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溫熱的觸感落到額頭上的時候,身下的少女有些發愣。
什麼是親吻呢?
江戶川亂步不理解。
在名偵探的腦子裏,那不過是唇瓣與唇瓣的貼合,體溫與體溫的交換。
但世人將它與愛情掛上等號的時候,這樣簡單的接觸卻又了與眾不同的意義。
那雙微微睜大的眼睛裏只是驚訝。
青年平靜的目光落進清澈的虹膜,忽然得出一個結論。
他喜歡七穗醬,比七穗醬喜歡他,好像要多一點。
應該把七穗醬留在身邊更久一點才對。
偵探可以分析她的一舉一動,將她的喜怒哀樂拆解成簡單的謎團,然後再一一破解。
但是,會長說過那樣是不行的。
不能將七穗醬當成推理的敵人來對待。
江戶川亂步似懂非懂,還在試圖思考,額頭卻突然被覆予同樣的溫度。
名偵探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花了兩秒鐘才分析出現狀。
好狡猾!
「七穗醬。」江戶川亂步睜開的眼睛重新眯起,口吻中帶了些抱怨,「那不是午安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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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步先生的吻和Reorn的好像有點不一樣。
【「喬麗婭,我在明天等你。」】
男人俯下身來的的時候,微笑着說出這句話。
但是亂步先生卻沒有笑。
崎野七穗直覺地捕捉到了一些細小的差別,卻無法從中分辨出緣由。
值得一提的是,亂步先生好像發現了什麼真相——
但似乎沒有做好告訴她的準備。
崎野七穗觀察着青年的表情,忽的得出這樣的結論。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既往,那具保存在警察局的屍體下了葬,崎野七穗總能在門口的小花壇邊找到乖巧地等着她的亂步。
每到這個時候,亂步就會像以前一樣,送她一朵向日葵。
一朵又一朵,插滿了擺在偵探社窗檯的玻璃花瓶。
那是崎野七穗上次特意出門去市場帶回來的,因為饒了路,所以回來的路上忘記了亂步想要的糖果。
奇怪的是,江戶川亂步並未因此生氣。
他只是掀起眼皮,無聲地看向陰暗的角落。
「太久了。」江戶川亂步的聲音格外冷靜,甚至隱隱可以聽見一些怒氣,「你打算跟着七穗到什麼時候。」
啪嗒一聲,是皮鞋踩在地上的聲音。
崎野七穗順着江戶川亂步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原本悄無聲息的角落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身影。
男人的面色不善,搭在肩上的赭發束成一小縷,鈷藍色的眼裏同樣翻滾着森冷的寒意。
和之前在意大利見到的中原中也不同,沒有了「親手帶出來的部下」這重身份,現在的中原中也與她對視時,只是個純粹的黑手黨。
「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中原中也開口道,落在她身上地目光移開,「偵探社的人擅自將彭格列追尋的重要成員帶入橫濱,是要挑起戰爭嗎?」
殺意蔓延過來的一瞬,崎野七穗掙脫了江戶川亂步的手。
她的動作很快,整個人擋在了偵探的面前。
咒力在空氣中翻湧,這場無聲的對抗中,腳下的地面出現蛛網般的痕迹。
中原中也皺眉,想到這幾天裏世界流傳的他是位女性的事。
什麼情況,難道首領弄錯了?
彭格列十代目死去的妻子明明只是個普通的女人。
「七穗醬。」僵持之中,江戶川亂步懶洋洋地開口。
他用食指勾住她的食指,隨後將整隻手掌都牢牢握住。
「沒擔心,他不敢真的動手的啦。」
那雙冷翠的眼眸中一眼看不到底,表面上沒有武力的偵探先生,實際上是與太宰同樣重要的危險人物。
這就是偵探社的核心。
「反正也只是你們首領的猜測,不是嗎?」江戶川亂步語調冷淡地說,沒有絲毫後退的打算。
中原中也眯起眼。
他很清楚這是一場挑釁,但首領的命令是絕對的。
中原中也煩躁地嘁了一聲,看向江戶川亂步身旁的少女時壓抑的聲音里充滿警告。
「我會盯……」
「而且,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告訴彭格列那邊為好哦。」江戶川亂步刻意拖長語調道,「七穗醬現在姓赤司。」
中原中也頓住,疑惑地看了眼對方平民得不能再平民得打扮。
江戶川亂步翹起唇角,哼哼唧唧地又往崎野七穗手裏塞了一朵向日葵。
「比起遠在意大利的彭格列,眼前的利益才是更重要的吧。」
「……」
這場對話,前前後後不過只維持了五分鐘,但裏面巨大的信息量卻嚇了崎野七穗一跳。
「……你都知道了?」中原中也走後,崎野七穗心虛地問道。
江戶川亂步得意:「沒有什麼可以逃過名偵探的眼睛。」
崎野七穗抿了下唇:「所以亂步先生上次問我長什麼樣子的時候,是因為這個生氣的嗎?」
江戶川亂步的唇角放下來。
他側過臉,盯着面前的少女看了好一會,忽然笑了聲。
「七穗醬,一個人的時候會害怕嗎?」
「雖然亂步大人完全沒有那種經驗……」
從細小的表情中,江戶川亂步已經得到了答案。
可他只是把手握得更緊了點,像是抓住茫茫麥野中,最靠近太陽的那株麥穗一樣。
傳聞道,小象在知曉死亡之前,會一個人去往無人知曉之處。
那裏冷冰冰的,被枯枝落葉環繞。
書上稱呼那裏為象冢。
「沒關係。」
江戶川亂步輕輕說道。
「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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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尾巴,偵探社的工作變得忙碌了起來。
可能是太宰入水的頻率直線增高的緣故,國木田掉的頭髮又多了點。
崎野七穗總是盯着地板上五顏六色的頭髮陷入沉思。
「田中管家。」
「是,請您吩咐,大小姐。」
「你說,什麼東西能長頭髮呢?」
「……?」
當然,和江戶川亂步最近破獲的案件比起來,偵探社的全員收到了養發禮盒這些事都是后話了。
「畢竟是七穗醬家的公寓嘛。」
收到警察那邊送來的禮物的時候,江戶川亂步無所謂地嘟囔道,懶洋洋地把書蓋在臉上。
「而且那個好心的警察送我坐過電車,所以是回禮。」
被上司派來送禮物的松田陣平的眼睛跳了跳:「……竟然能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崎野七穗用撿來的小木棍戳了戳窩在沙發上懶洋洋的貓:「只是聽起來而已,亂步先生有好好努力過的。」
江戶川亂步不滿地把蓋在臉上的書挪開:「可是假裝一眼就看出來了更厲害點誒。」
「不能否認努力的過程,社長也是這麼說的。」
「……七穗醬。」
「……」
「你知道你撒謊的時候已經把小木棍揪禿了吧?」
這東西是江戶川亂步撿回來的,因為長成了彈弓形狀,所以名偵探發現的時候興緻勃勃。
崎野七穗心虛,默默地把掉下的葉子又粘了回去。
但是,掉了就是掉了。
脫離了本源,它遲早會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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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白。
江戶川亂步不明白,這世界上為什麼存在明明能解開,卻無法找出應對措施的謎團。
倘若那個積分在修復死去的身體的推論正確,那麼讓七穗早日離開才是最正確的決定。
但江戶川亂步沉溺於這場遊戲中,始終保持着緘默。
離開的話,七穗醬一定會忘掉他的。
「我的身份是虛構的。」
「更準確地說,這個世界裏的所有人,關於[赤司七穗]的記憶都是假的。」
秋意漸涼的時候,崎野七穗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對他說道。
「倒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一見到那位赤司先生,我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
這具身體死去之後,有關人員的記憶並不會消失。
崎野七穗甚至不知道,等到遊戲結束,他們的記憶是否還存在。
見面的話,是應該表現得親近些,還是疏遠些呢?
可是關係變得更親密的話,這些留下來的點滴,全部都會化作一把溫柔的刀的吧。
一片片將人凌遲,連眼淚都掉不下來。
忘掉也好,忘掉就解脫了。
旅行得越久,崎野七穗就越明白這個道理。
她甚至開始記不清自己真正的父母生時的樣子。
啊……說起來,那真的算是她真正的父母嗎?
到底哪邊才是真,哪邊才是假。
江戶川亂步答不出來。
追根究底,偵探社的所有成員都算不上溫柔,也算不上純粹的好人。
人都是有私心的。
要是能和七穗一起旅行就好了。
江戶川亂步看了眼那隻窩在沙發上窩成一團的貓。
還是單純的動物比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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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亂步決定認認真真策劃一次約會。
他對此一竅不通,戴着眼鏡坐在福澤諭吉的辦公室里問了很久,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
要去七穗醬喜歡的地方。
但七穗醬喜歡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江戶川亂步實在找不出有什麼特別的。
這還是名偵探第一次把別人放在和自己等價的位置上。
不對,超出了點也說不定。
江戶川亂步回過神來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別人的感受放在了自己的前面。
不諳世事,認為只要自己開心,一切都好的孩子無意中向前踏了一步。
森林的中央,一隻又一隻螢火蟲在湖泊上飄蕩。
崎野七穗看到的時候有些驚訝。
「我以為亂步先生會選擇去遊樂園。」
「唔,本來是那麼打算的。」江戶川亂步說,「但是,七穗醬的眼睛,很像這裏。」
蒼翠的顏色,微風一吹便閃耀出綺麗的光彩。
明明如此安靜,卻又一眼望不到底。
「啊,對了,關於七穗醬的委託……」
江戶川亂步的嘴唇一張一合,崎野七穗卻聽不見。
系統刺耳的警報聲使她與世隔絕,在這微涼的空氣中豎起一堵空氣牆。
「明白了嗎!」警報聲消失的下一秒,江戶川亂步突然認真地問他。
崎野七穗:「……完全沒有。」
江戶川亂步眨了眨眼,看見她揉了揉耳朵的動作,很快明白了來龍去脈。
偵探先生有些氣餒。
崎野七穗沉思,本想安慰性地摸摸對方的腦袋,手卻從那貝雷帽上穿了過去。
她愣了一下,看向自己逐漸變得透明的身體。
懲罰?因為泄了秘,所以這次連屍體都不用留下了嗎?
「我好像要走了,亂步先生。」
「嗯,我知道。」江戶川亂步說,「所以我才會站在這裏。」
「誒?」
「因為不知道七穗醬什麼時候會消失,所以我一直都看着七穗醬哦。」
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
明明這些是江戶川亂步最喜歡的時間。
月光降臨,名偵探卻無法合上眼睛。
答應的事就要做到。
一個人離開的話,七穗醬肯定會很難過。
江戶川亂步本以為自己可以忍耐。
但是……
清明的視野變得模糊,偵探一向銳利的眼中蒙上水霧。
江戶川亂步不知道這是種怎樣的感受。
好複雜,不能理解。
但是除了接受,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
「亂步先生,我要怎樣做才好?」崎野七穗問道。
她的聲音溫柔,唇瓣輕輕地碰了碰他的眼角。
「怎麼辦呢,果然只有自己找到答案才行。」
人在將死之時,靈魂被思念分割。
一份留在這裏,一份融進螢火的光亮之中。
一份飄向荒野,一份飄向天空。
剩下的全部凝結成愛意,凝結在輕輕的一個吻里。
還是沒來得及告別。
沒能和大家深交,應該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七穗。」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崎野七穗回過頭去的時候,赤司征十郎就站在樹邊。
他是何其敏銳的男人,更別說一直盯着江戶川亂步的一舉一動了。
偵探獲得的情報,他也獲得了一份。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呢。
明明連這孩子自己都分不清。
總有一個世界是真的。
「馬術和插花可以從頭學起。」
在少女因驚愕而睜大的眼中,赤司征十郎微微地笑了下。
「祝你旅途愉快。」
陳舊的相片被溫和的螢火簇擁着,一點一點化為時間的灰燼。
它分明沒有在燃燒,卻又勝似燃燒。
崎野七穗的腦中突然多了點不屬於她的記憶。
還不夠。
在離開的前一瞬,崎野七穗終於知道那些殘缺的靈魂落在了哪裏。
如果是虛構出來的形象,系統應該將這幅軀殼設置為紅髮才對。
「父……」
轟地一聲,世界寂靜。
在系統漫無邊際的空間裏,崎野七穗用指尖捻起一張相片。
啊,好遺憾。
差一點。
她還沒能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