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姬洋山河老爺子，這幾天心情非常差。自從應總管給他瀏覽了某個網頁之後，他的臉色就再沒有好看過。
原因無他，姬洋家宴是嚴禁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刊登或發佈任何照片、信息到任何公眾平台上的，但是這一期的“娛樂無限論壇”揭秘板塊，頭條的標題居然是——
《揭秘頂級豪門奢華家宴，芝心島內島神秘禁區大公開！？》
這篇揭秘貼圖文並茂，裏面不但記錄著詳細的家宴正日行程，還附帶了芝心內島全貌各個地點的照片、細節描述，更過分的是，正宴上姬洋山河與夫人葉芝心月下共舞的照片，都被一併放進了帖子。
帖子一經發佈，點贊瞬間超過百萬，評論區更是炸開了鍋。第一時間，姬洋家就向運營論壇的“無限瓜”娛樂公司予以施壓，並在短短七分鐘內刪除了帖子。然而，它所造成的影響，卻不可能如此簡單就平復了。
這下好了，老爺子一點清幽的退休生活，都被輿論攪得天翻地覆。
“老爺，已經確認了。偷拍這些照片，賣給無限瓜公司的人，就是和少爺的女友，顧梓萱。”應總管不動聲色地彙報着自己的調查結果。
“證據確鑿嗎？”
“轉賬記錄，撰文編輯的口供都指向她，還有實際情況——只有她跟和少爺兩個人，第一天沒有來，也只有他們沒有參加祭祖焚香，因此帖子裏沒有祖祠和焚香的照片。”
“抽空讓阿和給我打個電話吧。”
“和少爺的電話已經接進來了，他已經等候兩小時了。”
“是了，是我忘了。確實老了……”姬洋山河嘆了一口氣，捏了捏自己的額頭，他的眼角又掃到了顯示器上，已經被下載到本地的“揭秘貼”。其中一張姬洋峰與蘇綾香翩翩共舞的照片，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峰，希望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你能承受住。
十四歲的暑假，是蘇綾香過得最快樂的一個暑假，作為峰峰的女伴，一起參加了姬洋家宴，給她留下了太多甜蜜、美好的回憶。然而她卻不知道，這是她少女時代里最幸福的一筆，卻同時是壓死她懵懂初戀的，最後一根稻草。
九月，蘇我大輝連打六個電話，緊急召回了正在上海參加醫療器械展的蘇我誠。
蘇我家族的本家宅邸，位於東京遠郊的一片深林中。
這裏是蘇我誠度過美好童年的聖地，但女兒蘇我綾香卻對它並不熟悉。雖然腦海中仍然刻有許許多多揮之不去的美好，但此時此刻，再度前往這座和風府邸，他的心情卻並不平和。
原本他無數次想要帶女兒回來住上十天半個月，跟她細數小時候的快樂點滴，但這一次，他沒有帶上綾香，反而心安理得。他不敢帶女兒回來。
很快，車停了下來。
宅院大門口，桃木牌刻着的“蘇我”兩個字，映入了蘇我誠的雙眼。希望這一次，父親大人的怒火可以儘快平息吧。
穿過長長的木質迴廊，蘇我誠踏入了方方正正的主廳。
兩側的和式屏門打開着，充足的日光射入主廳，即使不用開燈，廳內也足夠明亮。
正廳的中央是兩把並排放置的木椅，蘇我大輝端坐左側的木椅之上。他兩鬢斑白，身着和服，身材並不高大魁梧，臉上也佈滿了皺紋。他的五官標緻，英氣逼人，看得出，蘇我大輝在年輕時，一定是一位非常迷人的男性。
蘇我大輝身旁的椅子空着，這是留給蘇我老夫人的座位。可惜的是，蘇我老夫人在三年前已經因病去世。他並不打算另外再娶，已經決定一個人孤獨終老。
正廳的兩側，站着蘇我誠的四個姐姐，她們雖然都已經步入中年，但每一位都是絕美的婦人。姐姐們大多已經嫁入其他家族，此刻卻齊聚於此，蘇我誠心裏明白，看來今天是不會那麼容易過關了。
蘇我大輝抬了抬手，所有家僕都有序地離開。現在這個正廳里，只剩下他，以及他的五個兒女了。
蘇我誠上前一步，腳下的竹席柔軟、又散發著大自然獨特的植物清香，使得他在屈膝跪下之後，也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
“誠君，蘇我家的男人怎麼能一言不發就下跪？快起來！”說話的是蘇我誠的親生姐姐，除了父母以外最疼愛他的大姐，蘇我琉璃。當然，現在的她已經嫁入名門松本家，因此改名為松本琉璃，是松本家現任的家主夫人。
“父親大人，請讓誠君站起來吧。他已經這個年紀了，再像小時候那樣跪着，實在不成體統。”緊接着，一樣疼愛他的二姐，蘇我夏美也開了口。蘇我夏美現在叫做小田切夏美，是日本傳奇實業家小田切金助的兒媳婦。
“父親。”三姐蘇我智子也開了口，“誠君雖然做錯了，但畢竟是蘇我家未來的家主。”
“姐姐們說的對。”已經改名為唐澤心櫻的四姐，蘇我心櫻，也忍不住幫這個最小的弟弟求情，“父親大人，給誠君一個機會吧，他一定會改正的。”
蘇我大輝望着跪在面前的兒子，後者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與夫人一共育有五個兒女，前四個都是女兒，只有小兒子蘇我誠，是蘇我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從小他傾注了無數心血在蘇我誠的身上，小兒子也沒有辜負他，成家立業之後，帶着妻女一家三口前往中國奮鬥，為蘇我家在中國開拓了非常堅實的市場。
然而，連續多年的警告，仍然沒有讓這個脾氣跟自己一樣倔強的兒子動搖分毫。
這讓蘇我大輝怒火中燒。
“誠，把頭抬起來。”家主蘇我大輝輕聲開口。
“是的，父親大人。”
蘇我誠抬起頭，父親背後顯眼的巨大數碼屏上，女兒蘇我綾香與她的青梅竹馬姬洋峰共舞的照片，被放大了無數倍。
“這是什麼？”
“父親大人，是小女綾香與我家的鄰居小孩，一起跳舞的照片。”
“你的鄰居，叫什麼名字。”
“父親大人，是姬洋雄和趙雪婷夫婦。他們是很好的人。”
“這個小子，叫什麼？”
“姬洋峰。”
“他的爺爺，叫什麼？”
“姬洋山河。”
“混賬東西——”蘇我大輝拍案而起，巨大的吼聲將整個屋子的人都嚇了一跳。已經很多年了，家僕們都沒有見過家主大人發如此大的脾氣。看來蘇我家嚴禁“姬洋”兩個字的傳統，確鑿無誤了，“我警告過你多少次，姬洋家是蘇我家的世仇，你難道完全沒有把為父的話放在過心裏？”
“父親大人，雖然我並不知道您與姬洋山河先生有過怎樣的過節，但我認為這些仇恨不應該傳遞到下一代，更不應該影響蘇我家在中國的發展。事實上，姬洋雄的元峰公司幫助過我們蘇我集團很多，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甚至……”
“放屁！”
不可思議的話語從蘇我大輝的口中突兀地蹦出，蘇我誠瞪大眼睛，無比震驚地看着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如同神一般存在的日本醫療器械之王——蘇我大輝，竟然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罵人的“中文”？
“父親大人……”
“你以為我不會說中文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中國都幹了什麼嗎？我派你去中國打垮姬洋，你倒好，直接跑去聯姻？你對得起為父嗎？對得起我這麼多年的悉心栽培嗎？”
蘇我誠真的傻了，他完全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中文說得這麼好！雖然在場的四位姐姐已經開始大眼瞪小眼，完全不懂蘇我大輝在說什麼，但是蘇我誠聽得懂。
“可是父親，我並不是您用來打敗姬洋山河的工具，我也更不可能讓綾香成為工具！而且父親，我有信心，只要我們和姬洋家合作……”
“別跟我扯這些，只要你還是我蘇我大輝的兒子，你就只能聽我的！”蘇我大輝一揮手，直接剝奪了兒子繼續說話的資格。他喘着粗氣，滿臉漲的通紅，甚至連右手都在微微顫抖。蘇我誠看在眼裏，心裏雖有萬般的不服，卻也着實心疼。
畢竟，這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是給予自己養育之恩，帶給自己厚重父愛的男人。
現在他老了，已經不似年輕時那般神采飛揚，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創傷，是蘇我誠不願意再堅持對抗他的，最大的原因。
“父親大人，您想怎麼做？如果需要，我可以斷絕和元峰公司的合作，但是綾香和姬洋峰，我認為……”
“不用你操心了。”蘇我大輝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你的三姐，智子，下個月就要出嫁了。這些年你去中國發展，蘇我集團在日本的產業，都是你三姐在打點。現在她要嫁到東川家了，你回來正式接手日本的家業吧。”
一瞬間，蘇我誠如遭雷擊。
“姐姐，恭喜你即將擁有一段美好婚姻。”蘇我誠真誠地向三姐道喜，“但是父親，如果我回來接手家業，中國那裏的業務怎麼辦？集團現在每年有超過20%的營業額，都來自中國，這個重要的職責，除了我還有誰能勝任？”
“你別自以為是了。”蘇我大輝再次切換為中文，開始冷嘲熱諷，“超過20%，百億日元的利潤，靠聯姻換來的嗎？”
“父親大人，請收回您方才的話。中國的產業是我用血汗換來的，我沒有考慮過任何關於聯姻的事。”
“我不管你怎麼想，這件事，我決定了。”蘇我大輝斬釘截鐵，“我已經接受了中國大鼎集團的併購提案，準備將蘇我集團中國分部轉讓給大鼎集團。跨國律師團很快就會入場，你也做好準備吧。”
“父親大人，您開玩笑的吧？”
“我像是在跟你開玩笑嗎？”蘇我大輝冷笑道，“你，還有你的妻女，一個月之後回到東京。如果你們不回來，我就當你們不再是蘇我家的一份子了。”
“等一下，父親！大鼎集團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競爭對手，這樣的決定是否過於草率……”
“比起生意，我更關心的是家人！”蘇我大輝的態度很決絕，“你的夫人，蘇我沐馨懷孕了，她肚子裏的孩子，是我們蘇我家的孩子。我不希望蘇我家的孩子出生在日本國外。她年紀不小了，把她接回東京，好好休養。等孩子出生，我就正式將家主之位傳給你。我想抱着我的孫子孫女，看着他們幸福地成長，就好像你小時候，我抱着你一樣……”
蘇我誠，被徹底打敗了。他知道，這一次如果帶着妻子女兒回來，他們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中國了。他不明白為何父親的執念如此恐怖，但因此放棄八年來在中國的心血，仍然讓他心痛不已。他也知道，此時此刻，如果綾香離開了小峰，對女兒的情感成長來說，會造成多麼不可逆的傷害。這些他都不願看到，但此刻的他，卻無能為力。
畢竟蘇我家的家主，仍是他的父親蘇我大輝。這一次父親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再怎麼小打小鬧都已經毫無意義。他沒有反抗的勇氣，更沒有反抗的能力。
“關於綾香的教育問題，你也不用擔心。我已經委託可靠的朋友，為綾香在東京找到了最好的高中，她的學習很好，不會有任何問題。”
蘇我誠仍然沉默着。
“兒子，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一切……就按父親大人說的辦吧。”
蘇我大輝點點頭。
“你接受了，那你還是我的好兒子。既然如此，為父不會只打擊你，有一件好事，我要跟你分享。”蘇我大輝話鋒一轉，老臉上綻放出些許笑容。
九月的東京仍然酷熱，一身西服的蘇我誠，此刻卻感覺自己背脊上的汗粒，冰冷無比。
“我為綾香，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未婚夫。”
蘇我誠即將昏厥。他來之前，不是沒有考慮這種可能性，他甚至想好了，如果父親提出干涉綾香的婚姻，自己會拚死反對，甚至不惜拿出魚死網破的態度，絕對不接受父親的提案。但是此時，他腦中卻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誠，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不滿。”蘇我大輝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但是他又怎麼會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他的心中早就準備好了讓兒子妥協的發言稿，“你畢竟是日本人，你的女兒也是。你難道想一直呆在中國，看着她結婚生子，然後你們一家都變成中國人嗎？中國有句古話，葉落歸根，說的是做人不能忘本。早晚都是要回來的，現在回來，難道不是對她最好的選擇嗎？”
蘇我誠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既然無論如何，綾香都是要回到日本的，現在割捨，總比再過幾年，甚至她已經和小峰約定終生，要好的多。
“可是父親，即便如此，也不需要那麼著急定下綾香的婚約吧？她才十四歲，未來的路還很長。”
“我不勉強你，選擇權在你手裏。但是，如果你還是蘇我家的男人，就應該知道，無論這幾年中國市場做的多好，我們集團的整體業務，正在縮水。”
蘇我誠沒有否認，父親說的是真的，這些年他一直都知道。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日本作為一個醫療大國，市場的競爭同樣也是世界級的。面對後輩的挑戰，我們最關鍵的業務，也就是日本本土業務，這些年下滑很快。”
言至此，一旁的蘇我智子低下了頭。這些年她雖然儘力，但日本國內市場的挑戰實在太嚴峻，她沒有信心和能力完成父親定下的目標。
“我不責怪你三姐，她已經做得很好了。”蘇我大輝站起身，終於將跪了許久的蘇我誠扶了起來，“你的四位姐姐，都嫁給了數一數二的豪門，但你可以問問她們，是不是我幫她們選擇的丈夫？”
四位姐姐趕忙搖頭。事實上，蘇我大輝也確實沒有決定過任何一個女兒的婚姻大事。
“我沒有提前通知你，就接受了大鼎集團的併購案，是因為我們在日本的經營，急需一筆龐大的資金來維持。這筆錢，對蘇我家很重要。”蘇我大輝拍了拍蘇我誠的肩膀，“我們在日本，不但需要錢，還需要盟友。”
“父親，您說的難道是……”
“大野家。”
大野典明，日本厚生勞動大臣，作為內閣大臣，負責全日本的醫療衛生和社會保障。這可是遠遠凌駕在蘇我家之上的存在。如果蘇我家能成為大野家的親家，再輔以蘇我誠的回歸，可以預見，整個蘇我家不但會扭虧為盈，甚至不需要多少年，絕對能夠逾越蘇我大輝所創下的巔峰——這門親事，對現在的蘇我家來說，是無可挑剔，甚至夢寐以求的。
“我為綾香選的，是大野典明的長孫。他年紀和綾香一樣大，長得非常英俊，頭腦也很好，我聽聞考試都是全校第一。這樣的少年，完全配得上我孫女。”
“可大野家又怎麼會看上綾香？”
“大野典明親自看過綾香的照片和視頻，對她非常喜歡。這一點，你完全不用擔心。”
原來所有的一切，父親都已經準備好了。
“父親，您不是說，選擇權在我手裏嗎？”蘇我誠有氣無力地問。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戰勝父親了，只希望能暫時穩住他，讓一切不要發生得那麼突然。
“是的，誠。但我作為蘇我家的家主，有一句話想對你說……”蘇我大輝忽然來到蘇我誠的面前，下定決心，對着自己的兒子蘇我誠低下了頭，“請你，無論如何，拯救蘇我家吧！”
仍未消散的蟬鳴，久久回蕩在蘇我誠的耳畔。原來那個放棄抵抗，被徹底說服的不是父親，而是自己啊。
風曉眉最近接到了非常奇怪的任務。
他的班長，葉嫣然委託他調查一下，為什麼初三上半學期，形影不離的姬洋峰和蘇綾香忽然變得越來越疏遠。更誇張的是，蘇綾香這次的期末考試，居然只有全年級第十七名。要知道，她在升入初三之前，可是常年雄踞年級前三的，聽說這學期成績的下滑引起了言老師的注意，就連蘇綾香的父親，都在家長會結束后，單獨找到了言老師。
究竟發生了什麼？
葉嫣然和鄭鈺萱都非常好奇，藍萌萌則是一副我知道，但我一定不會告訴你們的樣子。因此，為了搞清楚好朋友是否遇到了麻煩，葉嫣然直接找到風曉眉，讓他去分別調查一下蘇綾香與姬洋峰的情況。
“女王大人，你為啥找我啊？”風曉眉一臉蛋疼，他雖然在自己的小說里寫過“私家偵探”的角色，但真輪到自己去調查，他是真的沒把握。更何況，這兩個人，一個成天不說話，冷冰冰的；另一個雖然很開朗，但這個學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成天魂不守舍。
“你別那麼多廢話，我讓你去就去！”
“行行行，那我去。真是的。”風曉眉違抗不了自己的暴力班長，他一晚上都在思考，自己究竟該怎麼開始調查。今天是寒假的第一天，2月11日，三天後就是情人節，也是姬洋峰的生日，要不幹脆趁那天找姬洋峰問清楚？
不行。風曉眉否定了自己，萬一是不怎麼開心的事情，我在生日提起，豈不是讓人掃興？風曉眉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算了！就直接點吧。
第二天一大早，風曉眉穿着一件藍色的羽絨服，跨上一把巨大的黑色雨傘，就從家裏匆匆出門了。
“曉眉，外面那麼冷，還下那麼大的雪，你要去哪裏啊？”
“約了同學吃午飯。”
“啊？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啊，是上次那個小黎雪嗎？”
“不是黎雪，另外一個女生！有點事情要問她。”風曉眉趕緊否認，臉瞬間紅了。
“什麼？另外一個女生！你給我回來，臭小子，風家的男人不可以三心二意！”
“什麼鬼……”風曉眉聽不下去了，趕緊慌不擇路地開溜了。他拒絕了家裏司機載他出行的想法，選擇更環保一些，坐地鐵前往目的地。
大雪中，地鐵窗外的景色讓風曉眉陷入了沉思。一轉眼，初中的生活只剩下最後一個學期了。這短短的兩年，他和張一、姬洋峰成為了最好的兄弟，但即便如此，關於姬洋峰和蘇綾香的事情，他也沒有知道多少。姬洋峰從來不會主動開口提及蘇綾香的事，當然，旁人也從來都是默認的，這兩個人永遠都會在一起。
可這半個學期，所有他倆身邊的人都發現了，蘇綾香在有意地遠離姬洋峰。不是很熟的人問她，她會禮貌地表示“不管你的事”；比較熟的人問她，她也會說，快要中考了，自己想要專心讀書。除了她最親密的閨蜜藍萌萌外，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想的。
所以今天這個飯，壓力真的很大。
來到餐廳門口，風曉眉深呼吸了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他特意提前一個小時到達，就是想好好在心裏打打草稿，沒想到剛一進餐廳，就看見了坐在窗邊，望着窗外鵝毛大雪發獃的蘇綾香。我的天，她怎麼比我還早？
蘇綾香今天化了很淡的妝，穿着可愛的粉白相間毛衣，還戴一頂粉色的毛線帽。見到風曉眉來，她脫下帽子，然後笑着打招呼：“你來啦，曉眉，很準時哦。”
“什麼準時……我提前了一個小時，你提前了多久啊？”
“啊，是嗎？”蘇綾香看了一眼手機，“嗯，看來確實有點早。抱歉我沒什麼時間觀念。點東西吃吧，我有點餓了。”
“好。”
風曉眉一咬牙就坐了下來。沒時間再打草稿了，就這樣吧！
兩人點完東西后，蘇綾香直直地看着風曉眉：“所以，你約我吃飯，是想八卦嗎？”
風曉眉直冒冷汗。近距離看着蘇綾香的臉，實在是賞心悅目。可惡的姬洋峰，平時都是一個人獨享這天下無雙的可愛。
“不是！我……”風曉眉低下頭，決定採用之前最不被自己看好的planc，“我是來取材的！”
“取材？”
“對！我想寫一部新小說，名字叫《唯有香如故》。裏面的男女主人公，我想以你和峰哥為原型來寫……所以，想約你出來取個材。”
“以我們為原型，你要寫什麼小說？”
“當然是言情小說啊。”
“可是你又沒談過戀愛，我和峰峰也沒有談戀愛，你怎麼以我們為原型，寫一部言情小說呢？”
“小說家是要靠想像力的！”風曉眉反駁道，“再說了，你怎麼知道我沒談戀愛……”當然，這後半句他說的非常輕，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蘇綾香顯然沒有在意他的後半句話。她似乎陷入了沉思。
“怎麼樣，蘇蘇，可以幫我嗎？”
蘇綾香低下頭，表情悲傷而複雜。風曉眉可以感受到，此刻她內心的波動非常大。
“這件事，你問過峰峰么，他同意嗎？”
“還沒有。”風曉眉老實地回答道，“我是想從你這裏先取材，然後再去徵求峰哥的意見。畢竟，他看上去不太會講故事……”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蘇綾香嘆了一口氣，隨後她彷彿是下定了決心，“我不會講我和峰峰的故事，但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關於我最好的朋友的故事。”
無中生友？
“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給你講這個故事。”
“什麼事？”
“不要把這個故事，告訴峰峰。”
“好。”風曉眉想都沒想，一口答應。
兩人點的飲料餐品，此時正巧被服務員送上了桌。蘇綾香拿起一根薯條，咬了一小截。
“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女孩的……”
女孩與男孩的家彼此相鄰，他們從小學開始，一直都在一個班裏。他們很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青梅竹馬。
女孩很可愛，男孩很厲害，兩個人走在一起，彼此欣賞、認可對方。最了解女孩性格脾氣的，一直都是男孩，反過來也是一樣。他們之間沒有秘密，永遠不會隱瞞、欺騙彼此。
小的時候，男孩一直保護着女孩，從來不讓其他男生接近她，更別提傷害她。女孩一直都很討人喜歡，卻從來沒有一個男生給她寫過情書，或是表白。女孩不明白為什麼，直到很後來，她才知道，是男孩一直強硬地站在她身旁，讓其他男生沒有任何機會。
女孩覺得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卻有一個壞毛病：只要在公開場合講話，就會很緊張——但不可思議的，男孩只要握住她的手，她就會充滿力量。女孩很喜歡男孩握住她的手。
女孩經常提出亂七八糟的點子，正常人都無法理解她的腦迴路。只有男孩，一直默默在她身邊支持她，鼓勵她，陪伴她完成所有她想要完成的事。
女孩一直都覺得，只要男孩在她身邊，她什麼都能做到。
當然，女孩自己也很喜歡和男孩呆在一起。怎麼說呢，呆在男孩身邊，她永遠都很安心，也很幸福。久而久之，女孩覺得這是一種誰都無法改變的契約。她心安理得地認為，時光無論再怎麼向前，她和男孩永遠不會分開。
然而，“成長”從來不會預告它的到來。女孩曾無數次幻想過的“長大”，原來早就來到了自己身旁。
整個家族的巨大壓力，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忽然間就落在了女孩的肩上。她不認為15歲的自己不該承受這些，只是她知道，如果她選擇承受，就一定會和男孩分開。
分開了，也許就再也無法回到男孩身邊。
女孩不是沒有和自己的摯友離別過，只是這一次，真的不一樣。或者說，這個男孩真的不一樣。女孩想了很久，非常確認自己的心意：她喜歡男孩。
不是那種簡簡單單的喜歡，而是一種刻在血液和骨髓里的，徹徹底底的喜歡。
如果要她和這樣一個那麼喜歡的人分開，女孩覺得自己可能會“死掉”。
她反抗過、掙扎過，盡全力為自己爭取過很多很多，都沒能成功改變爺爺的想法；她努力地提出了很多辦法，但這些在爸爸看來，都只是小孩的胡鬧；就連一直最疼愛她的媽媽，這一次都沒有辦法再幫她。
女孩走投無路。
她不敢把這一切告訴男孩，因為害怕他傷心。但其實她最害怕的不是男孩傷心，而是如果連男孩都不再有辦法，是不是一切就只能選擇屈服。
女孩開始疏遠男孩，她心裏每天都很難過，整晚都以淚洗面，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再面對男孩。眼看着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幾乎已經放棄。
……
故事講到這裏，蘇綾香才發現自己又淚流滿面。風曉眉低着頭，不知道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
蘇綾香抽取一張紙巾，抹去了臉上的淚水。
“對不起，一口氣講了那麼多。”蘇綾香強忍着調整了呼吸：“大作家，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是不是有點俗套。”
“是挺俗套的，但也很真實。”
“是啊。”蘇綾香苦笑着點頭，肯定的不是風曉眉的話語，而是自己的無力。
“女孩什麼時候離開？”
“還剩最後2天，怎麼了，你要給她送行嗎？”
“我覺得，女孩應該勇敢地去找男孩。”風曉眉忽然抬起頭，目光中充滿堅定，“女孩應該把一切都告訴男孩，至少，我認為男孩有權利與女孩分享這一切。”
“可是那又如何呢？女孩還是會離開。”
“那我問你，女孩確定自己喜歡男孩嗎？”
“當然。”蘇綾香斬釘截鐵地回答。
“可是男孩喜歡女孩嗎？”
“這個，應該是喜歡的。”
“你不覺得，女孩至少在走之前，應該去確定男孩的心意嗎？”
蘇綾香忽然啞口。
“如果男孩也喜歡女孩，那她就應該相信，男孩有一顆為她挑戰全世界的心。”風曉眉回答道，“也許他們都還年少，沒什麼能力，但至少，男孩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孩離開。男孩一定也會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戰鬥。”
蘇綾香看着風曉眉，彷彿後者的話語，最後拉住了即將墜入深淵的她。
“只要男孩堅定地喜歡女孩，女孩也堅定地喜歡男孩，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我相信他們都可以等待。到有一天，男孩成長為更有實力的男人，女孩也不再被家族束縛，他們的愛情，一定會走到最完美的結局。”風曉眉越說越激動，“什麼狗屁年齡，什麼狗屁家族，總有一天都會輸給男孩女孩的愛情。女孩應該堅信，她和男孩都那麼無敵，他們的愛情，也一定是無敵的！”
風曉眉的話，猶如一記響雷，劃破了蘇綾香的天空。
“我應該去找他。”
“沒錯，你不應該逃避，蘇蘇。”
這一刻，風曉眉彷彿看見了完全不同的一個蘇綾香。往日那種充滿活力的神采，又再次回到了蘇綾香的臉上。
“謝謝你，曉眉！”蘇綾香真心道謝。她其實早該跨出這一步，卻一直都害怕失去。但如果不去嘗試，又怎麼會知道結果究竟是什麼？
此時此刻，她想要飛奔去往峰峰身旁的心愿，比任何時候都更強。
“曉眉，答應我，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要告訴別人。”
“峰哥也不行？”
“我會自己告訴他。”
“好。”風曉眉鄭重點頭，決定直接放棄葉嫣然的任務。畢竟，他最講義氣，絕不會出賣任何一個好朋友。
“明天我會約峰峰一起去參觀豪庭高中部。到時候，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的。”
“嗯！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風曉眉一晚上輾轉難眠。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偉大的事。雖然他很想知道蘇綾香家裏究竟給了她什麼壓力，但畢竟是人家家裏的私隱，他實在不好多問。
明天，哦不對，今天，蘇綾香就會跟姬洋峰坦白一切。姬洋峰這個滿臉寫着無敵的少年，究竟會如何挽留下痛苦無助的蘇綾香呢？
風曉眉很期待。他的小說家基因讓他無比興奮。
2044年2月13日，7點04分，一晚上都沒睡着的風曉眉直接起了床。他打開電腦，搜索了“豪庭高中部”的位置，然後查了導航。今天，他決定親自抵達現場，用自己的眼睛“偷偷”記錄這歷史性的一刻。
9點整，他出門了。
雪已經停了，但並沒有放晴，風還是很大。風曉眉仍然拒絕了自家司機，今天選擇的出行工具是：公交車。
陰沉的天空，在風曉眉走下公交車后，下起了綿綿細雨。
“雪轉雨。”風曉眉自言自語地撐開傘，“不管怎麼說，更好了。說不定一會就放晴了。”
他根據記憶里的路線，走向位於申和園區最東側的，豪庭高級中學。
會不會在抵達豪庭高中校門口時，碰巧看見蘇綾香和姬洋峰擁抱在一起？
然而，當風曉眉真的看到他倆時，一切和他預料的，卻完全相反……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看見的那個畫面，是有多麼令人心碎。
雨已經下大了，大雨中蘇綾香與姬洋峰都沒有撐傘。他們劇烈爭吵着，聲音很大。風曉眉離得很遠，聽不清楚具體的內容。但他的視力卻很好，以至於他清晰地看見，蘇綾香的淚水，比雨水更瘋狂地傾瀉。姬洋峰的表情他看不看見，但可以肯定，一定也很糟糕——因為姬洋峰的雙手正劇烈顫抖。
他從沒有看見過這兩個人爭吵，也從來沒想到這兩個人會吵起來。
蘇綾香哭得更大聲了，姬洋峰卻無動於衷，絲毫沒有要安慰她的樣子。忽然，蘇綾香撲進了姬洋峰的懷裏，後者的身體停頓了一下，但不知為何，姬洋峰看了一眼天空，然後緩緩舉起手，用力抓住蘇綾香纖細的雙臂，將她狠狠地推開。
姬洋峰猛地回過頭，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刻，風曉眉終於看清了姬洋峰的表情，那是何等的決絕，卻寫滿了不舍。
為什麼？
蘇綾香直接癱坐在了地上，彷彿在雨中失去了生命。大雨沖刷着她，就這樣為她書寫屬於她青春與初戀的最後一個篇章。
上天為何如此殘忍？
風曉眉的心劇痛。難道就是因為自己讓她去跟姬洋峰坦白，所以造就了這一切？巨大的愧疚感讓風曉眉寸步難移。他躲在遠處的樹下，目睹了一切，然後將每一個畫面都深深印在腦海中。
他已經忘記過了多久，甚至都沒注意，蘇綾香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校門口。
雨漸漸停了，風曉眉這才緩過神。他走到豪庭高中的校門口，駐足片刻。隨後他轉身沿着姬洋峰離開的方向走，卻無意間發現，就在拐角不遠處的十字路口，姬洋峰一個人坐在紅綠燈旁，單手捂着臉抽泣。
風曉眉走了過去，至少想要安慰一下姬洋峰。姬洋峰哭得很克制，卻仍然無法停止。這是風曉眉從小學到現在，第一次看見姬洋峰哭。他沒有打斷自己的兄弟，只是站在他身旁默默陪着他。
最後的最後，風曉眉聽見泣不成聲的姬洋峰嘴裏，蹦出了一句難以分辨的，扭曲到甚至聽不懂的哭腔：
“香香，原諒我。”
2044年3月，豪庭初中又開學了。
對於初三的學生來說，這是最後一個學期，也是衝刺中考的最後一點時間了。由於豪庭高級中學已經不在規定的“九年制義務教育”中，所以每一位豪庭學子都要參與中考，至於能否確保考入豪庭高中部，還得看他們自己的表現。
按理說應當是一個充滿了奮鬥、激情與不舍的學期，但從開學第一天起，所有人都傻了眼。連番爆出的重磅消息，讓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
蘇綾香轉學了，回到東京轉入本地的櫻東中學，讀完初中最後一個學期。
蘇我家將所有中國分部的業務全部都轉賣給了大鼎集團，正式宣佈退出中國市場。
日本厚生勞動大臣大野典明的兒媳婦，在推特上曬出了自己與蘇綾香的合照，並且暗示了自己的兒子，即將與這位蘇我家可愛的小天使訂婚。
連續三條關於蘇綾香家裏的消息，把所有人都驚呆了。正當大家都準備把目光聚集到姬洋峰身上時——更重磅的消息傳來了。
姬洋峰，直接退學了。
不久后，張一也告訴所有人，姬洋峰一家已經搬離了白櫻庭院。至於現在去了哪裏？他也不知道。
姬洋峰的qq註銷了，微信註銷了，原來的電話號碼也失效了。這個人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張一隻是說，他沒有離開上海。但具體他去哪裏了，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初三期中考試后，藍萌萌帶來了一本“同學錄”，說是蘇綾香從東京寄回來的，希望所有同學都可以寫一下，留下紀念。
藍萌萌說，蘇蘇現在過得很好，每天都很開心。她開通了自己的推特，大家都可以去關注她，給她點贊。果不其然，推特上的蘇綾香每天都會發好幾條推文，明星一樣可愛的臉蛋上，再次洋溢起專屬於她的青春笑容。
同學錄上，蘇綾香在每一頁上都寫了同學的名字，而且親手為每位同學都寫了一段話。所有人都很高興，像是做回家作業一樣，完成了她的同學錄。包括言老師，也包括b班的風曉眉、葉嫣然、鄭鈺萱和黎雪。
然而，眼尖的同學卻發現。這份同學錄，沒有屬於姬洋峰的頁面。
這兩個人，看來是真的老死不相往來了。口口相傳了半個學期的各種關於峰香的八卦，此刻終於平息了下來。有關於他們的離別，也只留下了各種無法被印證的傳說。
時光繼續前進，中考終於結束了。
藍萌萌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離開了上海，考上了一所bj的高中。
張一、風曉眉、葉嫣然、鄭鈺萱，黎雪，都順利考入了豪庭高中。
今天，他們正在一家火鍋店裏，為藍萌萌開送別會。
此時的他們，已經長大了。男生高大英俊，女生亭亭玉立。藍萌萌哭成小淚人，葉嫣然和黎雪都捨不得她，跟她抱在一塊，一起使勁哭。
送別會的最後，小夥伴們約定好，以後每年暑假都一起出去旅遊，也要叫上蘇綾香。
回到家后，風曉眉打開了qq，發現蘇綾香給自己留了一條很長的言。
大作家，你還在寫《唯有香如故》嗎？
其實，女孩和男孩的故事有一個結局。
女孩終於鼓起勇氣將一切都告訴了男孩，但她卻沒有收穫她想像中的美好。男孩非常憤怒，指責女孩為何要到最後一刻才告訴自己。
女孩不知道怎麼解釋，但也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徹底和男孩吵了起來。
從小到大，男孩都讓着女孩，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男孩就是寸步不讓。男孩甚至痛罵女孩不要臉，明明曾經暗示過要和他在長大后談戀愛，但卻背着他偷偷跟別人訂了婚。
女孩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無論如何解釋，男孩都不再相信。
女孩最後問男孩，是不是喜歡自己。只要他說一句“喜歡”，自己就願意放棄一切，永遠留在男孩身邊。
男孩沒有回答她，卻從懷裏將女孩推開了。隨後，男孩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從此後，女孩與男孩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就連女孩離開上海時，男孩也沒有出現。
那一天，女孩在機場等了男孩整整十二個小時，都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女孩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感情和羈絆，根本不是無敵的。它脆弱地像紙糊一樣，不堪一擊。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大作家，這個結局，是不是很搞笑？女孩到現在才慢慢懂得，原來一直是自己太天真了。
她不怨男孩，只怪她一直都太高估彼此的成熟和默契。其實他們，都只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而已。女孩很可惜，沒有在自己最該遇到男孩的年華遇到他，也許男孩，只能永遠成為她生命里的一場遺憾。
哦對了，女孩托我謝謝你。
但還是請你為她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風曉眉長嘆了一口氣，在鍵盤上回復了蘇綾香一句話：
希望你們可以在平行世界裏，永遠在一起。
（八音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