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開始了童年也是我大半生以來,最溫暖也最無憂無慮的兩年生活。
用兩句話說,奶奶疼我,爺爺慣我,這使我對兩位老人產生了一生難以抹去的感情,無意當中也使我養成了不少壞毛病。
剛到重慶沒幾天,爺爺便給我買了個紅漆的玩具小汽車。那東西挺大,在那個年代,應該不少錢。不過沒幾天便被我給“解析”了,爺爺說我說是“敗家子”。雖然第一次聽到這話,卻也意識到點什麼。從此很長時間他不再給我買像樣的玩具了。
爺爺每天上班,奶奶做飯,照看我。爺爺下班時常會帶些好吃的回來,奶奶做的飯更香,晚飯後爺爺常帶我到江邊散步。
我們住在一個四川人叫做“院壩”的天井裏,大概在二樓。家裏有扇窗戶朝着“院壩”外面的拱門,每天早上我便趴在窗口目送爺爺上班,對他喊:“爺爺,你慢慢走,好好寫字!掙了錢給我買花生豆兒!”
爺爺笑着應答,然後慢慢走遠了。
我和奶奶成了接下來一天的伴侶。老人家除了做飯,便是要哄着我玩。有時她也帶我去買菜,或閑時在院中與鄰居們聊天,由此我便認識了周圍的許多人。
我閑着無聊,便看奶奶做菜。筲箕里擺放着一排洗好的魚,一個個還瞪着眼。我有些好奇,這些東西還會有知覺嗎?便用手指去按壓魚眼。
“啊呀,你這麼小一點,就學得這麼殘酷!”老人家感嘆道。
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自然覺得尷尬、愧疚。通過在那之後的許多事情上,我發現奶奶是個極善良的人,不僅對動物,對孩子,還是對其他人都一視同仁。
出於母愛的缺失,我特別喜歡和奶奶睡。爺爺喜歡我,平時我總是和爺爺睡。但有天晚上我和他鬧了點兒彆扭,便堅持要和奶奶睡。奶奶帶我很溫和,我和她待了一會兒,她便要我回爺爺床上,說不然爺爺真會生氣。那一刻我真不想離開奶奶和她的懷抱。
老人家帶給我的溫馨使我脫口而出了一句話:“奶奶,我要和你生個孩子!”
奶奶寬容地笑着,第二天就和鄰里的老少女人們說起此事,她們的的表情和笑聲,自然成了當天聊天的高潮。
我被送去了一個街道辦的幼兒園,那裏有許多孩子。
去那兒的第一天,老師看我挺規矩,便要我做了班長之類的。沒一會兒,兩個男生因扯皮來向我告狀,他們都指責對方打了自己。我很為難,便說:“那你們兩個就都別再打了吧。”
沒想到這招兒還挺好使,兩人幾乎同時說:“那我們兩個就都別打了吧。”然後他倆竟滿意地離開了。
我由此發現了兩點規律——一,告狀者並非都講實話;二,人們相信權威。
這座幼兒園裏有我最愜意的事。
春天或是秋天的早上,天色尚暗,偶爾下點小雨。
教室里亮着燈,孩子們圍坐在老師或阿姨身邊聽故事。一位年紀稍大,體態微胖、戴眼鏡的老師,很會講故事。她講一個小英雄,大概是獵人的後代,如何成長的歷程。有一次她還拿出一個大一些的木盒子,打開后裏面會發出好聽的音樂,這大概是我能記得的最早喜歡音樂的感覺。
因為膽小老師的話是不敢不聽的。女教師在黑板上畫了三片不同形狀的樹葉,要我們照着用鉛筆畫在紙上。我只會畫其中一個,同桌的小男孩會畫另一個,我倆分別模仿對方各畫出了自己的第二個,第三個誰都不會。同桌用畫紙卷着鉛筆在桌上搓着玩,我卻哭了起來。同桌莫名其妙,報告了老師。梳大辮子的年輕的她跑過來問緣由,我說一片葉子不會畫怕老師吵。她笑了,說老師不會吵的,並蹲下身來幫我在紙上畫,但卻錯畫成了另一片葉子。幾十年後我才逐漸意識到,有一類人很皮實,並不過多在意這個世界和它的反應,整日裏無憂無慮;另一類人卻有些過慮,太在意周圍的環境和人們的態度,這種在意並非都那麼必要。我屬於後者。
爺爺愛喝點兒小酒,時常要我到巷子前端的小鋪子裏,去為他買酒和下酒菜。那裏的兩名上年紀的男售貨員,其中一名高個的北京人,較瘦,另一名較矮,偏胖,本地人。兩人總繫着白色的長圍裙帶着袖頭接待顧客。爺爺總愛囑咐我進鋪子時要講北京話,這樣高個子男人會為聽到鄉音高興,而在酒瓶中多添點兒酒。我雖不大樂意,卻也照做了。
“打二兩干酒,”我鼓起勇氣機械模仿着出門前爺爺教我的京腔,心裏卻在懷疑京城裏的人們是否真就是那樣要酒,更不知對方是否真得會因惻隱之心,而向我帶去的酒瓶中額外添酒。
身旁一名黑瘦的本地小男孩,驚異地抬頭問我講的什麼。他就住在巷子裏,偶爾在一起處時總是強勢,我不喜歡他,就沒搭理他。
一天,一名高個女孩也提着空酒瓶走進小店。她將瓶子隨意放在櫃枱上。
“打酒。”她用本地話說,並看了我一眼。她也是巷子裏在一起玩耍的夥伴。
我覺得她說話自然且自信,又覺得爺爺教我那套實在彆扭,便終於學着本地孩子,從此改用川話要酒了。
後來爺爺問我是否按他說的做了,我支支吾吾說沒有,老人家有點不高興。
再後來爺爺問我北京老頭兒是否不大去店裏了,我說是的。
老人家似乎有些遺憾,從此不再提這事了。
黃昏時爺爺帶我漫步於江岸上,老人家時常買些像油炸蠶豆瓣兒,或油爆花生米之類的小吃塞在我手裏,那也是他平日裏的下酒菜。望着江上來回穿梭的船隻,暮色中逐漸淡去的江對岸的山體及房屋輪廓,從手中的紙筒里捏一片蠶豆片放進嘴裏,那種感覺應是我出生以來最幸福的。多年後,我仍不厭其煩地對人說,小時在重慶的那兩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夕陽收盡,夜幕降臨,我們祖孫二人順着馬路回家。汽車的燈光照得我昏昏欲睡,他老人家便將我背起身,兩手用拐杖橫擔著我的小屁股。不管路途多遠,他都會默默地將我像這樣背回家。這是他的美德之一——為了晚輩後代得到哪怕是瞬間的快樂與安逸,甘願自己吃苦。
記憶中的第一次國慶節。一大早爺爺、奶奶帶我到解放碑附近看慶祝遊行。
下雨,穿着整齊的男女青年,頭髮淋濕,卻精神抖擻地打着鼓,行進在兩旁擠滿人群的街道上……
雨水打濕的鼓面,發出悶啞的聲響,鼓手們更加用力揮動鼓槌……
幾乎每個行進者都兩眼炯炯有神,挺起胸膛,迎戰雨天……
那是1962至1964年之間的事,那代人的精神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