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番外5
“二叔,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你不用再說了。”
大丫聽到她二叔這樣說,都感覺可笑的慌,她娘會想她,會惦記她?半年前,她娘不讓她帶走家裏的一粒糧食,要是沒有王老師,還有姜苗嬸子,她恐怕要餓死在外面。
她娘一次都沒來看過她,她知道這半年來她是咋過的嗎?她心裏只有二丫和狗蛋,她就是死在外面,恐怕她也不會為她掉一滴眼淚。
“大丫,天下沒有無不是的爹娘,你娘當初不讓你帶走家裏的糧食,都是為了不想讓你上這個高中,想讓你幫幫家裏,你要體諒她,她不容易。”
徐川原本以為沒有從家裏帶走一粒糧食的大丫,用不了兩三天,就會乖乖的回來,可半個月都過去了,她還是沒回來,他不放心,就來到了學校里找她,雖然沒找到她,但聽說了她的事,聽說她拉磚啥的。
她每天在學校吃的是豆面,連菜都吃不起,徐川很想把她拽回家,可又於心不忍。
“哪有這樣當娘的,自己的娃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了,還不讓她上,讓一個小姑娘來這拉磚掙錢……”
磚廠的老闆娘聽不下去了,她這是才知道大丫她娘不讓她上學的事,這姑娘話少,她以為她是因為家裏窮,才一邊上學,一邊補貼家用哪,沒想到她家裏沒給她糧,怪不得她每周都過來拉磚……這大丫瘦的,好似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跑似的。
“就是,回啥家啊,要是真惦記她,這半年來,咋不過來給她送點糧食啊?”
拉磚的師傅,瞅着徐川,冷笑道。
徐川心虛的錯開了眼,解釋道,
“家裏一直想給她送糧食來着……後來家裏忙,給忘了。”
“忘了?她一個大活人,你們能忘了?我看不是忘了,是成心的吧。”
有人忍不住嘲諷他,徐川被臊的,臉都紅了,他那天從學校里回到家,家裏人知道她在拉磚,自己能顧着自己,就沒去給她送糧食。
大嫂說,她在外面餓了就會回來,不回來,那就是有東西吃,把他準備給她背過去的半袋子糧食,給奪了回去,鎖進了柜子裏。
“大丫,你真不跟二叔回家?”
“不回,我在這挺好的。”
徐川見大丫不跟着他回去,他也就沒有強拽她,一個人落寞的走了,走之前,還不忘說句話,
“大丫,那總是生你養你的娘,沒有她就沒有你,你要是想回來了,就回來,咱家始終是你家,家裏人都等着你回去過年哪。”
……
大年三十這一天,漫天的大雪。
張素芬天還沒亮就起床洗臉了,穿着一身藏藍色的老粗布做的棉襖,下面是黑色的棉褲,整個人顯得很臃腫,打開大門,門檐子上的雪砸了她一頭,她拍了拍雪,手插進了棉襖袖子裏,一呼氣,空氣中就有白煙。
凍的她縮着腦袋,深一腳淺一腳的往村口走。
“二丫娘,你站在這幹啥哪?”
坐在牛車上的江桂枝用薺菜根顏色的圍巾,包着頭和臉,還挎着個籃子,旁邊也坐了幾個人,看樣子是要去趕集哪。
\是二嬸啊,沒幹啥,我就是看有沒有人上集,想讓人幫忙給捎點東西。\
張素芬找了個借口。
“你要捎啥啊?我給你買了。”
“捎鹽,家裏沒鹽了。”
“不就鹽嗎?去我家借點先用着,值當的在這雪地里等着讓人捎嗎?”
江桂枝還以為她要捎啥哪,這一大早的就站在這冰天雪地里,說完,她們就走了……
張素芬哈着熱氣,又在村口站了一會兒,看着路的盡頭,白茫茫的一片……連個人影都沒有,最後見天快大亮了,怕人問她,她跺跺凍的已經沒有知覺的腳,一步三回頭的往家裏走去。
“大嫂,你這一大早幹啥去了,咋從外面回來啊?”
張素芬回到家,剛好碰到從屋裏走出來,剛起床的徐川。
“我去外面找二嬸說話去了。”
張素芬說完,就鑽見了灶房裏,從缸子裏抱出來一顆過冬的大白菜,在冰水裏洗了洗,就放在案板上切。
沒一會兒,徐老太也從屋裏出來了,聽到灶房有動靜,就走了過來,見老大媳婦正在剁包餃子的餡子,就把屋頂上掛的肉,取下來一條肥的。
“多放點肥肉,吃着香,家裏好不容易才開一次葷。”
“行,娘。”
張素芬把肥肉切了切就剁在了裏面。
\沒聽見你嫂子一大早就剁餡子的嗎,也不說趕快起來幫着和麵包餃子,就知道長着嘴吃現成的,美得你……不下蛋的老母雞,真是懶的沒邊了……\
徐老太站在兒子屋門口,推開了門,對着還躺在床上的劉紅梅,破口大罵。
“娘,我這就起,這就起……”
身上來事的劉紅梅,倦的不行,聽到徐老太罵人,連忙掀開被子,從床上爬了起來。
徐老太見這個不下蛋的寡婦兒媳婦起來了,就去另外一個屋,罵這個寡婦兒媳婦帶過來吃白食的丫頭片子。
“死丫頭,還不起來幹活,等着人叫,你咋這麼大的譜啊?真把自己當我們徐家的種了?
趕快出來給我去推磨,那一袋子麥子磨不完,就不準吃飯……那堆衣裳也給我去洗了……”
徐老太話還沒說完,屋門就被陳小蘭從裏面打開了,她身上撿二丫的襖子剛穿了一半,頭髮都顧不上梳。
“奶,我這就去。”
“都和你說多少遍了,別喊我奶,你是我孫女嗎?”
徐老太最煩她喊她奶了,她有自己的親孫女,不稀罕她這聲奶,這就是一個在她家吃白飯的人,跟她那個娘一樣,早知道就不該讓兒子娶那個寡婦,還帶過來一個拖油瓶,吃了她家這麼多年的飯,一點都不勤快,幹啥活都讓人說,懶的沒見過這樣的。
“我徐家的飯也不是這麼好吃的,還不快去給我幹活……”
徐老太瞅她磨磨蹭蹭的就來氣。
陳小蘭連茅廁都不敢去上,連忙往磨房跑,等待會尋徐老太看不見,再去上茅廁。
已經起來的劉紅梅見徐老太對自己的閨女這樣刻薄,大過年的還讓她幹活,心裏酸澀的不行,見徐老太進來了,
“娘,小蘭雖然是我帶過來的,可她在家裏這麼多年了,你能不能拿她像對二丫那樣?”
“讓我拿她像對二丫那樣?真是想得美,二丫是我親孫女,她是嗎?”
徐老太連面上都不願意裝,啐了滿臉委屈的彷彿小媳婦似的劉紅梅,
“也不瞅瞅自己年紀多大了,還裝這幅樣子……磕磣死個人,還以為自己是剛進門的小媳婦哪?”
“就是,都這麼大年紀,心裏沒點數……比我都大,我的老弟媳,快別掉淚珠子了,要是被川子看見了,肯定又以為我和娘欺負你了……”
張素芬斜了她一眼,諷刺的說道。
“老大媳婦說的沒錯,這大過年的,你哭哭啼啼的多喪氣啊,是不是想把我徐家的福氣都給哭走,把霉運帶過來啊?怪不得你上邊那個男人死的早,我看八成就是被你給哭走的。”
徐老太見她還哭,就上手擰了她胳膊一下,雖然冬天穿的厚,可徐老太擰起人來,還是很疼,劉紅梅強忍住眼淚,不敢再哭了。
“杵着幹啥?還不趕快去和面,擀餃子皮。”
徐老太剜了她一眼。
劉紅梅這才紅着眼睛,去柜子裏挖面。
“娘,咱怎麼大早上就包餃子啊?”
在大門口鏟雪回來的川子,搓着凍紅的手,鑽進了灶房裏。
徐老太看了一眼老大媳婦,然後心疼的把兒子推到灶房旁邊,讓他坐着烤火,
“家裏一年到頭沒吃過幾次餃子,咱今年早上吃,狗蛋栓娃他們早就饞的不行了。”
張素芬沒有吭聲,手腳麻利的包着餃子,等餃子下好后,張素芬專門撈出來一碗,把碗裏面的水控干,然後把兒子狗蛋拉到一邊,把裝着餃子的籃子遞給他,
“幹啥啊?”
正急着去鍋里舀第二碗的狗蛋,不解的看着他娘。
“去給你大姐送過去。”
大丫今年過年沒回來,張素芬總是很不得勁。
“我才不去,這麼冷的天,送啥餃子啊……”
狗蛋一臉的不情願,從家裏走到縣城,那要好長時間哪,就為了送一碗餃子,這不扯淡嗎?還有,她不回來過年,憑啥讓他去給她送餃子?
張素芬見兒子不去,她只好回到自個屋裏,拿起一條圍巾把頭緊緊的包住,怕籃子裏的餃子變涼,就拿家裏的舊衣裳給包嚴實了,然後挎着籃子出了家門。
她是知道縣城的路怎麼走的,聽川子說那個不回家過年的死丫頭在磚廠拉磚哪,磚廠的位置,川子說的時候,她是留了心的。
等她到了縣城,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靠着打聽才找到磚廠,因為是過年,就連看磚廠的老大爺都不在這,她正要喊人哪,就聽到一陣讀書聲,循着聲音來到了一個屋前,面前的門被關上了,上面的洞被人拿紙盒子給塞住了,她推開了門。
此時屋裏的大丫正在用磚廠劉大爺給她的鐵爐子燒着水,斷腿爛角的桌子上,放着一個豁口的碗,碗裏放着一塊硬的啃都啃不動的玉米麵餅子。
等爐子上的水燒開后,大丫準備拿開水泡泡再吃,這是看着過年,她獎勵自己的,吃塊玉米麵餅子,就算是過年了,平常她只吃豆面和紅薯干。
桌子上還放着一摞書,她用鐵鉤子捅了捅爐子,然後坐了下來,脫掉布鞋,把凍的流膿血的腳,放在了爐子旁邊,她當時走的急,家裏的棉鞋沒有帶上,現在只能穿單鞋。
她的腳彷彿不是自己的似的,已經感受不到疼了,剛開始的時候,是鑽心的癢……後面就開始爛了,老闆娘送她的舊襪子,黏在血肉上,使勁撕才能撕下來,血淋淋的。
走路是能走路,就是走不快,邁不動步子,凍的已經僵了,她把手也放在了爐子旁烤,手比腳更嚴重,不僅流膿血,更是皸裂紅腫的彷彿吹了起來似的,已經不像是手,她連寫字的筆都握不住。
推開門的張素芬,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大丫抬起頭,往門口看,就見那裏站着一個半截褲腿都濕透,用黃色圍巾圍着半邊臉的女人,她認出了這個人就是她娘張素芬。
“你來幹啥?”
大丫放下了腳,低着頭穿鞋,張素芬剛好看到她腳上,手上的凍瘡。
“看你有沒有死在外邊……”
張素芬語氣不好,走了進來,打量着屋裏,只見屋裏堆着一堆的雜物,挨着牆的旁邊,地上鋪了一層子稻草還有紙盒子,上面有一個半新不舊的薄被子,被子上面蓋着一些爛衣裳。
“你就住在這啊?我以為你這麼有能耐,能住的多好哪……”
張素芬打量了一圈,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瞪着她的大閨女大丫。
“這裏能遮風避雨,對於我來說,已經很好了,你來是為了嘲諷我的嗎?”
雖然半年沒見,可大丫一點都不想看到她。
張素芬沒有說話,把籃子放在屋裏唯一的那張桌子上,瞥了一眼碗裏的那塊玉米餅子,然後從籃子裏面端出一碗早就已經沒有熱氣的餃子,
“家裏包了白菜豬肉餡的餃子,我剛好來城裏辦點事,要不是你二叔非讓我給你帶餃子,你以為我會給你這個白眼狼送?”
大丫看也沒看,端起那碗餃子扔在了屋外面的雪地上。
“那你就別給我送,我在這好得很,我一點都不想吃這餃子。”
“你真是一個沒良心的狗東西,我大老遠的給你送餃子,你不僅不領情,還把餃子給扔了……好,你有種……”
張素芬連籃子都沒要,扭頭就走,等她走後,大丫像瘋了似的,跑到屋外,瘋狂的用腳踩着雪地里的餃子……然後跌坐在地上,捂着臉崩潰大哭。
哭了一會後,她站起來回了屋,提起爐子上的水壺,把開水倒進碗裏,一邊哭一邊吃着開水泡玉米餅子,吃完飯後,就拿起書大聲的背,握起筆拚命的寫,手背上的凍傷有那剛結痂的,被她這樣一弄,全都破開了,血滴在本子上。
自打入冬后,她就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穿在了身上,因為冷,後面老闆娘把自己的一件破棉襖,給她拿過來了,她就是連睡覺都穿着它,因為夜裏實在是太冷了,她有好多次都被生生給凍醒了,她真希望冬天能早點過去……春天趕快來。
冬天的夜是陰冷的,她沒有床,睡的是地上,被凍的睡不着的時候,她就想想書上的東西……
今天是過年,她一個人蜷縮在牆角,看着伸手不的屋裏,這個屋子沒有窗戶,如果有窗戶的話屋裏應該會亮點,因為雪光會映進來。
外面的狂風吹的用桌子堵住的木門,嘰嘰呀呀的,偶爾有寒風透過縫隙吹進來,這是如此的靜謐,爐子裏最後一點火也熄滅了。
大丫瞪着眼睛,她沒有哭……她想起了以前嬸子在的時候,教她寫字,給她洗頭髮,給她編辮子,晚上會摟着她睡覺……
給她偷偷留好吃的……那段時間,是她這麼多年來,最幸福的日子……在夢裏,她夢到了嬸子,嬸子往她手裏塞糖,摸着她的頭,沖她笑,睡夢中,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
外面充斥着炮仗聲,和小孩子你追我趕的聲音,家家戶戶都亮着燈,吃着年夜飯……大人抱着孩子,在外面砸雪球……
……
回到家后的張素芬,早早的躺在了床上,滿腦子都是那個死丫頭腳上的凍瘡,還有她睡在地上的薄被子,還有她碗裏的玉米麵餅子……
她心疼她,可是一想到她把她給她送過去的餃子,一個都不吃,當著她的面砸在了地上,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凍死你個死丫頭……凍死你……在外面咋不死了啊……”
第二天,她想讓川子去給那個死丫頭送被子和厚衣裳,可怎麼都張不開嘴,最後還是背着家裏人,偷偷的讓進城的人給那個死丫頭捎過去了,可回來的人又把被子給她拿了回來,說大丫不肯要。
等開春,大丫腳上的凍瘡慢慢好了起來,可腳上卻留下來一個個大坑,那是凍的疤。
三年的高中,很快就過去了,大丫考上了大學,是這個小縣城裏為數不多考上的。
這三年裏,已經輟學呆在家裏的狗蛋,來學校朝她要過錢,聽說她拉磚,手裏有錢,大丫沒有給他,他罵了大丫一頓,就走了。
狗蛋是個不正乾的二流子,整天就知道瞎混,張素芬花錢託人給他在鎮上找了一個跟着老師傅學給人家修電器的工作,他嫌要看人臉色,說他師傅罵他啥的,一氣之下跑回家裏來了。
張素芬怎麼勸他他都不肯再回去,她沒法子,只能再拿錢託人幫兒子找了一個飼養員的工作,就是幫人家農場喂餵豬啥的。
他幹了幾天還是不想干,說他好歹上過初中,餵豬又臟又臭的,配不上他,可後面不知道咋又願意幹了。
二丫自從沒考上高中,就如願的賣上了她心心念念的饃饃,和同村的小花。
三年來,大丫一次都沒有回去過,她知道了自己考上大學后,還是在磚廠拉着磚,等開學再去上大學。
這天,張素芬和徐川還有徐老太都來到了磚廠,同行的還有大丫的二爺徐福貴。
“大丫啊,你考上了大學,可真給咱老徐家爭臉,也給咱疙瘩村爭臉,快跟着我們回去,家裏的父老鄉村可都盼着你哪……連戲檯子都搭好了,咱村裡準備請人唱三天的大戲,你可是咱村裡唯一的大學生啊。”
徐福貴率先開的口,高興的跟個啥似的,以前總繃著一張臉,現在笑的滿臉的褶子,看着大丫的目光充滿了慈去上大學。”
沒有村裡開的證明信,大丫即使有入取通知書也不行,她想了想,最後還是跟着他們回家了,坐在回去的拖拉機上,張素芬好幾次張口想和她說話,但都沒能張開這個嘴。
這兩年沒見,她覺得她這個閨女變化了很多,身子也抽條了,還是很瘦,但身上有一種她從沒有見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神色異樣的盯着她看,嘴唇蠕動了幾下,可一想起家裏的兒子,她就咬緊牙關,把頭扭向了一旁。
徐老太抓着大丫的手,問東問西的,關心的不行。
“我們丫兒是個大姑娘了……奶奶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嫁給你爺了……”
大丫聽着這話雖然感覺不舒坦,但也沒多想。
如果是二十年後的大丫聽到這樣的話,她肯定會察覺出不對勁,會跳下拖拉機,不會跟着他們回去……可沒有如果。
徐川想對她說點啥,可被對面的二爺瞪了一眼,也就閉上了嘴。
大丫想拿到村裡開的證明信就離開,去上大學,她沒有注意到這幾個人的心懷鬼胎和算計。
到了村裡后,大丫並沒有看到搭好的戲台,徐福貴急忙說,
“戲台搭在了村東頭,咱先回家,家裏人都等着你那,你二奶天天念叨你,說大丫上高中咋不回來看看啊……”
“你二爺說的沒錯,咱先回家,奶奶早上給你蒸了大肉包子,香的很哪。”
徐老太一邊說,一邊拉着大丫,往家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