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學生的話劇

穆寒枝供職的桃陽三中，是一所籠罩在重點初中璀璨光影下的普通初中，與其他普通初中一樣，除了多向高中輸送生源外，還會向社會及職業高中輸送一些在學習上並不怎麼出色的學生。

三中儘管被劃歸在普通初中的圈層里，但校領導還是一心希望在幾個兄弟初中里拔個尖，做個優質的升學率高的普通初中。它最大的願景是讓每個學生都能升入高中。

增加升入高中的學生數量，不僅能提高學校的升學率，在每年的招生季用作宣傳外，深一層的意圖，則是希望正值青春的孩子們，晚點兒遭受生活的磨礪。

三觀尚未建構好動手能力又讓人難以預料的孩子們，在學校里安靜地待着總比在社會上闖蕩，更有利於治安管理。如果今天教過的學生，明天在社會上為非作歹，學校就算在法律上沒什麼責任，也絕對少不了社會輿論的指責和謾罵。

所以，自建校以來，桃陽三中的口號一直都是——讓每個學生成才！

為實現這個抱負，除了嚴整學風外，學校將更多的責任分攤在從政的領導及每個執教的老師身上。

不遲到、不缺勤、不敷衍；有耐心、有愛心、有善心，簡稱三不三有，是每個老師都要嚴格遵守的規章。抽象的概念，最後具化為缺勤扣三百遲到扣一百的工資制度。

今年是穆寒枝來到這所學校執教的第五年，初二三班和四班，是她從教以來帶的第四個和第五個班級。三班43人，四班41人，男女比例差不多是1：1。每個班每周有六節課，其中包括一節作文課。

兩個班的語文授課時間都排在上午，這讓穆寒枝的上午很忙碌，以前兩節課喊下來，嗓子必定是嘶啞的，自從安了無線麥克風后，上課輕鬆了許多，有時候怕聲音太大嚇着學生和自己，她還要控制點兒音量喊。

下午的精心備課，需要及時批改的作業，偶爾的測試，再加上三不五時的各種會議，早會例會教研會總結會，再算上學生時不時拋來的小難題，或某位熱心同事給的小刁難……總的來說，穆寒枝的工作，新的一天都會有不同於前一天的驚喜，過得無比充實。

早上三班的課剛上完，穆寒枝正收拾着講台上屬於自己的東西，班長馬融和語文課代表陸荻就走了過來，穆寒枝見到走近的兩人，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不覺加快了收拾東西的速度。

馬融是個臉圓圓的女孩兒，扎着高高的馬尾辮，杏仁一樣的黑眼珠，紅潤的厚嘴唇，光潔圓潤的額頭，一副可愛的長相，但她的性格與長相實在是不相符，性子直爽，說話利落，不拖泥帶水，簡單來說，性格像男孩子一樣，就連這學期的班長一職，都是她毛遂自薦當選上的。

陸荻與馬融相比，性格上要柔弱許多，巴掌大的瓜子臉，一雙丹鳳眼，秀氣的鼻樑，嘴唇不薄也不厚，棕色的眼珠很明亮，透着一股靈氣，這在她的學習上也很有體現，是個很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子。

穆寒枝第一次在花名冊上看到她的名字時，腦海里立即浮現出岑參的“秋風冷蕭瑟，蘆荻花紛紛”，一個問題隨即在她的心頭升起，一個像蘆荻花似的女孩該是什麼樣呢？所以，在與這個班的學生初次相見時，穆寒枝和自己玩了個小遊戲，憑直覺找出那蘆荻花一樣的女孩。

不知是對名字的偏愛，還是女孩兒身上的某些特質吸引了她，穆寒枝選擇陸荻做了她的課代表。

“老師，有件事我們想和你商量一下。”馬融走過來，率直地說道。

穆寒枝停下手裏的動作，看着兩人臉上欲說還休的神情，意識到她們要說的絕不是輕易能做成的事，此時正值課間操時間，班裏的學生們正簇擁着要去操場做操。

“什麼事？”穆寒枝輕輕嘆口氣問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后，陸荻輕輕碰了下馬融的胳膊，馬融眨眨眼睛道：“老師，不是還有一個月要文藝匯演了嗎？我們想，我們想……演個話劇。”

“話劇？”穆寒枝吃驚地停下手裏的動作，站直身子，眼睛在兩人身上反覆打量了幾次，猜想這個主意肯定是陸荻想出來的，只是想法雖好，實行起來卻並不容易，“這個，不太容易吧。”

“不演話劇，演情景劇也行。”陸荻在一旁補充道。

“陳老師知道你們的想法嗎？”

“他不知道，要是和陳老師說，他絕對不會同意我們這麼乾的。”馬融語氣篤定地說道，“我們覺得，要是您同意了，由您和陳老師再說的話，他沒準兒就同意了。”

“這是什麼意思？”穆寒枝聽出來馬融話里的深意，沉着臉問道。

“就是……”馬融剛想說話，被陸荻使勁扯了一下衣服，她扭頭看陸荻給她使了個眼色，收住話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陸荻趁此趕忙說道：“老師，馬融的意思是，如果您能幫我們想出個可行的方案，或許陳老師就會同意我們的意見了。”

“是啊，老師，我就是這個意思，”馬融附和着說道，“老師，您就幫幫我們吧。”

“可是我對話劇一竅不通，實在幫不了你們。”穆寒枝拒絕道，看着兩個人一臉沮喪，不免覺得話重了，於是用溫柔一些的語氣道，“話劇綵排很費時間和精力，你們還是好好學習要緊，我的建議是，你們換個簡單的節目。”

“老師，難道試也不試就放棄嗎？”馬融盯着穆寒枝的眼睛問道。

穆寒枝被這話一下子問懵了，她看了看兩人，語氣平靜地說道：“姑娘們，不是你們能做的事，放棄才是對的。”留意到剛才還滿滿當當的教室此刻只剩下她們三人，便口氣緩和道：“你們先上操去吧。”

“可是，老師，就真的不能試一下嗎，試都不試，我們不會死心啊。”陸荻央求地說道。

“就是啊，老師，幫幫我們吧。”馬融也跟着央求道。

看着兩人哀求的神色，穆寒枝心一軟，嘆口氣道：“這樣吧，你們能想出這樣的節目，的確很有創意，不過，我覺得咱們都再考慮考慮，你們先去上操，不要耽誤正事兒，好不好。”

“老師，這是我們的秘密，先不要告訴陳老師好不好。”陸荻眨眨眼睛說道。

“知道了，去吧。”

兩人沖她笑笑，從前門口飛快地跑了出去，這時穆寒枝看見陳延明從後門口走了進來。

每次課間操前，作為班主任的他都會來班裏巡視一圈，看有沒有人在教室里，如果有，那他要問清楚是怎麼個情況。

他環視了一圈空蕩蕩的教室，朝穆寒枝笑着走了過去：“穆老師，還沒走？”

“這就走，陳老師。”說著話，穆寒枝拿着東西走下講台，朝門口走去。

“什麼秘密啊，搞得這麼神秘，還不能讓我知道。”陳延明走在她身旁，打趣地問道。

穆寒枝走着，側頭抬眼看了看他臉上的神情，猜不透他剛才到底聽到了多少她們談話的內容，不過又一想既然他這麼問了，至少會裝作不知道吧，就打着哈哈道：“沒什麼，陳老師。”

“她們沒為難你吧。”兩人一同走了幾步后，陳延明沒話找話地說道。

“怎麼會？”想到馬融和陸荻剛才的話，穆寒枝笑了一下，“不過現在小姑娘們的心眼兒倒是多了不少。”

“難道是因為我心眼不夠多，她們才背着我這個班主任，和你搞些小秘密？”陳延明開玩笑道。

“這個可真沒準兒。”

就要走到樓梯口，穆寒枝知道陳延明要去看學生們做操去，便停住腳，看着他道：“陳老師，那我先回辦公室了。”說完，轉身離開了。

陳延明一直看着她拐過拐角，才長長嘆口氣，轉身走下樓梯。

喜憂參半的穆寒枝回到辦公室，在椅子上枯坐了半天，腦海里一直在轉着一個想法，這幫小屁孩們竟然想搞一出話劇，我的天，真是要瘋了。不過，轉念一想，有志不在年高，別管最後能不能做成，能想到這麼個主意，就證明已經很不一般了。

這個想法，讓穆寒枝不由得有些飄飄然，一想到這可是她教的學生啊！難以抑制的自豪在心頭油然而生。陸荻這小丫頭，很有想法，有時候甚至讓穆寒枝覺得，她太有想法了，有主見，當然不是壞事，但是太有主見的人，會很容易被人孤立的。

話劇，穆寒枝有生之年也只看過一次，還是上大二那年，大學的話劇社搞的一場演出，當時作為觀眾的她興奮極了。其實現在回憶起來，舞台的佈景很簡陋，聲音效果也不好，嗡嗡得幾乎聽不清台上的演員在說什麼。只是外行的她，哪裏能看出這些門道兒。那股如洪流般兇猛的新鮮好奇，嚴嚴實實遮擋住了感官的挑剔。

那出話劇讓穆寒枝印象深刻的是，中途有幾次演員因為太過緊張，說錯了台詞，引得台下一陣鬨笑，好在台上演員沒有就此打亂節奏，定力十足地繼續演了下去。到謝幕時能明顯地覺出來，演員比觀眾激動多了，表情富有感染力的女主甚至激動地落下了眼淚。

“他們總算不用煎熬了。”穆寒枝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明韜對它的評價。

別說那時候沒見識的她說不出這種話，就是現在，有些見識的她也依舊給不出這種評價。他們倆人的懸殊，當時從這一細節里，就明白無誤地顯露出來了。只是那時傻傻的她，哪裏知道一個在愛情上傻得只知道付出渴求浪漫結局的姑娘，和一個任何事都講求實際的男子，明明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個圍着鍋台轉的灰姑娘，能搖身一變，成為讓王子及他家人滿意的王妃，不只是因為她長得美，有水晶鞋，還因為她是個名門之後。否則，單憑長相就被王子相中的女人，去了王宮，處境也不會有太大不同，頂多換個鍍金的鍋台轉而已。

穆寒枝發現回憶很像攤開的一本舊相冊，她不知不覺地就被吸引到了裏面，好的壞的往事，爭先恐後地浮現眼前，再這樣下去，一早上的時間都會浪費掉的。她要想辦法轉移注意力，看見蘇素麗qq在線，便主動和她聊了起來。

穆寒枝：我的孩兒們竟然想籌備話劇，厲不厲害。

蘇素麗：異想天開。

穆寒枝：你不覺得她們很有創造力嗎？

蘇素麗：我們當年不見得比他們差。

穆寒枝：話劇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敢想啊。

蘇素麗：那是因為你有自知之明。

穆寒枝：你對孩子的創造力這樣唱衰，很打擊人的。

蘇素麗：小屁孩好好學習不比搞這些沒用的強。

穆寒枝：我應該像你一樣，把他們狠狠批一頓？

蘇素麗和吃了槍葯一般打出的話，讓穆寒枝看了冒火，本想分享快樂，卻潑來一瓢冷水，澆得她透心涼。

作為服裝店店主的蘇素麗，說話向來有分寸，火爆的性子，開店四年多，被打磨得溫潤了許多。看人眼色說話，一向是她買賣順利達成的秘訣，這也是她能討家裏老太太們歡心的原因。如果不是清楚她的為人，穆寒枝一定會覺得自己得罪她了，才惹得她大早上和自己抬杠。

思考半天，也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這位大小姐了。唯一能讓穆寒枝想到的理由是，蘇素麗遇到不講理的顧客了，她又恰逢其時找那個點兒去炫耀，這不活該受氣嘛。

瞧着蘇素麗撒氣似的敲在屏幕上的字，穆寒枝都能想像出她那帶着嘲諷表情將它們說出來的樣子。氣歸氣，蘇素麗說的話卻不無道理，她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不也覺得異想天開嘛。

老師既要鼓勵學生們在思維的世界裏天馬行空，又要適時適度地將他們從天馬行空的世界裏拽回現實。面對學生們給出的意料之外的難題，老師要巧妙作答，如果不會，那就更要巧妙地且不失身份地轉移難題。

“這個問題，等我回去考慮考慮，再告訴你們答案。”這是低級的轉移話術。“能想到這樣一個問題，說明你/你們很不簡單，鑽研得很深，很有創意，這樣，咱們課下都思考思考，到時候看看誰的答案更對更好，行不行。”高級的轉移話術，既表揚了學生，又為自己搭好了下坡的台階，可謂一舉兩得。

書歸正傳，別說做話劇，穆寒枝沒經驗，就是看話劇，她也沒經驗。

穆寒枝一面在心裏告訴自己，這事兒成不了；一面又耐不住性子地蠢蠢欲動着，是不是該試一試呢。她索性信馬由韁地胡亂思考起與話劇相關的可行性問題，首先要找個吸引人又符合學生喜好的故事，其次要把故事改編成劇本，然後根據故事裏的人物找到合適的扮演角色，後續的排練需要場地服裝燈光音響……

想到這兒，穆寒枝因激動亂了心智的大腦總算冷靜下來了，需要的支出誰來承擔，家長還是學校？家長願意出錢嗎？會不會覺得學校在亂收費？學校會出錢嗎，就算願意出，其他老師們沒意見嗎……

一想到這些實際問題，穆寒枝就腦袋疼。頭疼的她當機立斷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勸學生們放棄，問題來了，怎麼勸才能讓這幫喜歡鑽牛角尖兒的孩子接受呢。

就在這時，蘇素麗的道歉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