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細風輕露着梨花
翌日清晨,一縷陽光透過軒窗,徑直灑在床榻上。
鳶兒眉頭微皺,翻了個身,繼續賴在床上,不肯起床。繼續趴了一會兒,她忽然意識到,她睡在內側,陽光不可能照在她身上。她伸出手,在旁邊試探了一下,發現身邊並無人。
她翻過身子,滿不情願地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清寒姐姐,你在嗎?”她隨意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她。她打了個哈欠,旋即倒頭又睡。
“我就說她起不來嘛!”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聽見了明哲的聲音。
“哥哥,你在嗎?”沒有人回應她。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便沒有在意,繼續睡覺。
“鳶兒妹妹,別睡了!”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聽見了清寒的聲音。
“清寒姐姐,你回來了嗎?”鳶兒昏昏沉沉道。
明哲攔住清寒,“你別叫她,讓她繼續睡。我倒要看看她能睡到何時?”她確定這就是明哲的聲音,猛然睜開眼,慌忙起身,頭髮凌亂,衣裝不整,一臉驚恐地看見明哲和清寒坐在桌邊正盯着自己。
明哲揚眉,驚奇道:“醒了?”
鳶兒趕緊用被子裹住自己,羞澀道:“哥哥,你別盯着鳶兒看!”
明哲調侃道:“也不知是誰昨晚嚷嚷着要和哥哥睡一起?怎地才過去一晚,便翻臉不認人了?”
“哥哥,你別說了!”鳶兒羞紅了臉,她害羞的不是明哲,而是明哲身邊的清寒。她倒不介意明哲,反正這副樣子明哲又不是沒見過,但她從未這般出現在別人眼中,也不知清寒是怎麼看待她的。
“你就別調侃她了,小心惹生氣了,你又得哄她開心。”清寒好心提醒。
“我不調侃她,難不成調侃你?也不知是誰昨晚……”明哲話還沒說完,便被清寒用包子堵住嘴,“師兄,你還是安心吃早點吧!其他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清寒走過去,坐在床榻邊,安撫道:“別搭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明哲把包子咽下去,“別用那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我,我好心好意給你們出去買早點,你們不吃就算了!”
明哲自顧自拿起紙袋中的包子,一個接着一個往嘴裏塞。
鳶兒瞧見他這般狼吞虎咽的樣子,忍俊不住,“哥哥,你慢一點,別被噎着了!”
明哲剛想反駁,忽然一個包子卡住了咽喉,正巧被鳶兒說中了。
鳶兒和清寒看見了,也不幫忙,只顧在一旁嘲笑,“都說了叫你慢一點,你偏不聽,這下噎着了吧!”
明哲趕緊給自己倒了杯水,勉強咽了下去。
明哲氣憤道:“你倆就不能說點好話嗎?”
“說好話,你又不會聽,何必呢?”清寒挖苦道。
明哲咽下這口氣,“不跟你們胡扯了,趕緊起床,過來吃飯!”
鬧歸鬧,鳶兒還是聽明哲的話,起了床,穿上鞋子,走到桌邊,端起明哲那杯還未喝完的茶水,一飲而盡。
“這是我的茶杯。”明哲無奈一笑。
鳶兒狡黠一笑,“鳶兒又不嫌棄!”
明哲深吸一氣,“不跟你理論了,趕緊把早飯吃了,然後跟我出去。”
“去哪兒?”鳶兒和清寒異口同聲。
明哲賣了個關子,“去了不就知道了?”
沒想到鳶兒居然不上當,反攻一手,“那我不去了!”
明哲當場震驚,“為什麼不去?你不是最煩待在客棧的嗎?帶你出去,你又不出去了,這算什麼意思?”
鳶兒抬頭挺胸,趾高氣昂,“哥哥不把話說清楚,鳶兒哪兒也不去!”
明哲看向清寒,一種不好的預感縈繞心頭,“你不會也學她吧?”
清寒單手支頤,嫵媚眨了眨眼,“師兄覺得呢?”
“好了,我懂了!”明哲呵呵一笑,“我自認這輩子沒敗在別人手中,但總輸給你們幾個。待會兒去趟嫣紅閣,我要代人轉告一句話。你倆去還是不去?”
“代誰轉告?”鳶兒邊吃邊問。
“去了不就知道了?順便帶你倆出去逛逛,這次給我安分一點,不要驚擾大夥。”明哲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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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三人來到嫣紅閣,將蓮姨的話轉告常爭妍:“常媽媽,蓮姨要我來跟你說,她不準備在這裏繼續做了。”
常爭妍滿臉不屑,“不來正好,我還省下一個月工錢。而且楊公子瞧上了綠綺的俏臉蛋,這幾日就來替她贖身。哪還需要那個老不死來彈箏?”
明哲心裏暗道:“幸好蓮姨沒有回來,不然看到常媽媽這副嘴臉,不知又要難過成什麼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這不是昨日鬧事的那個老頭嗎?”常清隱約之中似有印象。
“快走!”不等山伯開口,劉在山直接把人拽走。
明哲三人上前詢問山伯:“山伯,您這是怎麼了?”
劉在山先聲道:“府伊大人請他去作詩呢!”
山伯眼中儘是譏諷之色,“蔡元長附庸風雅,讓我去為他獻詩,可笑!”
“蔡元長?”明哲似乎明白了什麼,“不行,您不能一個人去,讓我們陪您去吧!即便出了事,也能助您一把。”
“多謝小友,但你們就不必跟着老朽蹚這趟渾水了,諒他也不敢把我怎麼樣。”山伯硬氣道。
“山伯,您請我喝酒,我陪您赴一場宴又能如何?我身邊這兩位身手不凡,有她們在,定能護您周全。”
看到明哲堅定的眼神,山伯也不好拒絕,“也好!很久沒遇到你這樣爽朗的小友了,那便一同去吧,路上正好有個人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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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三人跟隨山伯進入蔡府內院。
“大人,人帶來了。”劉在山一副奉承的嘴臉。
蔡元長點點頭,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蔡元長換了副嘴臉,迎客道:“叔原,真是有失遠迎,竟不知你已到了。”
山伯冷笑一聲,“你稱我為叔原,我倒不敢喊你元長。”
“當日子瞻造訪叔原,叔原直接回絕道,今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如此傲骨,怎會不敢喚我元長?”
“東坡真君子也,直接回絕自然不怕。但遇到偽君子,卻不得不謹慎一些。”
張貼逸嚴聲呵斥:“怎麼說話呢?大人面前也敢放肆!”
明哲擋到山伯面前,“你們想幹什麼?”
蔡元長攔住下人,隨和道:“罷了,文人都是這樣的。今日請叔原來不為別的,想請叔原為我寫幾首詞,也讓我手下這些人開開眼界。”
山伯一臉不屑,“寫詞嘛,好說!備墨!”
“早就經備好了!”蔡元長一揮手,下人便把書桌抬上來,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山伯,我幫您鋪紙吧!”
“不用,你站在旁邊磨墨即可,鋪紙這種事就讓那護院來做好了。”
張貼逸忿忿道:“我可不是什麼打雜的!鋪紙這種事,你旁邊不是還有兩個丫頭嗎?叫她們做!”
山伯冷笑道:“這兩位姑娘乃金枝玉葉,可不是你一個下人能頤指氣使的!看來你是不想我替蔡大人寫詞了?”
張貼逸看了看蔡元長的臉色,走上前,極不情願地為山伯鋪紙。
山伯繼續刁難:“我人老了,鞋子都穿不好了。你來替我把鞋穿上。”
張貼逸咬牙切齒,“別給臉不要臉!這是當年李白羞辱高力士的手段,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山伯嗤笑一聲,“我可不敢自比李太白,但你自比高力士,卻把你家蔡大人放在何位?”
蔡元長沉重道:“貼逸,退下!”
明哲替山伯磨墨,清寒和鳶兒靜待山伯作詞,替山伯揭下寫好的詞: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鳳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里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灧灧金。
眾人都聚了過來,議論紛紛。
柳詞率先道:“這詞倒是寫得不錯,寫的是尋常者悲秋,不尋常者卻能看出秋日裏的風光旖旎。詞是好詞,但怎麼全詞未言大人一句?”
山伯怡然自笑,“言富貴而一語不着富貴方為上品。”
“可現在還未到重九,你怎麼寫了一首重九的詞?”
“未到重九而言重九,恰不如蔡大人尚未到極人之位卻行極入之權?”
“你的意思是說大人覬覦權勢?”
“我可沒這麼說,怎麼理解便是你們的事了。”
蔡元長笑意中似含一把冷刃,“看來今天叔原是有些糊塗了,該讓他謹言慎行一點。貼逸!”
“山伯小心!”明哲護在山伯身前,“瀆上帝,罔君父,結奧援,輕爵祿,廣費用,變法度,妄製作,喜導諛,鉗台諫,熾親黨,長奔兢,崇釋老,窮土木,矜遠略。此十四罪狀,太師可有耳聞?”
蔡元長揚眉,“你認識我?”
明哲嗤笑道:“太師之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曉?輔政八年,權震海內,輕易賞賜以蠹國用,憑藉爵祿以市私恩,役使工匠修繕舍第,動用漕船運送花石。魚肉百姓,私放罪人,不軌不忠,共數不盡。皇上大怒,貶出京都。”
蔡元長拍了拍手,“說的一字不差,難為閣下記得如此清楚。”
蔡元長的手下慢慢靠近,將他們團團圍住。
蔡元長冷笑道:“這兒可是蔡府,閣下說這話,不考慮一下後果嗎?”
明哲一臉不屑,“那又如何?你覺得就憑你這些酒囊飯袋之徒,豈是我的對手?清寒、鳶兒,動手!”
明哲一聲令下,三人同時動手,將蔡元長的手下通通放倒,不到一會兒的功夫,所有人都被他們撂倒了。
蔡元長眉頭緊皺,“這怎麼可能?”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明哲輕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別以為自己能一手遮天,世上的人多了去了,你又怎知不會死在別人手中?”
蔡元長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小子,不要太囂張,援兵即刻便到,到那時,你又能奈我如何?”
明哲倒是不怕對方人多,只是擔心無法保證山伯的安危。
明哲冷笑一聲,“多謝太師提醒。山伯,我們快走。”他帶上山伯等人,離開了蔡府。
張貼逸正要帶人去追,卻被蔡元長攔下,“罷了,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落魄老頭,諒他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你去查查那三個人是什麼來歷,不能讓他們活着離開洛陽。”
張貼逸唯唯諾諾:“屬下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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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身後沒人追來,明哲這才鬆了口氣,隨即詢問山伯的身份:“山伯,我剛剛聽到蔡元長喊您叔原,還說什麼政事堂半吾家舊客,您到底是……”
山伯捋了捋鬍子,自嘲起來:“我是誰?以前我父親在時別人喊我晏公子,後來父親亡故別人便直呼我名晏幾道,再後來我卸任歸田別人就喊我糟老頭了。”
明哲三人瞪大眼睛,不可思議,“您竟然是前宰相晏殊大人的兒子——晏幾道先生!”
“別先生不先生的,這些稱呼我都不喜歡。我還是喜歡年少時故友們喊我的那一聲——小山。你還是喊我山伯吧!”
“這不妥吧?”
“可老夫覺得正合適!”晏幾道一撫鬍鬚,調侃道:“你小子人緣不錯,有佳人相伴,艷福不淺啊!”
明哲左右看了一眼,急忙解釋道:“山伯,您誤會了!這兩位可不是我的紅顏知己。這位是我的妹妹鳶兒,這位是我的師妹清寒。”
鳶兒和清寒畢恭畢敬地向山伯行禮,“晏大人好!”
“不必多禮,老夫向來不拘泥於世俗條例,你們便和若辰一樣,稱我為山伯即可!”
鳶兒和清寒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山伯好!”
“這就對了!”晏幾道一撫鬍鬚,滿意地點點頭。
四人在這邊說笑,橋那邊忽然傳來聲響。
“那邊發生了什麼?”晏幾道問。
“不清楚,過去看看吧!”
四人移步橋邊,湊近看熱鬧。
“我不想去娼館,我有手有腳,不論是針線活兒還是粗活兒我都幹得來。”
念奴身上掛着一塊牌子,身前躺着一個人。
劉媽媽冷笑道:“喲,都出來賣身了還挑三揀四的?要不是看你會跳舞,我才懶得理你。”
念奴搖頭,“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我只想干點體力活兒。”
劉媽媽冷嘲熱諷:“你看有人買你嗎?還挑三揀四,趕緊拿了我這錢把你那倒霉老爹埋了吧!”
晏幾道挺身而出,“你葬你父親需要多少文?”
念奴說話斷斷續續:“兩千……兩千文……”
晏幾道摸了摸身上的錢袋,眉頭一皺,神情凝重,轉頭看向明哲,“小友,你身上還有碎銀嗎?我這兒只有九百文,你先借我一千一百文吧!”
明哲尷尬得不知如何開口,心裏暗道:“我也沒錢啊!”
就在這時,清寒站了出來,慷慨解囊拿出一千一百文給晏幾道,“山伯,我這兒正好有一千一百文。”
晏幾道接過錢袋,“這錢算是你借老夫的,老夫改日再還你!”
清寒搖搖頭,拒絕晏幾道的好意,“談什麼借,能幫上這姑娘也算是功德一件。”
清寒都這麼說了,山伯也不好意思多說別的,將錢拿給了念奴,“拿去好生安葬你父親吧!”
念奴接過錢袋,不停感謝:“多謝,多謝您!念奴從今往後就是您的人了。”
晏幾道解釋道:“古語有云,人之行莫大於孝。我這錢是助你葬父的,不是買你的。”
念奴盯着手中的錢袋,有些不知所措,“這怎麼行?我不能白拿您的錢。”
可當她抬頭的時候,山伯已然離去。
明哲在晏幾道耳邊私語:“山伯,那個姑娘一直跟着您,該怎麼辦?”
晏幾道長嘆一氣:“我助這個姑娘和當日想贖綠綺的意思是一樣的,她們質本潔清,不該因為銀錢之事墮入污泥。倘若對琴曲舞藝有所造詣,更不該以此賣笑,辱沒技藝。我看那姑娘擅長跳舞,卻不想藉此技在風月場上賺得名頭,實在傲骨難得。你去幫我勸勸她吧,我去一旁的茶攤等你。”
“我去不太合適吧?還是讓鳶兒去吧!”
鳶兒愣住,“為什麼是我?”
明哲忽悠道:“你溫文爾雅,平易近人,那個姑娘一定會聽你的話!”
“那為什麼不是清寒姐姐?”鳶兒反問。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叫你去你便去即可,再問就不禮貌了!”明哲沖她眨眨眼,“你去勸勸那姑娘,我們在前面的茶鋪等你,快去快回!”
鳶兒雖不明白明哲的意思,但還是去了,“念奴姑娘,你不要追了。山伯助你不是為了讓你報恩,他只是聽到你說想清清白白地幹活兒,才想助你一臂之力的。”
“可我白拿了這個錢卻無以為報,這該如何是好?”
“我剛剛聽到劉媽媽說你會跳舞?”
念奴點點頭,“其實我父親是教坊司的琵琶師,我曾跟教坊的舞娘們學過幾年舞蹈。在我心裏舞蹈是一門藝術,不是倚門賣笑的工具。”
“果然傲骨錚然!”鳶兒肯定道:“那你安葬你父親之後,不妨重回教坊習舞。山伯也是一個風雅之人,倘若你數年後舞技大成,為山伯舞上一曲,也算不負他的苦心了。”
念奴咬了咬嘴唇,又跪下磕了幾個頭,“多謝幾位恩公!”
鳶兒微笑道:“那我便先走了,祝姑娘此後一生順遂。”
勸下念奴,鳶兒便去茶攤找明哲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