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二、孤獨的宿命
“你說的影響,是指什麼?我不知道。”
蘇岑走上前,追問道。
九月伸手點了點他胸前的傷口。
“嘶~啊!”
蘇岑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傷口泛起的疼痛感,讓他五官都緊緊皺在了一起。
“什麼感覺?”
九月輕聲問道。
“痛!太痛了!”
“疼痛,是面臨危險時,身體的預警機制。”
九月一邊說,一邊將排骨和切好的海帶放進陶罐里。
“疼痛的降低,說明身體面臨的危險也在減少。”
撒下些許精鹽,便開了大火煨制。
“那麼嚴重的貫穿傷,一般人是活不下來的,但求生的本能和意志,讓你撐了過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意識對物質世界的干涉。”
九月悠悠地說完,便不再理會他了。
“你還好意思說,這傷可都是拜你所賜。”
蘇岑沒好氣地道,捂着胸口,在舊沙發上坐了下來。
很快,他就察覺到問題出在了哪裏。
如九月所說,一般人被那把大劍貫穿胸口,屍體早就涼了。
絕對不可能像他現在這樣,生龍活虎。
而且,早上的時候他還下不了床,連坐起身都困難。
現在,竟然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
不應該的,那麼嚴重的貫通傷,沒有理由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癒合到現在這樣的地步。
“傷口,竟然痊癒得這麼快。”
蘇岑把手放在胸前的繃帶上摸了摸,雖然還在疼,但比起之前呼吸牽動傷口都要引起劇痛的情況要好了太多。
他側目看向一旁擺放着的m4槍械。
那是鍾丘之前從鎮子外面撿來的,被擦得錚亮。
他試着將手扣在槍身上機匣的提把下面。
槍托前面的上方有一個設計獨特的拉機柄,呈T字形。
接着,他用食指和中指勾住,然後向後一拉。
咔!
機簧彈跳的聲音格外明顯,上膛完成得很流暢,指尖傳來的那股滯澀感大幅減少。
“上膛有這麼容易嗎?”
蘇岑覺得有些奇怪。
根據他以往的力氣,端着這把槍都會有些吃力,上膛也會費不少力。
不光是力氣的變化,蘇岑慢慢發現,自己的視覺也顯著提高了很多。
槍身上面的紋路,膛線裏面的螺旋紋,甚至是手指接觸過的地方,留下的極淺的指紋,都能被他看的很清楚。
他側目又去觀察九月。
九月的衣襟很白,異常整潔。只是領口的地方,有一點很淡的血跡,像是硃砂痣。
一副畫面頓時湧入腦海。
皓月當空,白衣翩然的神祇將大劍刺進了他的胸口。
拔出的那一刻,那把劍的劍身光滑如鏡,未曾染上一點猩紅。
一滴鮮血濺射出來,沾染了他的衣襟。
“是這樣來的嗎?”
抱着絲絲好奇,他又開始打量九月的臉。
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進房子,被窗格分解成狹長的光柱。
在那些微茫的光柱里,他看見了無數起舞的粉塵。
九月的臉一半沐浴在微光里,一般沉溺在髮絲留下的陰影里。
那五官很是精緻立體,鼻樑挺拔,像是精雕細琢出來的藝術品。
皮膚好得沒有瑕疵,甚至看不到毛孔和色斑。
眼睫微翹,像是柔軟的天鵝絨,
在蘇岑的視線中分明可數。
他好像真的能數得清他有多少根眼睫毛了。
“那顆痣,和我的在一樣的位置。”
蘇岑低下頭看了看鏡子。
他和九月的右眼角下方,都有一顆淚痣,就連大小都一樣。
真巧呢,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嗎?
“九月,你在湯里放了黃酒嗎?”
蘇岑看向那個飄着香氣的瓦罐,皺起鼻子嗅了嗅,驚訝地發現,嗅覺也變得靈敏了許多。
“嗯,料酒的主要成分是黃酒。”
九月淡淡地道。
“真香啊,你好像很會做飯。媽媽做飯不怎麼放鹽,煮的排骨湯也沒什麼味道。”
蘇岑有些感慨,心裏又有了些期待。
牆上的時針不知疲倦地轉動着,錶盤內部的齒輪咔咔作響,時間就這樣在蘇岑的等待中消逝。
一份與一秒之間,彷彿隔着永恆。
“湯什麼時候可以煮好啊?”
以前在家裏,對於方靜秋煮的湯,他都沒什麼期待的,也不會催促。
“你問了六遍。”
九月心平氣和,全然沒有半點不耐。
蘇岑淺淺笑了笑,很是和煦的笑,像初晨的陽光。
九月看着他臉上的笑,若有所思。
又等了一刻鐘的時間,就在蘇岑準備問第七遍的時候,九月拿起一塊布墊在手上,揭開了陶罐。
濃郁的肉香溢散出來,蘇岑只是聞着那味,就覺得食慾大增。
“慢點。”
九月盛了一碗,放在了他面前。
湯表面浮着一層暖黃色的油脂,很燙。
蘇岑迫不及待地拿起湯勺嘗了一口。
“啊!”
喝下之後,他就瞪大了眼睛,揚起頭張開嘴,舌頭像是要燙得發麻氣泡,喉嚨里冒着熱氣。
他一手趕忙捂着喉嚨,一手快速拍打着胸口。
胸口的傷口泛起疼痛,又疼得他齜牙咧嘴。
“說了讓你慢一點,沒人和你搶。”
九月淡淡地道,慢悠悠地朝着屋裏擺放着的書架走去。
鍾丘也算是半個文化人,年輕的時候也愛鑽研學問,屋裏也有不少書。
蘇岑舀了一勺湯,吹了又吹,這才張嘴喝下,細細品嘗了一番,然後咂了咂嘴。
“這湯真好喝,好香!除了蔥姜蒜,料酒的味道,還有一股很鮮,像是植物的味道。這是什麼?”
他從湯里夾起了一片褐色的帶狀物,細細咀嚼了一番,能嘗到很明顯的鹹味。
他覺得很驚奇,之前喝方靜秋做的湯,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的。
對於食物味道的層次感,他現在好像能分得很清。
“是海帶。”
“海帶?那是什麼?”
蘇岑歪着頭,有些不解。
“一種海里的藻類植物,來這邊路上的時候,我身上有帶着用海帶做成的壓縮速食。”
九月平靜地解釋道。
“海里的植物?”
蘇岑一聽他說起海,眼前便是一亮。
“九月,你見過海洋嗎?”
從小在這個小鎮長大的他,沒看過外面的世界,自然不曾見過大海。
“見過。”
蘇岑看向他,眼裏滿是艷羨。
“真好啊……”
他也想看大海,可是,這個小鎮的圍牆,攔住了他的腳步。
這個時候,蘇岑心裏在想啊,要是這些牆,有一天崩塌了就好了。
他嚮往自由,就像囚禁在籠中的鳥。
“大海,是什麼樣子的?”
“語言難以形容,唯有當你親眼所見,方能知曉。”
九月從書架上摸索了好一會兒,似乎在尋找什麼。
蘇岑聞言,情緒不禁有些低落。
“那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大海啊?”
“你不用去尋找大海,終有一天,海會自己出現在你面前。”
九月輕聲安慰道,繼續在書架上尋找。
“你在找哪本書?”
蘇岑走過來,有些好奇。
“那本書,現在應該還沒有出現在這個書架上。”
九月淡淡地道,隨手拿了一本外語書。
“嗯?”
蘇岑總覺得他話裏有話,看着他拿着那本書,更好奇了。
“這本書,好像是爺爺年輕的時候留下來的,上面的文字,是什麼語言啊?”
“西班牙語,現在用的人比較少了。”
“你知道這本書,叫什麼名字?”
這是書架上,蘇岑唯一看不懂的書,因為語言不通。
“百年孤獨。”
九月語氣平靜。
“百年……孤獨?”
蘇岑輕輕念叨着,總覺得這四個字很是神秘,像是一個解不開的魔咒。
“這本書,講訴了一個怎樣的故事?”
“你想聽嗎?”
“想!”
蘇岑很是篤定地點頭。
“好,我念給你聽。”
九月說罷,就用他那清冽的嗓音念了起來。
“多年後,面對行刑隊,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九月的聲音很是動聽,帶着一股如雲一般的悠然,蘇岑聽得很是享受。
他現在,有些喜歡這個天性清冷的哥哥了。
“面對大海,他的夢想破滅,這灰白骯髒、泡沫翻騰的大海,不值得為之冒險和犧牲。”
念到這裏,九月停了下來。
“今天就先給你念到這裏,你朋友來找你了。”
蘇岑仍舊沉浸在那本書中的故事裏。
“布恩迪亞曾苦苦尋找了很久而不得的大海,原來就近在咫尺。在他開闢新路的時候,卻橫亘在了他的面前。”
“命運真是諷刺呢。”
站起身,蘇岑朝着門口走去。
“命運,的確很諷刺。”
九月輕聲說道,在書里夾了一片楓葉作為書籤,然後合上了那本《百年孤獨》。
隔着大老遠,就響起了少女的聲音。
“小岑,我來看你啦!”
夏夢的聲音,今天格外嘹亮。
這樣說也不太對,應該說,是蘇岑今天的耳朵,格外地靈敏。
隔了一百多米,蘇岑也能看見她手裏拎着的粉色飯盒和蘋果。
就連微笑時淺淺的梨渦,也在他的眼中清晰可見。
“真是神奇呢!”
蘇岑頗有些感慨。
身體的恢復能力、力氣、視覺、嗅覺、味覺、聽覺……比起以往都強了很多。
一夜之間,整個人全身的零件都像是翻新了一遍。
夏夢進了門,將手裏拎着的餐盒和蘋果遞到了蘇岑手裏,很是認真地道:“小岑,叔叔阿姨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心裏肯定很不好受,但是生活還在繼續,我們得向前看。”
“只要還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吃飯!”
“嗯,我明白的。”
蘇岑微微頷首,輕輕笑着接過她遞過來的餐盒。
“你身體不要緊吧?這傷是怎麼回事?”
看着他胸口扎着的繃帶,夏夢有些擔憂。
“沒事,被魔物傷到的,是哥哥救了我。”
蘇岑說著,看向身後的九月。
九月這時從沙發上起身,獨自一人回了房間。
“我哥哥,性格有些孤僻。你別介意。”
看着關上的房間門,蘇岑有些歉疚地道。
“他是,你哥哥?”
“嗯,是爸爸媽媽以前遺失的孩子,現在又回來了,所以我叫他哥哥。”
“是嗎?”
夏夢聞言,覺得有些奇怪。
“今天早上,我準備來找你上學的,結果你們家門口來了好多人。
鎮上的法醫和獵人,還有江東叔都來了。”
後面發生了什麼,夏夢沒有說。
但蘇岑也能猜得出來,九月安葬了鍾丘和方靜秋的遺體,然後打掃乾淨了屋子。
“你哥哥把大家都攔在了外面,說你身體欠佳,不方便見客。”
“他是不是,就是上面委託派來獵殺魔物的覺醒者?”
夏夢壓低了聲音。
“是的,他很厲害。”
“哦!”
夏夢輕輕應了一聲,沒有再問關於九月的事。
今天早上她進門的時候,只看到了兩具被白布蓋起來的屍體。
九月面無表情地清掃着屋裏的血跡,冷漠的樣子讓人膽寒。
“你注意身體,在家好好休息!”
“會的!”
剛剛告別了夏夢,屋裏又迎來了幾個客人。
是鎮上的獵人們。
江東,還有項強和王吉。
三人身上的衣服都帶着血,還有腐肉的臭味,顯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項強是之前找江東討過酒喝的獵人,塌鼻子,瘦得跟猴子一樣。
為人生活不太檢點,經常去小巷子裏尋花問柳。
素質也不怎麼高,滿口髒話,在鎮上很遭人嫌。
蘇岑不太喜歡他。
王吉是個性格比較憨厚的老實人,衣服樸素簡單,戴着眼鏡,有一股舊時代知識分子的氣息。
“叔叔們好!先喝點水!”
三人走進來汗流浹背,蘇岑趕忙舀了幾碗水遞過去。
“謝謝!”
很少說話的王吉難得地開口道了謝,聲音沙啞,端起碗將水一飲而盡。
咕嘟咕嘟~
三人都渴壞了,一碗水根本不夠解渴。
蘇岑仔細看了王吉一眼,發現他眼睛通紅,不是疲倦引起的那種血絲,像是可怖的獸性。
他雖然是在笑的,但身體顫抖着,帶着一股讓人不寒而慄的戾氣。
他的手掌抓着褲腿,抓得很緊,手背青筋爆起,似乎是在抑制着什麼。
“來這裏的時候,我從書店帶了一本書,是我最喜歡的書。”
江東拍了拍蘇岑的肩膀,溫和地笑着,摸出了一本厚厚的硬皮紙書遞過去。
蘇岑伸手接過,看到了那本書的名字。
“鋼鐵是怎樣練成的。”
“對,男人就像是鋼鐵,百年成鋼。”
蘇岑聞言,手指在那本書的封面上輕輕摩挲了一番,然後放回了書架上的一處空缺。
那是之前放《百年孤獨》的地方。
鋼鐵是怎樣練成的,七個大字,在書的側封上格外醒目。
“不要被生活擊倒了,會慢慢好起來的。”
江東鼓勵了一番,又從兜里搜出來一大沓鈔票遞了過去。
“鎮上發給獵人的津貼下來了,這是你爸爸的那一份,馬上就要上大學了,這筆錢你可得保管好。”
一旁的項強橫了他一眼,鼻子裏哼了哼氣。
“江叔叔,去世的獵人,是沒有津貼可領的。”
蘇岑搖了搖頭,將他的錢推了回去,平靜地道。
“有些人啊,就是喜歡逞能,自家都要揭不開鍋了,還把錢往外面送,裝什麼大尾巴狼啊?”
項強撇了撇嘴,他平日裏就是看不慣江東這人的做派。
人家奉承兩句,還真把自己當英雄了。
王吉也是個傻叉,對他馬首是瞻,一點主見也沒有。
“叔叔可以出去掙錢,但是你不行。聽話,把錢收好,爭取上個好大學。”
江東將錢放在了他的手心,將他的手指合攏,語重心長地道。
“謝謝!這些錢,就當是我借的,我以後賺到了錢,會還給你的!”
蘇岑輕輕抿了抿嘴唇,很是認真地道。
“還什麼還吶?白給的錢,是我就收好了,還個屁!。”
項強看着那把鈔票,眼底掠過一抹貪婪和渴望。
“項叔叔,做人不能像你這樣,沒有骨氣。”
蘇岑微微蹙眉。
“哈哈!”
江東聞言,頓時開懷大笑。
王吉的嘴角也微微揚起,項強的臉色黑得跟豬肝似的。
“以後可千萬別學他。”
江東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滿意足地帶着兩個兄弟從蘇岑家裏離開。
“江叔叔!”
就在他出門之際,蘇岑叫住了他。
“怎麼了?”
蘇岑做了次深呼吸,握緊了拳頭,鼓起勇氣說了一句話。
“你可以,教我獵殺惡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