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 何伯

進入雨季，華國的江城上空連着灰濛濛了幾周，整個城市都被連綿不斷的雨水灌得失去了活力。

昨晚看預報說能陰轉晴，老何伯今天特意起個大早，挑開自家小賣店的門帘往外一瞅，嘖，連個太陽的影兒都沒見着，滴滴噠噠的小雨倒是快把店門口的台階淹了

何伯皺皺眉頭，轉身到屋裏取了掃帚，披個外套就出門掃水了。

天再不好也得開張，總不能讓小區里那幾個爺們兒沒地方買煙。

店前的大柳樹下原先擺着一張塑料桌，是何伯批發飲料時得的贈品，天氣好的時候老顧客們就愛聚在這裏下棋聊天。

可惜塑料終歸是塑料，身子骨還沒有他們這些老傢伙硬朗。

半月前，二單元的老孫與人對弈，老孫略處下風，好不容易逮着反殺的機會，跳馬時手狠了點，棋子剛落下，那桌腿便應聲折了，楚河漢界頓時翻了一地。

桌都無了，老孫仍不肯和，轉頭讓小輩將家裏年過半百的圓木桌抬來充數，便又鏖戰幾百合。

而後雨落得大了，小馬扎能跟着下棋的遛彎回家，桌可跑不了，只能孤零零呆坐原地。

何伯也心疼這老物件兒，但木桌太重，他也上了年紀，搬進搬出着實不方便。

前兩天，何伯的孫子何小建來幫忙進貨時，留下兩大塊油氈布。老何伯掃完門前的積水，正巧想到這茬，便回店裏把氈布收拾出來，準備蓋在桌上。

他抱着東西剛出門，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凌亂的踩水聲。

怪了事兒了，誰這麼不開眼在大雨地里跑馬拉松呢？

聽聲音是在三號樓附近，何伯抻直了脖子往那邊張望，雨幕中隱隱約約顯出一高一矮兩個狂奔着的身影。

壞了，難不成是那小子？！

何伯心裏咯噔一下，隔着老遠，這矮的看着不甚清晰，但那個又高又瘦像個竹竿的男子，何伯可有把握猜個八九。

“卓遠，卓遠…”

何伯試探着喊了幾聲，見那高個子聞聲停下腳步，才又放心得扯着嗓子大喊一了聲“江卓遠！”

“是我，何伯。”

聽見那邊招呼自己，江卓遠輕揮了下手，隨後一把抱起身旁小外甥，往何伯的方向跑去。

“唉，這又是幹嘛去？怎麼還帶着世航？”何伯將手頭的氈布丟到一旁，等江卓遠到了近處，便接過孩子，蹲下身捲起衣角給他擦了擦臉。

“對呀對呀，怎麼還帶着世航？怎麼還帶着世航…”小外甥學着何伯的口音說話，興奮得繞着江卓遠轉着圈跑。

“又新來了…一幫人…”江卓遠半靠在桌上，大口喘氣的同時，還在不停得向來時的路上張望，“他們還在追，應該快過來了…”

“先進屋避一避再說吧，小孩子要感冒的。”

“不見人他們哪肯罷休啊…”江卓遠苦笑一下，攔住小外甥，又看向何伯，“我得把他們引開，世航就先拜託您照顧了。”

何伯沉默着點了點頭，把世航攬到身邊。

“小舅舅，你要去哪兒？”

世航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

江卓遠揉了揉小外甥的腦袋，叮囑道:“世航，你先在何伯伯這兒待一陣子，我晚點會來接你。”

“哼，你又想偷偷拋下我一個人去銀瑞中心玩…”

小世航抿着嘴，顯然有些不快。

“那我給你買新玩具好不好？”

“唔……”

“兩個，兩個新玩具怎麼樣？”

見小世航還在猶豫，

江卓遠不得不痛下血本。

“那好吧…總之你要早點回來…”

雖然還是一臉的不情願，世航最後還是跟着何伯回到了店裏。

兩人進屋后，江卓遠獨自一人順着來時的路快步往回走，何伯有些擔心得湊到窗前，遠遠得注視着那個背影，恍惚間思緒飄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時，何小建到院子裏找小朋友玩，不知去哪兒滾了一身的泥，杵在店門口嘻嘻哈哈得笑，何伯的妻子蘇美趕忙取來毛巾要給他擦臉，走近了才發現，他身後還藏着另一隻泥猴，那就是江卓遠。

這天之後，兩個孩子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兄弟。每逢周四的晚上，何小建都會帶江卓遠來小店裏蹭晚飯，對這件事何伯心有疑惑，但礙於妻子的好客，他從沒有當面問過緣由。

直到兩個孩子升上高中，小建才告訴何伯，江卓遠的父母早逝，是姐姐江欣把他帶大。每周四江欣到工廠值夜班，從早忙到晚，實在顧不上江卓遠。

何伯沒把這件事告訴妻子，但在那之後的每個周四，他都會早一點閉店，帶上魚竿和小桶，去河邊釣些滋補的魚貨。

還記得高考前，何伯向同行的高手討來打窩的訣竅，竟鉤上了一尾十幾斤重的花鰱，那晚兩個孩子吃得都很盡興，小建還激動得拍着卓遠的肩膀說要考到同一所學校。

之後的事情，何伯記得就不是很清晰了。小建去外地上學后，何伯偶爾能聽到妻子在店門口招呼卓遠，但他除了節日時會拎着水果登門，其他的時候都匆匆忙忙的，很少與何伯打上照面。

後來，何伯的妻子突發急病，江卓遠陪着何伯在醫院裏來回奔走了一個月，最終還是無力回天。

處理完白事的幾周后，江卓遠帶着世航來何伯店裏，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手寫的字條。

“我姐姐病重時，蘇阿姨曾經幫我墊付過一筆急救費，一共是兩萬元，阿姨之前不讓和您說……這是欠條，您收好，我一定會儘快償還。”

說是要還，可實際上哪有那麼容易。

何伯問過何小建江卓遠的情況，小建只說為了救姐姐，江卓遠背了一身的債。

但這兩年，不知怎麼的，雪球越滾越大，討債人也時常打上門來，有的甚至操着外地口音，像今天這樣的窘境，也不止一次得在江卓遠身上上演。

“何伯伯，這是什麼？”

稚嫩的聲音將何伯從回憶中驚醒，他循聲一瞧，小世航正指着盛滿玩具的塑料筐。

“你想要哪個呀？等伯伯拿給你看看…”

“伯伯快來，這個，就是這個…”

世航用他的小手用力捏住包裝盒的一角，生怕自己一撒手玩具就掉到深處沒影了。

“好，別急……”何伯撥開壓在包裝上的其他雜貨，那盒玩具終於現出了全貌。

那是個灰白相間的天地蓋紙盒子，只有巴掌大小，被透明的熱縮膜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盒蓋兩側刻着奇怪的紋理，中間則用燙金技法印着四個古體字。何伯實在認不得這串古文，把盒子翻來覆去才發現盒底還印着一行簡體小字。

“極…域…修…真…？”

何伯愣住了，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進過這樣一款玩具。

“是機械人嗎何伯伯？讓我看看！”世航激動得拽緊了何伯的衣角，踮起腳尖去夠他手上的那個盒子。

何伯此時光顧着回憶訂單，失了神，猛得被世航拽這麼一下，手沒拿穩，盒子直接從指尖摔飛了出去。

紙盒在地上彈了兩下，滾到了門邊。世航剛想去追，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店門口。

他的小舅舅江卓遠，此時正陰沉着臉盯着他看，手裏還抱着兩個毛絨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