻過去了呢？當然也有人確實是翻對了個身，神氣活現了。可眼下你不見有多少人不是全身浮腫，飢腸轆轆？還得要勞動競賽，人是鐵，飯是鋼啊！這肚子裏冒得粒米，還能賽得起來？要說比賽，當初我就是把一隻手捆住，你們上來那麼兩三個人怕也是做不過我的。可是現在，我連動都不想動了，還賽你個豬頭呀！石頭牯子這雜種興許是中了魔了，說來當然也是日本鬼子的禍根。要不是“走日本”，石頭牯子也不會從桂林回來了，這會兒興許也是個不錯的當家的了。我跟他娘這把年紀的人了，或者就可以在城裏享清福了呢！享夠了清福再回獅子嶺，葉落歸根，跟他的獅子石親爺告個別，一掊黃土終身，也算是沒白活了一世呀！
可現在呢，清福對自己來說只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眼下肚皮都快貼到后腰上了，多日以來根本就沒有再能出過門檻，田裏一手絕活早就不屬於自己的了。他就象一個武林高手誤食了什麼“喪功散”什麼的，如今幾乎已經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但我爺爺有一天確實是逮住了自家的一隻雞的，那是當時家裏唯一的一隻母雞了。那隻大蘆花雞沒有穀米吃卻還有蟲子啄，它憑着自己的勤勞一天到晚在地里、溝里、草叢裏啄個沒停，食袋總能填個飽的，所以就不見有瘦體的跡象，仍舊心寬體胖的樣子，悠悠然自得其樂，不停地哼着歌兒，做着來年再下蛋以及繁衍子孫後代的春夢。它搖搖擺擺地從門口經過時，那種神氣在我爺爺看來簡直比解放前的地主婆子扭怩作態還令人看不慣。
我爺爺瞪圓了眼睛，敏捷的血液沸騰起來，一個箭步上去，生生地就把那母雞給撲倒了。
入黨積極分子滿狗和尚把這事報告了父親，問怎麼辦？
父親頓了一會，說：“去告訴我伯伯，讓他把雞殺了吃了吧！”
我爺爺奶奶兩個歡天喜地地把那隻五斤多重的老母雞一餐就吃了個精光，連一口燙都沒有留下，兩個人足足保了半個來月沒鬧荒。
後來有一次我爺爺揀回來一條死狗，那是一條瘋狗被人打死後丟在外面的，人不敢吃它的肉，怕得了瘋狗病。其實得了瘋狗病也好，死得痛快，起碼做個飽死鬼！爺爺就點起一堆火，上面架起一隻鐵耙，將死狗放在鐵耙上燒去狗毛，燒得黑都都黃燦燦的，裂開的狗皮里冒着油星，一股奇香鑽鼻，把爺爺刺激得受不了，他的動作又如往年的麻利了。
我爺爺在廚房裏也是一把好手。早年遇哪家紅白喜事，哪怕有幾十桌他也是一人主刀主勺，下手們只是挑水、劈柴、洗菜、燒火、淘米、宰雞剖鴨什麼的，動刀動勺的事他從不讓別人沾手的，他也不願意別人摻和。有不知情者見他忙得個滿頭大汗的，出於幫個忙的好心想出個手，爺爺就心疼，只是嘴裏不好說罷了。非經爺爺之手的那道菜，擺上桌子人們一吃就能品出個正宗與否。
我爺爺將死狗開膛破肚后拿到水潭裏洗凈了，將灶屋裏一點八角、茴香、桂皮、橘皮這些早年留下來的香料一一翻了出來，再找來一點大蒜、辣椒等東西。狗肉出鍋，和尚跳牆，怕瘋狗病的人聞到狗肉香怕是比和尚還難熬呢！爺爺那頓美的啊，賽過王母娘娘咬仙桃呢。奶奶為阻止狗肉濃香的誘惑用帕子當口罩包緊了口和鼻子。
我奶奶是不吃狗肉的，她戒“五味”，狗肉、羊肉、鴿子、王八、蛇肉是動不得的，狗肉在第一，別說是瘋狗了。
但我奶奶是吃牛肉的，牛肉不在“五味”之列。一次大隊死了一頭牛，高年成把剝牛的工作交給父親組織幾個勞力去做。那時爺爺還基本上能動得，就當了首席庖丁。夜裏點起四、五盞桐油燈，六、七個人在爺爺的指揮下忙碌着。忽然桐油燈盡滅，過了好一會才被人重新點上。活兒忙完后高年成過來一看就皺起了眉頭。
一頭水牛剝了怕不只是這點料吧？高年成問道。
父親說桐油燈滅了那陣牛肉可能被人偷了一些走了。
五盞燈都滅了啊！怕是有人故意吹滅的吧？高年成又問。
父親承認是有這種可能的。那次大家打了“平伙”后，爺爺奶奶在家裏就吃了幾次牛肉，爺爺那晚是拎了一弔牛肉丟進了自家灶屋裏了。父親還注意到另外幾家過幾天也吃過牛肉，基本上都是那個晚上參與解牛的“庖丁”之家。
好長時間連點肉醒味都沒有了，哪還敢奢談牛肉！可我奶奶獨自一人在家裏倒是吃過一次“牛肉”的。那是一雙釘鞋，早年一種皮鞋，據說是水牛皮底黃牛皮面，釘了滿滿的鐵釘子，油過桐油，可穿得多年，曰“釘鞋”。那雙釘鞋是解放前買的了，爛得已不能再穿，可奶奶就是捨不得丟掉。奶奶把那雙釘鞋拿出來端詳了好久，終於用剪刀把鞋子剪成了條條，在鍋里以水煮開了，倒去髒水，加水又煮開，反覆多次，直到那皮條條象牛筋一樣彈起來，在鍋里顫動。奶奶往鍋里加鹽、辣椒，吃下去仍是牛肉啊，只是那香味已如悠悠的遊絲一般，絕不敢跟爺爺弄的狗肉比美的。
後來偶爾有哪家的狗瘋了，無端地叫，無故地跑，無亂地唱歌或者呻吟，便通知我爺爺，給您老添頓香算了！爺爺就積聚了精力，若無其事地繞過去，出手極快地，照狗鼻子一棒，瘋狗立即蹬腿，哀號一聲，趴下不動了。我爺爺的殺狗之法也是跟人家不同的。一般人家要弄狗肉吃，得幾個人將狗引誘到一間屋子裏，用竹籮筐將它罩住了，稍稍抬起籮筐邊沿一點，從底下塞進一面簸箕，再翻過來捆嚴實了，抬到水潭邊去。籮筐上再綁上一塊大石頭，狗就在裏面絕望地尖叫，知道末日已到，只有哀號，直至嗚咽，非常揪心的。人提着籮繩將竹籮筐沉入潭中，必要時還須兩三人用鋤頭頂住水裏的籮筐，以防狗於水中翻天。岸上人靜候至水面不再冒氣泡了，才將竹籮筐提繩出水。死了的落水狗還得及時燒火燙毛，否則丟在地上的狗在地上過一刻把來鍾后，因貪了地氣有時竟然還能再蘇醒過來甚至跑掉的，無論怎樣威脅利誘它再也不回主人家，終成野狗了。整個過程就象舊時處死犯了族規的逆子逆孫一樣地殘酷，全不如我爺爺的手段，棒下之狗幾乎如夢裏一般即刻歸西，至於瘋狗，其意識本已紊亂就更不用說了。再說淹死的狗也不如棒殺的狗味道之香鮮。
我爺爺因此吃過不少的瘋狗，奇怪的是我爺爺並沒有得瘋狗病。倒可惜瘋狗不能常得，死狗也難覓。我爺爺還吃老鼠，逮着的活老鼠，撿到的死老鼠，都拿來炒了吃。據南陰縣誌記載，三年困難時期，有人吃過人肉。餓死的小孩已在荒郊野外草草掩埋了，有人夜裏偷着起了去，開膛剖肚如弄雞鴨畜生，或燉或吵，就給吃了。獅子石作證，我爺爺與此倒不搭邊，就是餓死也不吃人肉。我爺爺吃過的動物很多種，卻沒有嚙過同類。我爺爺見了同類，只有淚眼相望。
父親的印象中，我爺爺身體極好，從未見他有過什麼病痛，鐵打一樣結實的生命被飢餓這隻老鼠一點點嚙盡，直至皮包骨頭，於1960年下半年去世，終年85歲。我奶奶亡於次年底，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大年三十送我奶奶登山，父親在雪地里長跪不起，兩個膝蓋被凍壞，潰爛了一整個冬天。
[筆下文學Www.bxwx.net]
18.那次批鬥方家元的群眾大會之後，我爺爺當眾打了我父親一巴掌，把我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感到這一巴掌不是我爺爺一個人打的，是父老鄉親們齊刷刷的手劈頭蓋臉打下來的。
我爺爺心裏頭是有一點悶氣，他以前憑自己的力氣、勤勞、精明和能幹，吃得苦中苦，扛得累里累，小日子已經過得不錯。我爺爺出門一身精神，鄉親們投來的是羨慕的眼光。兒子也算得是出人頭地，對得住列祖列宗。但現在不同了，別的什麼都不說吧，我爺爺奶奶的肚子就餓得撐不住。老人家實在是解不過來，不是說要翻身過好日子嗎，這好日子難道就是餓肚子的日子？我爺爺當時就一句話，這身是往哪邊翻過去了呢？當然也有人確實是翻對了個身，神氣活現了。可眼下你不見有多少人不是全身浮腫，飢腸轆轆？還得要勞動競賽，人是鐵，飯是鋼啊！這肚子裏冒得粒米，還能賽得起來？要說比賽，當初我就是把一隻手捆住，你們上來那麼兩三個人怕也是做不過我的。可是現在，我連動都不想動了，還賽你個豬頭呀！石頭牯子這雜種興許是中了魔了，說來當然也是日本鬼子的禍根。要不是“走日本”，石頭牯子也不會從桂林回來了，這會兒興許也是個不錯的當家的了。我跟他娘這把年紀的人了，或者就可以在城裏享清福了呢！享夠了清福再回獅子嶺，葉落歸根，跟他的獅子石親爺告個別，一掊黃土終身，也算是沒白活了一世呀！
可現在呢，清福對自己來說只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眼下肚皮都快貼到后腰上了，多日以來根本就沒有再能出過門檻，田裏一手絕活早就不屬於自己的了。他就象一個武林高手誤食了什麼“喪功散”什麼的，如今幾乎已經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但我爺爺有一天確實是逮住了自家的一隻雞的，那是當時家裏唯一的一隻母雞了。那隻大蘆花雞沒有穀米吃卻還有蟲子啄，它憑着自己的勤勞一天到晚在地里、溝里、草叢裏啄個沒停，食袋總能填個飽的，所以就不見有瘦體的跡象，仍舊心寬體胖的樣子，悠悠然自得其樂，不停地哼着歌兒，做着來年再下蛋以及繁衍子孫後代的春夢。它搖搖擺擺地從門口經過時，那種神氣在我爺爺看來簡直比解放前的地主婆子扭怩作態還令人看不慣。
我爺爺瞪圓了眼睛，敏捷的血液沸騰起來，一個箭步上去，生生地就把那母雞給撲倒了。
入黨積極分子滿狗和尚把這事報告了父親，問怎麼辦？
父親頓了一會，說：“去告訴我伯伯，讓他把雞殺了吃了吧！”
我爺爺奶奶兩個歡天喜地地把那隻五斤多重的老母雞一餐就吃了個精光，連一口燙都沒有留下，兩個人足足保了半個來月沒鬧荒。
後來有一次我爺爺揀回來一條死狗，那是一條瘋狗被人打死後丟在外面的，人不敢吃它的肉，怕得了瘋狗病。其實得了瘋狗病也好，死得痛快，起碼做個飽死鬼！爺爺就點起一堆火，上面架起一隻鐵耙，將死狗放在鐵耙上燒去狗毛，燒得黑都都黃燦燦的，裂開的狗皮里冒着油星，一股奇香鑽鼻，把爺爺刺激得受不了，他的動作又如往年的麻利了。
我爺爺在廚房裏也是一把好手。早年遇哪家紅白喜事，哪怕有幾十桌他也是一人主刀主勺，下手們只是挑水、劈柴、洗菜、燒火、淘米、宰雞剖鴨什麼的，動刀動勺的事他從不讓別人沾手的，他也不願意別人摻和。有不知情者見他忙得個滿頭大汗的，出於幫個忙的好心想出個手，爺爺就心疼，只是嘴裏不好說罷了。非經爺爺之手的那道菜，擺上桌子人們一吃就能品出個正宗與否。
我爺爺將死狗開膛破肚后拿到水潭裏洗凈了，將灶屋裏一點八角、茴香、桂皮、橘皮這些早年留下來的香料一一翻了出來，再找來一點大蒜、辣椒等東西。狗肉出鍋，和尚跳牆，怕瘋狗病的人聞到狗肉香怕是比和尚還難熬呢！爺爺那頓美的啊，賽過王母娘娘咬仙桃呢。奶奶為阻止狗肉濃香的誘惑用帕子當口罩包緊了口和鼻子。
我奶奶是不吃狗肉的，她戒“五味”，狗肉、羊肉、鴿子、王八、蛇肉是動不得的，狗肉在第一，別說是瘋狗了。
但我奶奶是吃牛肉的，牛肉不在“五味”之列。一次大隊死了一頭牛，高年成把剝牛的工作交給父親組織幾個勞力去做。那時爺爺還基本上能動得，就當了首席庖丁。夜裏點起四、五盞桐油燈，六、七個人在爺爺的指揮下忙碌着。忽然桐油燈盡滅，過了好一會才被人重新點上。活兒忙完后高年成過來一看就皺起了眉頭。
一頭水牛剝了怕不只是這點料吧？高年成問道。
父親說桐油燈滅了那陣牛肉可能被人偷了一些走了。
五盞燈都滅了啊！怕是有人故意吹滅的吧？高年成又問。
父親承認是有這種可能的。那次大家打了“平伙”后，爺爺奶奶在家裏就吃了幾次牛肉，爺爺那晚是拎了一弔牛肉丟進了自家灶屋裏了。父親還注意到另外幾家過幾天也吃過牛肉，基本上都是那個晚上參與解牛的“庖丁”之家。
好長時間連點肉醒味都沒有了，哪還敢奢談牛肉！可我奶奶獨自一人在家裏倒是吃過一次“牛肉”的。那是一雙釘鞋，早年一種皮鞋，據說是水牛皮底黃牛皮面，釘了滿滿的鐵釘子，油過桐油，可穿得多年，曰“釘鞋”。那雙釘鞋是解放前買的了，爛得已不能再穿，可奶奶就是捨不得丟掉。奶奶把那雙釘鞋拿出來端詳了好久，終於用剪刀把鞋子剪成了條條，在鍋里以水煮開了，倒去髒水，加水又煮開，反覆多次，直到那皮條條象牛筋一樣彈起來，在鍋里顫動。奶奶往鍋里加鹽、辣椒，吃下去仍是牛肉啊，只是那香味已如悠悠的遊絲一般，絕不敢跟爺爺弄的狗肉比美的。
後來偶爾有哪家的狗瘋了，無端地叫，無故地跑，無亂地唱歌或者呻吟，便通知我爺爺，給您老添頓香算了！爺爺就積聚了精力，若無其事地繞過去，出手極快地，照狗鼻子一棒，瘋狗立即蹬腿，哀號一聲，趴下不動了。我爺爺的殺狗之法也是跟人家不同的。一般人家要弄狗肉吃，得幾個人將狗引誘到一間屋子裏，用竹籮筐將它罩住了，稍稍抬起籮筐邊沿一點，從底下塞進一面簸箕，再翻過來捆嚴實了，抬到水潭邊去。籮筐上再綁上一塊大石頭，狗就在裏面絕望地尖叫，知道末日已到，只有哀號，直至嗚咽，非常揪心的。人提着籮繩將竹籮筐沉入潭中，必要時還須兩三人用鋤頭頂住水裏的籮筐，以防狗於水中翻天。岸上人靜候至水面不再冒氣泡了，才將竹籮筐提繩出水。死了的落水狗還得及時燒火燙毛，否則丟在地上的狗在地上過一刻把來鍾后，因貪了地氣有時竟然還能再蘇醒過來甚至跑掉的，無論怎樣威脅利誘它再也不回主人家，終成野狗了。整個過程就象舊時處死犯了族規的逆子逆孫一樣地殘酷，全不如我爺爺的手段，棒下之狗幾乎如夢裏一般即刻歸西，至於瘋狗，其意識本已紊亂就更不用說了。再說淹死的狗也不如棒殺的狗味道之香鮮。
我爺爺因此吃過不少的瘋狗，奇怪的是我爺爺並沒有得瘋狗病。倒可惜瘋狗不能常得，死狗也難覓。我爺爺還吃老鼠，逮着的活老鼠，撿到的死老鼠，都拿來炒了吃。據南陰縣誌記載，三年困難時期，有人吃過人肉。餓死的小孩已在荒郊野外草草掩埋了，有人夜裏偷着起了去，開膛剖肚如弄雞鴨畜生，或燉或吵，就給吃了。獅子石作證，我爺爺與此倒不搭邊，就是餓死也不吃人肉。我爺爺吃過的動物很多種，卻沒有嚙過同類。我爺爺見了同類，只有淚眼相望。
父親的印象中，我爺爺身體極好，從未見他有過什麼病痛，鐵打一樣結實的生命被飢餓這隻老鼠一點點嚙盡，直至皮包骨頭，於1960年下半年去世，終年85歲。我奶奶亡於次年底，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大年三十送我奶奶登山，父親在雪地里長跪不起，兩個膝蓋被凍壞，潰爛了一整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