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怪果(六)
傍晚,雨終於停了。
厚重的鉛色雲層被強風吹動,飛快地掠過格林維爾鎮外的丘陵,竟顯出一小塊灰藍色的天空來。地平線上的一排灌木背後,夕陽散發出微弱的餘暉,像迴光返照的病人臉上最後一抹紅暈。
穀倉前的土路泥濘不堪,停着輛漆黑的福特車,車輪和保險杠上全是污痕。此時,面向鎮外密林、背朝夕陽的那側車窗被完全搖下,兩名乘客正無聲地望向森林深處——
兩三英里開外,櫸樹與橡樹的枯枝殘葉之間,星星點點的火光正漸漸集結。身披白袍、手舉火炬的模糊人影排成一列,有人騎馬、有人步行,在詭異而不祥的寂靜中朝着森林深處走去,像浮遊的鬼魅。
也就在這時,近處的黑暗中突然傳來“咔嚓”一聲——有誰朝福特車的方向走來,踩斷了落在土路上的一小截樹枝。似乎就連來人本身也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停頓片刻后,才終於決定繼續向前。那人腿腳不大靈便,拄着兩根不鏽鋼拐杖,每走一步邊可聽見金屬的吱呀聲。
福特車上的乘客聞聲扭頭——殘餘的微弱天光照出一個穿深藍色天鵝絨連衣裙、披着件綠色毛線長外套的身形。朝他們走來的是名女士,紅棕色的短髮在耳鬢堆出兩個紮實的波浪卷,亂糟糟的劉海被風朝後腦勺的方向吹起。
刻薄的性格像木工刀一樣,在她臉上留下了印痕。——她的兩根眉毛扭作一團,靠近太陽穴的眉梢又誇張地高高挑起,塗了口紅的兩瓣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細縫。
注意到車裏投來的視線,她在離二人三四英尺開外的位置站定,卻也並不急着開口,只是以她那貓頭鷹一樣的眼神來回打量着兩個亞洲人。
“奧多爾蒂女士?”高個兒的亞洲人這時坐在靠近她的副駕駛座上,微微正了正坐姿,小心翼翼地問候道,“我們和您的管家聊過了,他答應將穀倉借給我們過夜。我想,他應該已經知會過您——?”
被他尊稱為奧多爾蒂女士的年輕小姐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又重新調整了一下架在腋下的拐杖。
“時間已經這麼晚,您怎麼還一個人在外邊遊盪呢,女士?”駕駛座上的那人把兩手搭在方向盤上、側身問她道。
可後者還是沒有理會,只是扭頭、朝密林中戴着尖錐狀面罩的白色人影看去。
“很可怕,不是嗎?”她幾乎面無表情地喃喃道,鼻樑上那副瓶蓋般厚重的眼鏡倒映出閃爍的火光,“有時候我忍不住希望......正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噩夢一場。”
車裏二人對視一眼。
“有什麼可害怕的呢,女士?”高個兒的亞洲人意味深長地反問道,“‘保護我們的南方女性’——這是他們的口號,不是么?”
奧多爾蒂只是嗤了一聲,嘴角因不屑而抿得更緊了。
“迫害總是以保護之名得以實施。”半晌,她終於答道,“再加上,我是天主教徒,恐怕都算不得他們自認為需要保護的對象。——你不會看不出吧?歸根結底,我們實質生活在一個種姓制度盛行的社會裏。信仰新教的白人至上;在此之下,黑人、亞裔、猶太人、天主教徒、斯拉夫人,統統被劃為次等與異端。這幫暴徒只是需要一個借口罷了——他們想要燒毀我的農場,意願之強,絲毫不亞於想要燒毀我黑人鄰居的農場。”
“別這麼說,女士。”矮個兒的亞洲人淡淡地回答她道,“他們本也能成為本分守紀的好人——要是有人每分每秒也都要朝他們開槍的話。”
兩手拄杖的奧多爾蒂女士只是又嗤了一聲。
“他們真要是好人的話,那你們也當真是路橋公司職員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奧多爾蒂女士?”副駕駛上的那人警覺起來,追問她道。
“實話實說吧。”後者毫不客氣,以刁難的語氣開口道,“壓根就沒有什麼波士頓路橋公司,是不是?——沒有哪個正經公司會委中國佬以重任,放任他們大手大腳、四處亂灑鈔票;也沒有哪個正經公司職員會像你們這樣,冒着生命危險監視黨社活動。告訴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總有一天,你這張嘴會給你帶來性命之憂,奧多爾蒂女士。”就在高個兒華人被問得措手不及的間隙,駕駛座上的矮個兒冷不丁插話道,兩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如果我是你,我會閉上嘴,別再想入非非,好好回家待着。——哪怕我們當真是投機者,是詐騙師,是罪犯,知道了之後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麼?”奧多爾蒂嘴上仍舊不依不饒,卻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這樣說吧,女士,你所謂的這場噩夢要麼就快迎來終結,要麼就快......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副駕駛座上的高個兒平靜地沖她說道。
與此同時,福特車的另一側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矮個兒提着什麼東西下了車、摔上車門,朝着奧多爾蒂一側走來。
與此同時,奧多爾蒂終於看清了他手裏提着的是什麼——一把粗笨的鐵杴,活像行兇殺人用的道具。
矮個兒眯縫起眼、端詳着奧多爾蒂,見她不安地挪了挪位置,才終於扭頭拍了拍福特車的車門。
“別再磨磨唧唧,是時候出發了。”他對副駕駛上的那人說道。
年輕的小姐又默不作聲地後退幾步,一邊看着高個兒也從車上鑽了下來,把什麼東xZ進了外套之下,又從後車廂里摸出一把同樣制式的鐵杴來。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今晚沒有出過家門,女士。”等二人清點完畢,那高個的亞洲人又轉過身,近乎和善地對奧多爾蒂說道。
與此同時,穀倉旁的黑暗中冷不丁傳來一聲介於喇叭響聲和小孩啼哭之間的鳴聲。
“什麼聲音?”矮個兒的亞洲人先是一驚,隨即皺起眉頭。
“孔雀。”奧多爾蒂條件反射地答道,一邊朝穀倉的方向看去,“一定是有落單的孔雀,還沒來得及回巢,就被關在穀倉外了。”
她的話引來一陣古怪的沉默。
“走了。”半晌,矮個兒的亞洲人終於回過神來,用空着的那隻手捶了捶他同伴的肩膀。
就在天邊最後一絲光亮也消逝殆盡時,拄拐的奧多爾蒂女士心有餘悸地站在老福特車邊上,看着兩個行跡可疑的亞洲人徹底隱沒進了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