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裏屯
屯裏的鄰居們,有不少曾經是北地起曦軍中的骨幹老兵,內中有一些鼠人出身的歸義者,現在看起來形影皆大類中土布衣。
站在土路盡頭,背後是無垠飛雪與白草滿天。
伏勝默默注視着往來的稀少行人,腦海突兀地出現了這個想法,儘管他並不把它當一回事。
至於這些遠離中土,位於北地偏僻東部的土人與鼠人,三年前的他甚至不對他們抱有任何期待,自認為是一些浪費中土物力的外邦廢物罷了。
只是但凡有智力,並能夠建立起生產聚落的族群,從普遍理性的角度來講,都不予歧視。
當然,伏勝在北地生活也有千日了,不傻相對都會改觀的,並且毋庸置疑,歸義者在為中夏開拓此地新領這方面,比較善國的怯懦男兒猶有過之。
因而在面對商離昧的懇請,自己僅以換一身新衣服和一條大鹹魚的報酬就答應了。
儘管作為中土人士,第一次見到陌生人就草率答應了對方,有些顯得自己是個無足輕重,而非剛剛好能解決這次危機的人物,這讓他有些不爽。
“伏哥,想必你也清楚,我們這些北地邊遠屯人的情況,所以這次應該不會有很多武士幫忙。”
金髮碧眼,但行為舉止都與本地人無異的商離昧,用着極度不標準的雅言,小心翼翼地對身旁面有兇相的伏勝開口了。
晚風吹過,是個人都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滾動的聲音,誰都能易見此時這裏正來了一群小孩。
這是本地人都熟悉的一種兒童遊戲,得益於當地巫師總有廉價、方便的固化秘葯,這種以鼠人骷髏頭做的骨球,相當的耐踢。
而但凡是母親沒有被鼠人掠奪走的家庭,孩子們普遍會穿慈母親手織的厚實棉襖,於寒冬玩耍。
“嗯,那個頭最高的娃娃有點厲害,其他人都看頭,他卻緊盯着別人的腿。”伏勝站在木頭與荊條編織成的籬笆牆外,面不改色地說道。
並且在他目光的餘角,還有百千棟單層、木質結構的房屋,小散大聚的排布有類軍中橫陣。
之所以這樣,不只是出於採光或者取暖的考量,事實上,屯裏一條道路延伸的兩旁建築,唯一作用就是在深冬鼠人入侵時,用來拖延他們。
沒辦法,兩條腿的土人,哪跑得過騎着馬六條腿的鼠人,但這並不是引頸受戮的理由。
至少,在善國雜牌軍來之前,要給孩子們眼中帶來一些希望,哪怕屯田只有些會拿削尖的木槍突刺,掌握些簡單步戰術的民夫。
“我們屯也有很多……沒有戰爭就很可能會成為青壯的小孩。”商離昧沉吟了一句。
接着,他又低聲說道:“但我們是外屯,不像這裏會有真正的武士住宅,甚至連令行禁止,能夠列陣衝鋒的士兵都湊不齊百人。”
這一刻,寒風已經化作白雪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積累得有些厚重了。
他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弱,臉上也沒有紅潤和油光,所以這些落在商離昧頭肩上的分量,其實對他是有所負擔的。
伏勝天然有獲得超人一等力量的機會,所以倒是對這種靜立時的重量疊加,沒什麼感觸。
“呼,還是先到我屋內坐坐,你不像他們這些小娃娃,瘋起來就不知道累了,你好歹是連夜奔波到此的。”他在吐出一口白霧時說道。
只是,他見他還有些緊張,抱着包裹有鹹魚的皮帶,對前方的道路望而卻步的模樣。
“放心,
這裏姑且算治安穩定,隨時能夠聚齊五六百個民兵的強屯,沒誰敢犯事的。”於是,伏勝稍安慰了一下后,就頭也不回地邁開大腿。
說來,風裏屯也算是個依山傍水的大屯了。
估計五百戶上千人的樣子,這要是放在烈國,若有同源的始信圖騰和卷宗,那就算是小氏族了。
雖然比不得天生高貴的城中氏族子弟,但即便是主管鄉里形名的曉理大士,除非他們不繳納足額的貢王稅賦,否則是無權以刑名處罰他們的罪過。
“我曾聽說,在中土這樣規模的村子,已經可以把周邊十里的野獸都當作食物了。”
商離昧說罷,眼神中還露出了嚮往的神采,顯然他已經受夠了北地,這個隨時會有父母慘死,兄弟姐妹受辱,抬頭流離失所的鬼地方。
但伏勝只是點了點頭,懶得搭話。
畢竟北地任何一處地方,都連基本的練氣、觀想與吐納法都普及不了,不可能安定的。
這是很現實的一點,就是無論土人無論如何厭惡和恐懼鼠人,當敵人真正入侵的時候,大家除了殺光敵人,從未能依靠眼淚來哄走敵人。
總歸,塵世能夠擁有常備百人敵超過十萬計軍團的,只有中土五國和寥寥幾個外邦而已。
“咔嗒!”突兀地有本門被推開聲響起。
伏勝趁着風雪還不足以把自己屋內簡單而樸素,但令自己滿意的擺設弄亂前,他關上了門。
商離昧第一次被人拎進屋內時,可以聞到滿室的薰香味,那種淡雅的氣息,頓時讓他有種補足了身體疲勞的快感。
轉眼間,這名一米五幾的青年,身上洋溢出了一種一米七幾的神氣,總算是不再低頭走路了。
“歡迎,主人……”相較乾淨的面容,明顯到可以看出的驚諤,在這位待女眼中亮出異采:“這位客人,嘛,你也快先進來!”
然後,她直接不想說話了,重新開始做在靠近牆角與防風窗的躺椅上,重新着手織毛衣的活計。
伏勝甚是尷尬,不過他也不能苛求北地土人家的女子,會有什麼禮節教養:“好了,我們來談正事,當下沒什麼比保護我的屯更重要。”
他仔細看了一眼商離昧,發現這傢伙面色凝重了不少,又看了一眼自己年前買的家僕。
霎時間,伏勝臉上有種灼燒的感覺,有些懊悔以前怎麼沒有多去學禮典操典,導致明明是因飢荒才賣身的良家女孩,長歪了。
不過,他也沒有去處罰她的想法,畢竟家裏就剩下這麼一個兼職管家的侍女了。
“伏哥,你家真好。”商離昧很是蹩腳地給伏勝遞了一個台階,然而他這麼個腳商家庭出身的道徒,哪裏會懂得氏族子弟的腦迴路。
但從他進來就開始觀察的結果來看,這間屋子從外面看,佔地便堪比尋常三四戶人家的房層。
平整的原木地板,左側牆角有三排放着捲軸的書架,右側牆角只有一個擺放刀槍劍戟的蘭錡,並且屋內外佈局有種他甚少見過的合理感。
在被外圍土牆保護的屋內,牆體每一處死角都放着裝飾物,中央靠前的位置全是空白活動區。
這樣的屋子一定很適合防賊,能夠防賊的屋子,在北地絕對是足夠稱讚的好地方了,因此,商離昧這句話真的只有一半是在拍馬屁。
伏勝多少也是有點渴望他們認可,俗稱有些虛榮心的年輕人。
但作為一名貴族,按照禮法規定,他不能再沒有受到苦難者主動邀請,並答應給予報酬的情況下,擅自跑到受難地區拯救他人。
死亡率高是一方面,平民的命不是命又是另一方面,但主要還是為了維護氏族子弟的地位高貴。
……
而過了一會,當雙方相對坐在土炕上時,商離昧驟然用一種極細微的聲音開口。
“伏哥,剛剛那些路人看我的眼神,不會是以為我是綠帽屯的人吧?”這種沒由來的憂慮,實在有些干擾了伏勝的心情。
但這下不能當做沒聽到,當然,這也不會讓他對這個來自偏遠荒原的青年,感到過多的厭惡。
畢竟,這個世界上只有懦夫才是值得厭惡,無論多麼厭惡都是不為過的,是無法被原諒和容忍的,必須要糾正那類人的怯懦。
至於一腔熱血和不知道反思的人,可以適當容忍一下,畢竟這樣的人堅持走正道遲早就會變好。
怯懦的人就真毫無希望了。
“抱歉,我一點也不像我的名字。”商離昧又低下了頭,跪坐時的腰也沒有那麼刻板。
外屯人總是敏感,這點他不說深有體會,配不上,但也算是有所耳聞,三年的北地生活,至少會比一些初來此地的中土人士,相較會懂得多些。
“凡願意冒生命危險,去向他人求得援助的道徒,至少不會在我烈人的嘲諷名錄中。”
最後,伏勝。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好惡,而否認事實上時常受到異族侵略的屯,都不可避免的,走上了依靠賣出婦女來換取虛假和平的道路。
但這不是勇不勇敢的問題,畢竟把烈火燃燒到他鄉的罪魁禍首太強。
“在這個實力等於地位的時代,魯莽的匹夫大有人在,但聚集在一起之後呢,成規模的匹夫會變得怯懦,終將變為距離勇敢越來越遠的善國人。”
伏勝極端討厭這種因為不是自己的過錯,但弱小了就要受到了他人屈辱的觀念,反之同理。
但烈國盛行有一句經久不衰的名言,始終銘刻在他的心間,哪怕他最終到了風燭殘年的年紀,哪怕面對着這些本就比同齡人老很多的土人。
“聽着!重現第三帝國榮耀之路的偉大者,今世繁華的奠基人,中夏龍帝,雲陽氏曾言……”
當然,伏勝並不介意高聲說出來,反正周圍人聽得懂中土雅言的人不多:“弱小天然不是原罪,但原罪天然崛起於弱小。”
按照立法規定,任何一名氏族子弟,在提及偉大者時,得先講一下其人之所以偉大的全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