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賦閑的日子(3)

第二十六章 賦閑的日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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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終於,徹底賦閑在家的父親,加入到撈魚的隊伍里去了。

在玉丘人的生活用語詞典里,“撈”字用到很多場合,象上山撈柴,下水撈魚,出門撈錢(掙錢),中間撈好處,出工撈工分,撈碗飯吃(找份事做),撈水喝(討碗水喝),撈打(挨打),撈罵(挨罵),撈東西(得到財產)。這裏的“撈”並不是撿現成的意思,而是表示通過主體的付出、努力而獲得物質或者精神的東西。“撈魚”的“撈”指的是一種技巧性體力勞動,玉丘人撈魚的技巧很高,所以“撈”字下面就派生了一些別的動詞。

玉丘人當然不是漁民,就象他們開門見山、抬頭望山、出門爬山、撈柴上山……但卻不能說他們是山民一樣,玉丘肯定沒有可稱得上漁業資源的自然資源,但他們生活當中可不缺足夠的魚蝦。

他們在水塘里、水田裏、水凼里以及水庫里養魚,年年年底總得要干塘撈魚的,平常要撈魚的話就得下網了。玉丘只有一戶人家有魚網,單獨講那一戶人家的魚網的話,也可以叫做是出租,但他帶魚網過來,還得下水下網,指揮人們拉網,這在玉丘就是一門手藝,公家或私人撈魚都會請這樣的手藝人,要給工錢的。就象木匠、砌匠、鈣匠、衣匠、篾匠、桶匠、畫匠、漆匠、教書匠……一樣,他被稱做“扯網的”,或者叫做“網匠師傅”,簡言之,這門職業在玉丘就叫做網匠。照玉丘人的說法,海邊的漁民不就個個都是“網匠師傅”了?但正因為玉丘人不是漁民,專操魚網的這一家才成了“匠”或者“師傅”。這是玉丘獨有的不知始於何時的“漁業”跟農業的分工,準確地說是“漁業”跟普通手工業的分離吧。

沒有體現這種分工的、人人皆可為之的那種撈魚,就是玉丘人的一種生活本領了。

生活里那種個人隨意都可進行的撈魚,是指撈無主的魚,當然是一種需要技巧和本領的活了。

溪里、溝里、渠里、田凼里……野魚野蝦在嬉戲,在跳蕩,在曬太陽,在覓食,人人見之都可捉之,捉不着就干水,幹了水總可全阡,是無漏網之魚的。這倒是一種不需要任何技術的捕魚撈蝦,算不得本事的。

如果見過玉丘人捉泥鰍、黃鱔,就會大開眼界了。

他一雙泥腿在水田裏嗵來嗵去,屁股上吊著一隻敝笱(關於“敝笱”,前述玉丘小學的前校長於中生前在他的一篇所謂的論文裏討論過),彎下腰在泥水裏掏摸着,一隻手從泥巴里出來,就攥着一條噼噼啪啪扭盪不已的泥鰍,或者是一條展轉纏繞的鱔魚了。反手將手裏鉗着的魚往屁股後頭的敝笱里一丟,又繼續嗵開去。稍一觀察就會發現,他並不是在水田裏胡亂摸索,絕不輕易下手的,手到必擒魚來。他在水田裏觀察,清水裏找泥面上的小洞眼,食指探進去,手指能跟着泥鰍黃鱔的洞在泥巴里拐彎摸角,只要指頭跟洞裏的魚兒輕輕一碰,食指與中指立即勾起,兩個指頭的第二關節幾乎同時變作了“鉗子”將泥鰍黃鱔的頭死死地鉗住了,然後就將泥鰍黃鱔從泥水裏拖出來了。

泥面上大大小小的洞眼多的是,有各種各樣的蟲子打的洞眼,有的小洞眼裏藏着一隻泥蜂,一腳踩進去或者手指探進去,泥蜂給你狠狠地叮上一口,痛得你喊爹叫娘。泥蜂蟄人比黃蜂還厲害,毒性更大。抓魚的人知道哪些洞眼是泥鰍黃鱔打的,別的洞眼就不予理睬。

我小時候對捉泥鰍黃鱔的人特別崇拜,看他們捉魚的過程幾乎就象是變戲法。於是我也跟着往水田裏嗵,但我從來沒有捉到過一條魚。第一我不會辨認哪些是泥鰍黃鱔的洞眼,就象《地道戰》裏日本鬼子找武工隊的地道口似地瞎摸,還被泥蜂蟄得哇哇亂叫,很象日本鬼子挨了武工隊的冷槍。第二我的手指到泥巴里以後就找不着了洞道,泥巴里軟乎乎的一塌糊塗,哪裏曾有過泥鰍黃鱔的軌跡?第三,我的食指和中指關節無論如何夾不住泥鰍黃鱔,力度一點也不夠。被人家丟到地上的一條黃鱔,我試着去鉗,根本就鉗不住,更鉗不牢,我只能用拇指的指甲跟彎起的食指合作,將黃鱔死死地往肉里掐,才能勉強掐得緊那條黃鱔。

人們還會挖泥鰍黃鱔的,是另一種不需要技術的撈魚方法。幹了水的冬田,晒乾到可以在上面行走的時候,找到小洞眼就用鋤頭去翻泥塊,翻過幾塊泥巴,有時甚至一鋤頭下去翻過來,一條懶洋洋的泥鰍或者黃鱔就露了出來,然後撿起來就是了。

過去稻田裏要打石灰殺蟲除草,在水稻拔節分櫱前的晴天裏進行。打石灰是一種苦活,用毛巾或者一塊別的什麼布蒙住鼻子嘴巴,將石灰遍撒到稻田裏。這裏那裏揚起石灰的白煙,田洞裏石灰飛揚,白煙衝天,一片“硝煙瀰漫”。

打了石灰的稻田第二天用耙頭去耙,那耙頭是一種能在水稻的行株間運行的窄耙頭。耙田的過程跟撈石灰魚同時進行,下田的人手裏握一把耙頭,屁股後頭吊一隻敝笱。泥鰍黃鱔鯽魚小蝦還有許多別的小魚小蝦,經不住石灰水的罐嗆,除了鑽進泥洞裏的以外,全死在了水面上,只需撿起來就是了,所以這其實也不叫撈魚,專門稱作撿魚。石灰魚雖然是死了的,但沒有毒,加了紫蘇葉爆炒了吃,別有風味。吃不完的可以焙乾或者晒乾了掛起來留着。

不打石灰的時候若想成批地撈魚,就用茶枯水鬧,叫做“鬧魚”。這裏的“鬧”是動詞“毒”、“悶”、“葯”的意思,如果有人想不開吃了老鼠藥或者喝了農藥,玉丘人統統叫做“吃鬧葯”或者“吃鬧子葯”。下毒謀害人叫做“鬧人”,是傷天害理的勾當。食物有毒或者變了質不能食用的總是說那東西是“鬧人”的,不能吃了。

人們將茶枯碎了,衝上大桶的開水,就成了能鬧魚的“鬧葯”,撒到水田裏,第二天即有魚“跑頭”(翻白),必須及時撿回來。茶枯水有時候是並不能真正將魚“鬧死”的,只能將魚嗆昏迷,如果不及時撿上來,那些被“悶”得較輕的魚兒過後還能活轉來而遊走了的。

玉丘人有各種各樣的漁具,有些漁具在書面上沒有跟普通話對應的音節和符號,實在沒有辦法轉譯其名稱,只能揀出幾種,就其形狀與功用方面大體描述一下。

一、一種十分精緻的篾制漁具,大小形狀近似葫蘆,但有一個尖尾。頭部有洞口通往腹部,編織得有點象鳥窩,下面象瓶頸的那個部位內里有倒篾機關,魚兒只能進不能出。腹部放置魚餌,尾尖用篾箍套住,取下篾箍即可取魚,萬無一失,比漢語裏“瓮中捉鱉”可先進了好多。因為我小時候總想着這句成語是十分可怕的,伸手到瓮里掏摸,不怕鱉咬你一口啊!鱉在玉丘叫做團魚,人們說團魚一旦咬着了人的手指,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定要等到天上打雷的時候它才會鬆口,否則要將人的手指咬斷,就是你拿菜刀將它的蛇頭狀腦袋剁了下來,它的嘴還死摳着人的手指呢。

這種精緻的漁具頭天晚上放到水田裏,可以放上很多個,插上標記。第二天收漁具,即是收魚。玉丘人的這種漁具在書面上好像還沒有一個對應的詞彙,玉丘人口語裏說出來它是叫做Zhuan的,這種撈魚方法叫“放Zhuan”,晚上“放Zhuan”,第二天一大早“收Zhuan”,就是現成地撈魚了。

二、一種大型篾制漁具,形狀有點象一個特別巨大的高音喇叭,但尾部是尖的,跟前一種漁具的尾部構造近似。用在田洞裏、溪溝邊、渠道中等等過水的地方,裝在過水的口子上,形成一道魚兒無法逾越的屏障。用來收順水而下的魚的時候,“喇叭”口朝上,用來引逆流而上的魚的時候,“喇叭”口朝下。魚兒逆活水而上的行為叫“涮水”,這種漁具是專門為“涮水”的魚兒設計的,象鯽魚、鯉魚幾種魚是最喜“涮水”的。玉丘人的這種漁具在書面上也是還沒有個對應的詞彙,他們口語裏說出來是Hapa,這種撈魚法就叫做“裝Hapa”。裝好Hapa以後,到時候撤下Hapa,扳開它的尾部,將誤入“龍門陣”的魚兒倒出來就是了。

三、“提罾”。一種三角型木架子,吊著三角形的細網,有一根長長的把手。人握着把手將它沉入水底,在泥面上往水潭遠處送,然後再拖回來,拖出水面時,裏面多是螺螄,但也有小魚小蝦的。這種漁具倒有個漢語詞可以表達的,叫做“提罾”,這種撈魚之法就叫做是“提螺螄”(儘管也常常能“提”到小魚小蝦,但還是叫做提螺螄)。

四、一種架子比較大的篾制漁具,下無底上開口,網口寬,用於在水田或者水潭裏捉住放養的大個頭魚。家中備有這種漁具,遇到要款待客人時要抓魚的話,因為不是大量撈魚,不必去請網匠師傅,背上那個竹“罩子”到自家田裏或塘里去“罩魚”就是了,罩住了大條的魚后就伸手往裏面去摸。但並不是手到擒來,沒有抓魚本事的人在裏面掏摸半天也可能抓不到魚。比瓮中捉鱉安全,但能否抓到大魚並不是萬無一失的。

五、“沉罾”。一種特製漁具,四方形的細網,用有彈性的兩跟薄篾片成對角線式交叉地將漁網撐起。一根長線系在對角線的中央,將漁網吊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撐起四方形漁網的那兩根對角線型篾片的交叉處,還有四根細線分別吊著漁網的四個邊,四條細線上捏上魚餌。人挑起竹竿,將網沉入水底,然後等候。當然一個人絕不僅僅是只有一把這樣的漁具,而是往往要帶上至少好幾把,多的可以是十幾把。所以第一把放下去以後,就去放下一把,放完后就可收第一把了。收了第一把,得了魚蝦后,又將它放入水中。這樣只要第一批放完了,以後就是不斷地收工具撈魚。除了檢查細線上的魚餌,被魚兒咬食了的要補捏上魚餌外,餘下的就純粹是一個不斷的收穫過程。

收竿時須屏聲靜氣,勻速提線,而且越慢越好。如果提線的速度過快,或者快慢有變化,或者你提網的手稍有抖動的話,則進網覓食的魚兒知道有詐,就趕緊逃了,收上來的將是空漁網一張。

這種漁具是有一個很古老的名稱的,那就是“罾”了,只是玉丘人把它叫做“沉罾”,是用來沉入水底去誘魚誤入圈套的。上述第三種漁具“提罾”跟這裏的“沉罾”兩種漁具名稱里的“罾”都是一種細網漁具,本來是很古老的漁具了。對於“罾”,《漢書-陳勝傳》有顏師古註:“罾,魚網也,形如仰傘蓋,四維而舉之,音曾。”顏老先生所描述的罾,恰恰就是玉丘人今天所用之“沉罾”,兩者是一模一樣的東西。然而,玉丘人對於拿“沉罾”來撈魚蝦的這種方法,卻有另外一個叫法的,叫做是“調蝦子”,是引誘魚蝦誤食魚餌從而誤入禁區的小伎倆,也就是相當於調魚蝦的胃口的意思,所以叫做是“調蝦子”。

六、抓子。鐵匠鋪里有打成好了的專門抓子出賣,外型有點象一把縮小的大刀,背部的兩頭略微翹起來,長約五寸,一排鋒利的鐵針,爪子裝在一根長長的把手上。與此配套的工具是一把自製的燈具,叫做“照魚燈”,是用長長的竹桿或木竿子挑起來的一盞玻璃瓶做的桐油燈(後來用煤油了)。晚上撈魚人提着“照魚燈”在田洞裏穿行,走在田埂上,燈火伸到水田裏的水面上一路搜索過去。泥鰍黃鱔鯽魚等晚上在泥面上的淺水裏打露水,靜靜地趴在那裏,死亡之光照到身上了全然不覺到危險,仍然一動不動。“照魚人”用鋒利的魚抓照着魚背攔腰下去,再提起來,小魚就被刺穿身體,在爪子上啪嗒啪嗒地死命掙扎了。

抓子同類的是“夾子”,一種自製的鉗魚工具,厚竹片做成,比燒火鉗短,結構與燒火鉗剛好相反,把手部位長,而夾頭部位短。夾頭部位被刻上了兩排鋸齒,夾住泥鰍黃鱔不至於滑脫。也配長竿“照魚燈”,跟用抓子抓魚一起,兩種法子都稱做“照魚”,而不是撈魚、抓魚或者夾魚的。用抓子“照魚”人只在田埂上走,用夾子“照魚”人是可以下到水田裏去的,尋見目標的機會更多,勤快的人多使用夾子,圖方便的人則用抓子。

“照魚”是在晴熱天氣的晚上,雨天魚兒不出來,白天也不出來。遇到“照魚”的好天氣,人人相約:“照魚去啊?”。晚飯後就見一盞盞的“照魚燈”陸續出來了。“照魚人”一晚上要走很遠的地方,總得要等到屁股上的敝笱沉甸甸的了方才打轉。幾個“照魚”人可以結伴而行,黑夜裏走得再遠也不怕遇上“倒路鬼”了。男女青年相約“照魚”,遠行到野外兩盞“照魚燈”就照到一塊了。如果一個人提着“照魚燈”在外面忙活了大半夜,回來時敝笱里只有幾條魚,那很可能不是手氣特背,倒是很可能跟另一盞“照魚燈”照到一起去了吧?

撈魚要看天氣,晴天和雨天,白天和夜晚,撈魚的方法和使用的漁具就不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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