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不希望……被戴弈看到。
這句話讓陸行朝的腦子再度空白了一下,緊抿着唇死盯向眼前的人。謝遲站在門后,看着他似乎一瞬間攥緊的指骨,指尖被捏成蒼白的顏色,收回視線,淡淡地說,“陸老師是聽不懂我說話嗎,還在這兒獃著?”
聽得懂。
他當然聽得懂。
但……
走廊盡頭似乎傳來了腳步聲。
陸行朝動了動唇,看見眼前人再度微微皺緊了的眉頭,露出像是不快的表情,頓時又窒息般地咽下了原本想要問出口的話。
謝遲笑起來的樣子好看,很甜。
但皺起眉時的樣子就容易叫人心疼,不由自主地想撫平他眉間的煩擾。
“……我走。”
他嗓音低啞地說,“不會讓任何人看見的……你不要再皺眉頭了。”
謝遲定定地站着,表情冷漠。
陸行朝的心頓時又是一抽,指尖發麻。直到那盡頭傳來的腳步聲彷彿又變得清晰了一些,逐漸靠近,才狼狽地扭頭離去。
謝遲的房間在L型拐角另一端、接近走廊盡頭的地方。只要繞過幾米,便是敞開了大門的消防安全通道。
陸行朝一路大跨步走進昏暗的通道,像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小偷,不甘願又倉皇地躲藏到了門后。
房門關閉的聲音傳來。
是不帶一點拖泥帶水猶豫的冷酷。
陸行朝的心驟然又縮了一下。
他垂着眼,知道自己現在其實應該離開了,最好不要再繼續呆下去。但不知道為什麼,腳下卻像是被釘了釘子一樣,被牢牢鎖在原地,絲毫不得動彈。
腳步聲一點點靠近。
陸行朝聽見那熟悉的停頓聲,和戴弈走路時的那副神態幾乎一模一樣。他手裏的車鑰匙晃動着彼此碰撞,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對方伸出手,像是站定,接着在門上連着敲了幾下。
——“咚咚咚”。
陸行朝從來沒那麼希望一扇門壞掉過。
他不由攥緊了手,抬眼從狹窄的門縫向外望去。昏黃而曖-昧的燈光下,熟悉的人影立在他剛剛才才站過的地方,風衣長到小腿,鬆鬆插着口袋,帥得瀟洒。
沒過一會兒,門又一次開了。
是謝遲,仍舊還是之前那副眼角潮濕的迷濛模樣,眸子裏帶着一層朦朧的霧,薄白的眼褶上泛起淡淡的紅,套了件淺色外套,搭在米色的毛衣外,黑髮軟軟貼着耳邊,漂亮而勾人。
只是這回,他的表情卻完全不一樣了。
“戴老師。”
他的聲音低低的,溫和而平靜,收斂了所有剛剛因為看見陸行朝而張起的刺,“外面是不是很冷,您先進屋吧?”
對方“嗯”了一聲,那雙眼睛看着他,接着又笑,“行,那我不客氣了啊。”
一瞬間,酸澀又割人的嫉妒爬滿心房。
陸行朝掐着自己的兩頰,逼迫自己不要去看,卻怎麼也逃不掉晃進視角余光中的虛影。
甚至連地毯上的影子都在與他作對。
拉長的暗色投到腳邊不遠處的地毯上,露出半邊被門畔遮擋的身體,宛如嘲諷——那扇他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門,戴弈進去了。
……這個點。
在……這個時候。
……
比起屋外零下幾度的嚴寒,暖氣充足的屋內就顯得十分暖和。
戴弈一進屋,就把身上的風衣給脫了,神態輕鬆地給掛到了衣鉤上。他挽起袖子,拿着劇本坐到茶几旁邊的一張椅子上,隨後便抬頭朝謝遲看來,笑道,“其實你說的那個問題,我覺得也不算什麼太大的問題。”
謝遲給他倒了杯熱水,推到這人面前。這才又在戴弈對面的椅子錢坐下,拿起了屬於自己的那本,說,“戴老師這話怎麼說?”
戴弈拿起他倒的水喝了一口。
隨後,手微微頓了一頓。
入口的水冷熱適宜,溫的。剛剛好處於一種不會燙口,但又在這個天氣里咽下去很舒適的溫度。
戴弈剛剛看水杯熱氣繚繞,還以為會燙。
沒想到卻竟然這麼會照顧人。
明明挺漂亮的。
屬於那種只要本人願意,一定會有很多人爭着願意把他慣壞的類型。
這個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逝。
戴弈咽了水,放下杯子,又撣了撣劇本,沖謝遲笑道,“打個比方啊,我們先來換一個思路。如果咱倆抽到的劇本不是現在這個,是——唔我想想……哦對了,《鶴唳》那片你看過么?就是辛小仁刺-殺岳榮紹那段。”
謝遲點點頭。
《鶴唳》是一部很有名的諜戰片,他以前確實看過。至於對方口中的辛小仁和岳榮紹,則是片子中兩個戲份很重的配角。
一個是身世飄零的戲子。
一個則是手握重兵、割據一方的軍-閥。
想到這裏,他若有所思。
“所以,戴老師的意思是……”
“對,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見他反應如此迅速,戴弈臉上立刻就露出了高興的表情,眼神也跟着一起興奮起來,“你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那演女性角色時確實容易齣戲。但如果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戲子,是不是就變得很容易代入了?”
確實,戴弈的話很有道理。
謝遲細想了一下,如果用這個理由來解釋的話,那他之前所困惑疑慮的問題,確實瞬間都將不復存在。
“戴老師。”
他語氣帶上了真誠的感激,“謝謝你,我之前確實沒嘗試過從這個角度來思考拆解問題。”
霍明河是典型的體驗派推崇者,教導也以強調融入居多。他的方法對於謝遲來說確實很容易表現出成果,但代價則是當他要出演的角色難以說服自己的時候,表演就會變成一件很茫然的事情。
容易抓不到方向。
而換成這種戲中戲中戲的模式,則一下就變得能夠說通了。
“不用客氣。”
戴弈朝他勾了勾唇,又低下頭,“要是你現在感覺還可以的話,那我們要先來對上一段試試么?”
“行,我可以。”
謝遲沒什麼問題地點了點頭。節目組給的這段劇本本來也就不長,比之前他和黎來的那場戲還要更好記一些。如果不是因為抽了個反串的角色,他的進度也不至於這麼落後,“那就麻煩戴老師了。”
“小事。”
他偏了偏視線,看到謝遲眼前空無一物的茶几,接着又笑,“你不給自己倒杯水嗎?”
……
倒水?
謝遲眨眨眼,過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意會過來,這人說的大概是劇本里虞姬給項羽敬酒的片段。
房間裏沒有道具,水杯倒也能湊合。
他反應過來,點點頭,“不好意思,我給忘記了。戴老師稍微等我一下,馬上就來。”
……
這場戲前期沒有什麼太困難的地方。
節目組給的名字雖然是《霸王別姬》,但肯定不可能讓戴弈和謝遲上去出演戲曲,因此劇本也做了相應程度的改編。
於是難度就主要集中在了倆人含情脈脈的對盞上。
“……大王何必如此哀嘆?”
當身邊人用他低沉的嗓音念完前曲,謝遲靠近了他,呼吸輕吐,微微垂眼,說出了今夜屬於自己的第一句台詞,“勝敗乃兵家常事,古人且不能倖免……大王又何苦為了一時的失誤如此感念傷懷。”
有了戴弈剛剛那句似是而非的類比,這一回,謝遲入戲入得極快。他念完這句台詞,便彎了彎腰,將自己的臉低垂到坐在椅子上的戴弈上方。旋即撫上了他的臉頰,露出了幾分眷戀又溫柔的模樣,再次低低耳語,“況且大王如此哀傷痛楚,令虞姬也……亦是感同難耐。”
這場戲來得曖-昧。
劇本上刻意強調的動作和距離讓人無法刻意忽視,而屋內昏黃的光線更是助長了這種若有若無的氛圍,只讓人覺得頸后發麻。
戴弈心底一跳。
他之前只是覺得謝遲很有靈氣,是個當演員的好苗子,前途光明。卻沒想到對方卻比他想像得要更加聰明,領悟驚人。
來之前,他還在想自己要怎麼帶他。
畢竟不是科班出身,靠幾個月突擊集訓養出來的野路子,捷徑走得越短,後面要補的內容也就越多。像現下這種情況,就是一道很難邁過去的大檻。
然而卻帶來了如此驚喜。
雖然眼前人仍舊是那一張漂亮、卻不會讓人錯認了性別的優越面孔。但在這一刻,戴弈不得不承認他,他確確實實已經成為了自己眼前活生生的“虞姬”。
溫柔似水,深情不渝。
他一瞬間心尖發癢,戲癮蠢蠢欲動。
發燙的掌心扣住頸后,將謝遲壓得越發靠近了些。倆人距離湊近,呼吸在咫尺之間緩慢地交換,他抬起眼,低低念出了屬於自己的台詞。
…………
……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
深夜降臨,樓下燈火漸熄,墜入一片黑暗,萬籟俱寂。陸行朝沉默地在消防走廊里站着,不知過去了多久。
他其實知道自己早就應該走了。
繼續傻站着也不會有結果,等不到有人會走出來接他。而熬滿通宵更不會再有人關心他究竟休息了多久,擔心他會不會透支疲憊。
他只是單純地在這裏浪費時間而已。
在等一個沒有結果的後續。
可理智是理智,身體卻要忠於感情。
——忠於那股他再也沒辦法控制的、波濤洶湧的感情。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快沒電了,只剩下一截紅色的10%,距離他來時則已經掉了8%。他像是某種終生見不得光的動物,藏在門后與黑暗相交的角落,滿心焦灼地等待着另一扇門的打開。
……快要兩個小時了。
戴弈還是沒有從謝遲的房間裏出來。
陸行朝默默攥緊了手,心底彷彿被什麼在抓,一道又一道,悶疼得厲害。
倆人的那個劇本他簡單掃過,開頭便是曖昧,刻意得讓人無法忽視。他沒法去想今天戴弈是來找謝遲做什麼的,他們倆人又在房間裏幹了什麼。戴弈這人對於演戲上的事情向來熱情,無論遠近親疏都是如此。這麼大晚上的過來,想來想去,左右逃不過一個理由——演戲。
過去他因為這個原因很中意對方。
他和戴弈是難得的朋友,惺惺相惜。可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情,卻讓他心臟都疼得抽搐。
謝遲……
他緊緊握着手機,硬質的邊緣在修長有力的瘦白指上壓下一道紅痕,泛開痛楚。
……
倆人的第一遍戲結束於“虞姬”自刎。
這個動作太瀟洒,謝遲腳下踉蹌了一下,沒站穩,差點摔着。和他對戲的戴弈瞬間一愣,趕緊伸手把他給扯起來,卻重心一傾,倆人一起摔進了沙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