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樓上的女鄰居
剛一放學,鄧遜就被後腳跟出來的陳延明擋住了回家的路。
“主任,我有事要和您說。”
“什麼事兒。”
“關於穆老師。”
“小寒枝,她能有什麼事兒。”鄧遜不以為然地邊走邊說。
“不,不是,”陳延明否認道,“是這次節目的事兒,我們班的學生想讓穆老師幫忙做個話劇。”
“話劇?”鄧遜停住腳,抬眼望向陳延明,“延明,我給你說,一個班就十幾分鐘的節目時間,搞什麼話劇,亂彈琴。小寒枝怎麼說,要幫他們嗎?”
鄧遜的話讓陳延明心裏一涼,他瞬間沒了底氣:“不,穆老師不贊成這個主意。”
“我就說,她不可能拎不清事兒,既然她都反對,那這事兒不用再想,成不了的。”鄧遜拍拍他的肩膀,寬慰地說道。
“可是,您中午不是還說準備今年讓她評選優秀嗎?要是話劇做成了,她不是就有希望了嗎。”陳延明不死心地問道。
鄧遜用懷疑的眼光審視了他一眼,問道:“你想靠話劇來幫她?”
“如果可以,我是這樣想的。”
“那她知道你的想法嗎?”鄧遜緊跟着問道。
鄧遜的眼神讓陳延明覺得他已經猜透了自己的心事,不由得臉紅了起來,他別開視線,說道:“不知道。”
“延明啊,她又不是一定要靠這個才能評上優秀,實踐活動不多得是嘛,和同事搞個團建,組織個研討一起研究個課題,不也可以嗎。”
“她又不喜歡這些事,這不是難為她嘛。”
鄧遜想了想正色道:“如果這是評選優秀必須經歷的,那她要麼接受要麼趁早放棄,我看還是讓她自己決定吧。”說完,鄧遜邁着大步走開了。
剎那間他就聽出來鄧遜嫌他管得有點兒多的深意,他的臉更紅了,直到鄧遜走出去很遠,才鼓起勇氣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到八點,穆寒枝就回到了家裏。母親和文姨還沒有入睡,坐在沙發上陪開心在看動畫片,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閑天兒。
穆寒枝換好衣服來到廚房,把文姨給她留在石鍋里的飯,在煤氣灶上胡亂熱了一下,米飯上是綠豆芽炒肉和青椒土豆片。比起食堂里口味偏重的菜來說,家裏的菜口味要清淡得多,穆寒枝覺得自己越來越不適應家裏的口味了,不過一個吃現成飯的人是沒資格對別人的勞動成果挑三揀四的。
她從冰箱裏拿出芥菜疙瘩,用刀切了一塊,切成細絲,拌上香油和醬油,算是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配菜。
她邊看手機邊吃飯,客廳里不時飄來幾句話傳到她的耳朵里,從語義不詳的話語裏,穆寒枝聽出來,兩位老太太在議論住在樓上的那家鄰居。
仔細說起來,穆寒枝搬到這棟樓里,見到的第一個鄰居就是住在樓上那家的女主人。搬家那天穆寒枝正忙着收拾卧室里的東西,沒有留意到搬家公司沒帶上門就離開了。
一個帶着孩子的女人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來,原來她在樓道里撿到一個盒子,想着應該是搬家落到外面了,就過來問問情況。
那是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和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女人穿着一件看起來比她要大兩號的綠色羽絨服,衣服晃晃悠悠的,非常不合身。她的眼皮看起來有些浮腫,她的眼神飄忽,一直在往地上瞅,笑容勉強,說話輕聲細氣,唯恐嚇着別人似的。
女人自我介紹說是住在樓上的鄰居,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不等穆寒枝說聲謝謝,放下盒子,拉着明顯不想走的小男孩就離開了。
住進來后,早出晚歸的穆寒枝,在小區里都難得碰上幾個人,更別說住在同一樓的鄰居了,除了那個兩面之緣舉止怪異的男人外,樓上的女鄰居,更是被她拋在了腦後。
憑几個不起眼的小細節,人們很容易對不知根底的人妄加猜測。穆寒枝原本沒把老太太們的談話放在心上,但是幾個詞的出現,讓她不得不豎起耳朵聆聽。
“又打了”“不知摔了多少東西”“誰知道打成什麼樣”,穆寒枝聽着這些心驚肉跳的話,腦海里驀地閃現出那個女人的臉來。
穆寒枝在見到那個女人後,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就留在了心裏,直到現在她才反應過來,那種說不清楚的不舒服是什麼意味——唯唯諾諾,一種發自內心的膽怯懦弱,讓這個女人的舉止投足間,傳遞着一種被人壓制的感覺。
蘇素麗來的那天晚上,樓上就發生過爭吵,事後回憶起來,那天晚上也有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只是當時的穆寒枝沒有往深里想,以為只是兩口子的小過節而已。
連蘇素麗也說,夫妻吵架這種事兒,床頭吵架床尾和,把話說開了誤會解開了,雙方自然會言歸於好。外人一旦插手,那事情的性質就變了,所以,人要少管閑事。
果然,在蘇素麗的神預言中,沒過多久,吵架的聲音兀地就消失了,彷彿要把天花板都掀翻的爭吵,只是一場幻夢。
“你這種單身女人不懂,兩口子吵架,也是增進情趣的方式。”蘇素麗一副瞭然於心的姿態顯擺道。
“要是靠這種辦法增進情趣,不要也罷。”穆寒枝盯着天花板說道。
“你覺得男的真沒數嗎,真會動手打女人?啊呀,別當真,都是鬧著玩兒的。”蘇素麗喝醉了似的說著不過腦的話。
“高希沃打過你?”穆寒枝倒聽出來了她話里的意思。
“沒有,沒有,他不敢。”蘇素麗急忙否認道。
她的否認太急切,以至於堅信他們感情很好的穆寒枝都起了一絲懷疑。
“他要敢打你,你一定不要瞞着我,知道吧,”穆寒枝用力攥住蘇素麗的一隻手道,“不然,被我知道了,我會連你都恨。”
“我蘇素麗在你眼裏就那麼弱嘛,還能讓他打?我不打他就不錯了。”蘇素麗抽出手,作勢對着空中扇了一巴掌,“你就說,就我這手勁兒,他高希沃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我鬧哪。”
穆寒枝被她的動作逗笑了,但是對她的話卻不敢百分百地相信。
高希沃,穆寒枝是見過的,屈指可數的兩次,一次是在他們的婚禮上,一次是在蘇素麗的家中。
高希沃,一米七出頭兒,肚子已經發福,臉圓滾滾的,頭髮稀疏,他低頭時能清晰地看見那光亮的頭皮,一雙眼睛總是亂飛,似乎每件入他眼裏的東西,都有別緻之處。他是個文具廠的廠長,業務繁忙,據說為了談生意,需要天南海北地各處飛。
按照蘇素麗的說法,他今年正好滿三十八歲,但不知道為什麼,穆寒枝總覺得從他的樣貌上來看,他應該四十開外,但看在蘇素麗的份兒上,她沒有把這話對好朋友講過。
在蘇素麗的口中,高希沃是一個對家庭負責對妻子貼心的丈夫,兩個人結婚四年都沒有孩子,高希沃並沒有因為這件事對蘇素麗有過怨言,甚至還像以往一樣待她,就單憑這一點,蘇素麗說,他也是個好丈夫。
“文姨,樓上又吵架了?”趁母親回主卧休息后,穆寒枝輕聲問文姨。
“哪是吵架,打起來了,三天兩頭的打。”文姨搖搖頭嘆氣道。
“兩口子打起來了?”
“不是呀,”文姨擺擺手,“是男的打女的,打得老狠了,動靜大着哩。唉。”
“那女的沒還手啊。”
“哪裏敢還手啊,一還手還不得打死了。”文姨過來人的口吻說道,“我說,寒枝啊,結婚前可得擦亮眼睛,寧可一個人過,可不能找那樣的男人。”
“是,文姨,我知道。”
文姨用憂心的眼神盯着穆寒枝看了會兒,沒再說什麼,穆寒枝還想再打聽打聽樓上那家的事兒,但是看到文姨的眼神兒,她沒法再問下去,文姨的眼神兒分明是一個母親看女兒時才會有的樣子。
那個眼神兒,讓穆寒枝很受觸動,她很想擁抱一下文姨,但又覺得這樣的舉動太孩子氣,想了想算了,但感激在她心頭卻像糖一樣化開了。
夜晚的到來,吞噬了所有的喧囂,這座小城,似乎也閉起雙眼,享受着這一刻的靜謐與安寧。沉睡的人已進入夢鄉,清醒的人還在細數着時間。
穆寒枝看着睡夢中的開心,有些失神,她還沒辦法入睡。從陸荻提出《紅樓夢》后,她就一直想着要把書翻出來,重新過一遍那個情節。時間已是10點半,主卧里沒了燈光,沒了聲響,看來兩位老人也已睡去。
穆寒枝輕手輕腳地來到廚房裏面的小房間裏,那裏堆放着幾個裝得滿滿的用膠帶封好的箱子,兩個兩個一起從下到上堆了四層,上面三層是開心玩過的玩具和穿小的衣服,儘管穆寒枝克制着購買玩具的衝動,但五年下來,刨去搬家時扔掉的壞的,還是有不少舊玩具被保存了下來。
藉著手機裏手電筒的光,穆寒枝很快就在箱子裏翻出了她想要找的書,不是她記性好,實在是書不多,三兩下就能輕鬆翻出。幾年過去了,除了書里夾雜着常年不見天日的霉味,書面乾淨如新,那條微微鼓起的褶痕,是當年穆寒枝苦讀的見證。
穆寒枝用手指摩挲着封面,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襲來,她打開其中一本,臉湊上去,深吸一口,那是讓她喜歡的油墨的味道——簇新的油墨味兒,發霉的油墨味兒,經歷幾十年時間洗禮散發著腐朽味兒的油墨味兒——那種因對知識渴慕而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味道。
涼涼的書頁,像玉一樣溫潤的觸感透過肌膚,絲絲縷縷地傳來,她是多麼熱愛由書組成的那個世界啊。現實的世界像碎玻璃碴遍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讓她隨時想逃離。只有書的世界,能讓她在虛擬的世界裏忘記自己,忘記坎坷,忘記所有不能遺忘的事。
穆寒枝將箱子重新收拾停當,準備回屋,幾聲咳嗽從主卧傳來,是母親的聲音,接着傳來幾聲問候,那是文姨的聲音。穆寒枝站直身子屏息凝聽着從主卧傳來的聲音,她糾結着站在客廳里,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問候一下。
這是穆青的老毛病,上來一陣咳嗽不止,過後風平浪靜,不用吃藥,就像一種癢病,病發的時候痛苦難耐,瘙癢過後,一切如常,問題是疾病的間歇性頻發。
穆青對自己的老毛病向來不以為意,即使得了其他小病,她也如所有農村人一樣不會放在心上,農村人皮實健康的身體,沒有幾片葯解決不了的小病。真得了藥片難醫的大病,也沒什麼好慌的,索性不用治了。
這種疾病觀同樣根植在穆寒枝的腦海里,像父輩一樣,除非迫不得已,她絕不會去醫院。
咳嗽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客廳里一片安靜,穆寒枝的耳朵里似乎還迴響着那劇烈的咳嗽聲。燈光通過門縫透了出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接着,穆寒枝看見主卧的門開了。
穆青從裏面駝着背走了出來,被客廳里的穆寒枝的身影嚇了一跳,她火大地吼道:“大晚上不睡覺,想嚇死誰啊。”
“媽,我沒想嚇你,我聽見你咳嗽,”穆寒枝攥着手裏的書辯解道,“媽,你吃點兒葯吧,我給你找去。”
“用不着,死不了。”
穆青趿着拖鞋,從穆寒枝身旁擦過,朝廁所走去,穆寒枝趕緊打開手機的燈光為她照路,穆青走進廁所,打開裏面的燈,頭也不回地說道:“我用不着你管。”說完,啪地關上了門。
聽着穆青在廁所傳來的陣陣咳嗽聲,穆寒枝轉身回到廚房,把藥箱從壁櫃裏拖出來,消炎藥止咳藥化痰葯……她一下子翻出來四五種,全都擺在檯子上,剛要將藥箱放回壁櫃裏,次卧里突然傳來開心大哭的聲音,穆寒枝心裏一慌,開心做噩夢了?
她把藥箱放在地上,準備一會兒再過來收拾,拿起書和手機準備回屋時,就見文姨從主卧里走了出來,穆寒枝伸手示意了下廚房,剛想說讓她勸一下母親吃點兒葯,文姨擺擺手:“進去吧,剩下的我來。”
“她一直在偷聽着。”穆寒枝關上房門后想道,即使文姨已經和他們共同生活了快六年之久,穆寒枝依舊難以擺脫文姨終是外人的隔膜,尤其一想到文姨隨時探聽着自己和母親和朋友的談話,被監視的感覺就讓她不寒而慄。
開心趴在枕頭上,受了委屈似的嗚嗚地哭着,穆寒枝走過去將他抱在懷裏,右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着,聲音儘可能的輕柔:“開心,怎麼了,做噩夢了?”
開心直起身子,眼裏滿是淚花地望着穆寒枝,更咽地問道:“姑姑,我爸爸媽媽去哪兒了?他們不要我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