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食君之祿(1)
嘉靖四十二年,冬,京城,都察院。
左都御史張永明看着楊博送來的書信,心中掂量起來:派遣御史勞軍本就是循例辦差,為何這個楊博非要點名李輔,還言辭懇切呢?
就在張永明冥思苦想之際,御史李輔趕了進來。
“卑職李輔,拜見大人。”只見一個身材高大,年輕氣盛,氣宇軒昂的官員來到屋內,恭恭敬敬地給張永明行禮。
張永明看着眼前的李輔,感覺此人兩袖清風,點點頭,背着手站起身來,圍着李輔繞了幾圈,輕拍其肩,“李輔啊,中進士幾年了?”
“回大人的話,卑職是嘉靖三十八年的三甲進士,算來也有五年了。”李輔恭敬答道。
張永明看了看李輔這個初出茅廬,沒有後台的新御史,彷彿明白了什麼,“五年來你的政績,老夫都看在眼裏,現在朝廷需要你去遼東任巡按御史,雖是升了官,但遼東可是苦寒之地,你可明白?”
李輔拱拱手,一連正sè道:“回大人話,卑職從不計較功名利祿,只願為朝廷出力,別說是遼東苦寒之地,就算派遣卑職到海南瓊州偏遠之地,卑職也會欣然前往。”
張永明看了看還有些稚嫩的李輔,心中暗念:這個李輔還是太年輕,氣盛得很啊,口氣如此生硬,不懂得變通,若不是楊博親點,如此肥差絕不會放給這個愣小子。
“近台啊,你在都察院五年,老夫也算是你的老師了,今rì老夫便給你這個門生一個陞官財的機會,切記,遇事要冷靜,切不可急躁,凡事三思而後行啊。”張永明掏出委任狀,遞給李輔,又道:“為官者切莫鋒芒太露,很多事情天知地知你知就好,萬不可傳揚出去,尤其是你這樣初出茅廬的新官,萬不可一上任就急着燒那三把火啊,凡事多多權衡。”
(註:李輔,字近台。)
李輔聽后看似瞭然,實則心有抵觸,這不符合他的為官之道。“學生記下。”
張永明混跡官場多年,看一眼李輔的面部表情,便知此人還是那麼倔,絕不會聽從自己的勸告,心中嘆息一聲,更加確定楊博的老謀深算,選這麼一個愣頭青去,肯定會感情用事,只要遼東那邊做點文章,李輔便會順着道跳下去,成為兵部的工具,辦成了事還好,辦不成卻成了都察院的事情,罷了罷了,反正老夫已經六十有四,是時候急流勇退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後來人吧。
“那好,一開net你就啟程前往遼東,記得多帶些衣物,遼東不比京城,苦寒得很啊。”張永明語重心長道。
李輔心裏一熱,感動得一躬到底,“卑職李輔謹記老師教導,多謝老師關照。”
張永明一捋白髯,擺擺手道:“好了,下去吧,多做些準備,遼東人不比中原人,打交道時要把握分寸,要給都察院長臉啊。”
“學生明白。”李輔連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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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內的政治博弈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兵部和錦衣衛聯盟也越來越明了,而楊博派遣御史李輔前去遼東,正是楊博看出李輔血氣方剛,嫉惡如仇,比之於其他混跡官場多年的老御史,李輔還只是一個不諳圓融之道的愣頭青。只要遼東將戲份做足,李輔受自己xìng格驅使,定會欣然中套,以都察院的名義將李成梁調回京城,促成兵部和錦衣衛的結盟同時,順道也把都察院拉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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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二年,大年三十,廣寧,遼東總兵府。
遼東大捷,舉國慶祝,身為遼東總兵的楊照藉助這個機會,將遼東各界名流請到廣寧,準備過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年。
廣寧府衙也告諭城內居民,盡張燈結綵,歡度net節的同時,還要慶祝勝利。
年宴上,遼東總兵楊照、遼東巡撫王之誥、遼東都司錦衣衛指揮使宋山三個職位最高的官員依序坐在主座上,兩旁分別坐着參將王沂、游擊線卜袞和未來的鐵嶺衛指揮僉事李成梁。
“此戰大捷,幸賴諸君捨生忘死、全力以赴,在此,我楊照敬諸位一杯!”楊照第一個端起酒樽站起來。
在座的所有官員都舉杯同飲,給足楊照面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年宴越來越熱鬧,官員們都因為打了仗勝,興奮之sè溢於言表,桌上的雞鴨魚肉和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讓人垂涎三尺,酒保們抱着的一壇壇美酒至少都是十年陳釀,隔着老遠就有酒香撲鼻而來,很多歌女舞伎在台上翹袖折腰,飄然回雪,官員們也是笑得合不攏嘴,舉杯相慶,有的官員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懷中摟抱着官jì,大口大口的喝着“花酒”,完全不顧朝廷禮儀。
就連遼東巡撫王之誥對此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天高皇帝遠,再說此戰獲勝,他王之誥也會論功行賞,正值喜事,何必攪了大家的雅興,湊合過吧。
李成梁很是識趣,敬完這個敬那個,這個酒桌坐坐,那個酒桌晃晃,藉機結識遼東大大小小的官員,有時甚至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楊照回敬過王之誥,來到李成梁身後,低聲問:“汝契,聽說你家大公子李如松也參加了此戰?而且戰得級?”
(註:得級——明朝論軍功以級多少算,得級就是斬獲級。)
醉意的李成梁眼珠瞪得溜圓,旋即轉身滿臉堆笑道:“大人,犬子少小不習禮樂,行事衝動魯莽,就喜歡玩弄些拳腳功夫,都怪卑職這個當爹管教無方。”
楊照揮手止住,見四周的人都已喝的酩酊大醉,就連文官出身的王之誥也臉泛紅暈,端着酒樽和王沂喝得不亦樂乎。
“汝契,不要和本帥打哈哈,李如松是個少年英雄,本帥決定將其收作親兵,提拔培養啊。”
李成梁大腦飛旋轉,看着眼前一臉好意的楊照,眼角透出一絲狐疑,心想:楊照此人真是深不可測啊,表面上是要提拔松兒,實際上是質子相挾,明擺着就是告誡自己去京城后老實點,不要擅作主張,破壞兵部和錦衣衛結盟的大計。
但轉念一想,如果自己在楊照的位置上恐怕也會有所忌憚,畢竟事關重大,李成梁肩負兵部和錦衣衛結盟大任,不能有一絲紕漏,否則朝中定然奏章雨落,成為眾矢之的。而且路是自己選的,已經加入了賭局,要麼贏得功名利祿,要麼輸得傾家蕩產,官場就是這樣,踏上這條路,就再也不能回頭。
“那就有勞大人了。”李成梁面含感激之sè,拱手向楊照行禮。
楊照見李成梁很是識趣,也哈哈大笑,端起酒道:“汝契,此戰你功不可沒,你我走一個!”
李成梁趕忙端起酒,奉承幾句后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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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三年,net,遼東,廣寧。
已是二月,大地開始回net,雖然已經熬過最寒冷的冬季,但遼東地處關外,乃是苦寒之地,依舊寒風獵獵,明軍身上不僅穿着厚厚的鴛鴦戰襖,還要外罩對襟棉甲,就算如此,依舊有些抖,因為他們此刻都整整齊齊地列隊於城外官道兩側,時刻準備迎接朝廷的欽差御史。
王之誥身着官服頭頂烏紗,立在最前,雖然他的品階沒有楊照高,但自宋朝後,以文治武的潛規逐漸變成明文,所以,雖然官居高位,加封左都督的一品武官楊照也要位居王之誥之後。
“王大人,早net的風可真大,颳得軍旗都獵獵作響啊。”在此列隊等候一個多時辰的楊照有些按耐不住,湊在王之誥身後小聲嘀咕道。
王之誥抬眼看了看頭頂的大明旗幟,正在北風的怒號中翻捲起舞,明軍盔頂的羽翎也東倒西歪,就連自己的鬍子也被風吹上了臉,王之誥一捋長髯,用胡夾固定,嘆息一聲:“二月net風似剪刀啊。”
楊照瞅了瞅王之誥的胡夾,低聲問道:“王大人,您這夾鬍子的寶貝哪裏得來的?”
王之誥苦笑一聲,扭頭道:“這是臨別時左都御史張永明大人送本官的,說遼東苦寒,北風凜冽,這個胡夾會派上用場。”
“哦?京城還有這東西?”
“是啊,如今京城內的奇怪的東西越來越多,大多都是江南商人走運河販來的,現在這個胡夾已成俏貨,據說內閣大學士人人都有,尤其是翰林院的美髯公張居正,更是視之若瑰寶啊。”
聽到此處,楊照並沒有覺得這胡夾有什麼稀奇,低頭看了看自己隨風飄蕩的亂須,心念道:文官就是麻煩,如此看重外觀形象,打起仗來還不是束裝最靈便?
心雖如此想,但口中卻道:“這胡夾真是個好東西。”
王之誥沒有搭話,踮起腳尖使勁望着遠處的官道,想要望見欽差的皇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