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清源山國家森林公園。
持續數日的綿延春雨過後,水霧滾滾,天地間只剩黑白兩色,美的宛如一幅山水畫卷。
氤氳水汽順着乾癟樹枝滑落,敲開滿地枯黃,露出几絲明亮新綠。
這是個萬物復蘇的季節。
然而同樣破土發芽,有的畫面卻很驚悚。
山頂清源觀後面有塊元寶狀巨石,站在那能俯瞰大半個清源市,緊挨着巨石,是當地人幾乎都知道的小英雄梁墩墩之墓。因為剛過完忌日沒幾天,擺滿五顏六色鮮花和各種祭品。
此刻,鮮花簇擁的墳頂,鑽出只白嫩小手。
墳前站着個白鬍子道士,他表情複雜但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彷彿墳里鑽出來的是朵蘑菇。
白嫩小手就像無數此時無數吸取足夠營養的草籽,趁着這場春雨,努力掙扎着,終於,被雨水淋透的泥土塌陷,露出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再接着,一個女娃娃爬了出來。
女娃看上去大概四五歲,兩個小揪揪扎着依稀還有點粉紅色痕迹的蝴蝶結,同樣快看不出本色的古銅燈芯絨棉襖,下面藍色粗布棉褲,標準的上個世紀打扮。
她的長相,和斑駁墓碑上的黑白遺照一模一樣。
梁墩墩沒注意這些,她是個愛乾淨的孩子,趕緊甩掉頭上和身上的泥土,在這才驚訝看向墳包。
為什麼會在土裏?
誰把她埋了?
然後,差點委屈地哭出來。
前幾天幼兒園老師講完種植知識,號召小朋友踴躍談聽后感。
小朋友們有的說要種很多很多美麗的花,讓世界更美麗,有的說要種地瓜烤了請大家吃。
作為班裏最聰明懂的最多的,輪到她時,她給出個非常遠大的回答。
種小孩!
種很多很多小孩,長大了當科學家當工程師,為祖國建設做貢獻。
她還當場發出非常誠懇和自我犧牲的邀請,誰先第一個被埋,送三顆水果糖。
小夥伴被這個遠大理想震驚的一臉崇拜,好幾個舉手報名。
所以老師為了徹底糾正她的錯誤,把她給埋了?
可明明下課她和小朋友挖坑準備做試驗時,老師制止並教育了。
梁墩墩看向四周,沒看到老師,看到了白鬍子道士,猶豫下,不確定喊道:“清源道長爺爺?”
這位住在道館的爺爺老了很多很多,差點沒認出來。
清源道長欲言又止,僵硬擠出個笑,點點頭。
對於梁墩墩來說,可能只過了一個晚上,可人間世,已是七十年後。
七十年,清源市還叫清源縣,一個瘋子拿着菜刀不知怎麼溜進了幼兒園。
老師正準備午飯正好沒在。
危急時刻,梁墩墩勇敢站出來,提出玩遊戲騙走瘋子,用小小的生命保護了數十名小夥伴。
鄉親們哭的肝腸寸斷,她還不到五歲呀。
隨後經過梁墩墩父母同意,埋葬之地從祖墳改成山頂,一來老人說那裏風水好,二則能看到小夥伴,希望小英靈不孤單。
沒人知道,破敗的清源道館數百年前,有個讓江湖色變的名字——馭魂派。
好巧不巧,元包狀巨石是最後一塊養育活死人之地。
唯一的傳人清源道長因為特殊時期背景去省城參加思想改造,等回來一切都晚了,屍體已經孕育。
活死人,表面和正常人一模一樣,力大無窮速度其快,甚至可以刀槍不入,活生生的殺人機器。
而門派馭屍秘術早已失傳,一旦危害後果不堪設想。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人,清源道長肯定會想法阻止。
然而梁墩墩只有四歲多,又是捨己救人,中斷孕育等於再死一次。
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梁墩墩事迹深深感動了全縣全省,甚至上了國家報紙,要不是特殊年代不允許,眾鄉親估計要蓋個廟供起來。
如果清源道長敢挖出來換個地方買,鄉親們絕對會先把他這個封建欲孽給埋了。
按照門派記載,活死人百年方可孕育成功,不知道什麼原因,梁墩墩提前了整整三十年。
七十年過去,清源道長其實已經不怎麼擔心了。
以現在的科技水平,活死人再厲害,還能打的過飛機大炮?
他現在只是沒做好心理準備,不知道如何開口。
死了幾十年復活太荒誕,成年人短時間都不一定能接受。
然而他多慮了,醞釀的話剛開個頭,梁墩墩便恍然大悟:“原來我睡了那麼久?”
孩子對死有不同的理解。
媽媽告訴過梁墩墩,死,就是睡著了,睡很久很久。
至於七十年世界的變化,更不是事了,梁墩墩一臉關心發問:“清源爺爺,現在百姓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生活了嗎?”
這話來自幼兒園老師。
國家會越來越強大,百姓們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好,解決溫飽只是最簡單的目標,用不了多少年,將會邁入科技新時代。
清源道長差點啞然失笑。
四歲孩子的世界清空無邊,是本充滿幻想色彩的童話書。
搞清楚事情來龍去脈,梁墩墩鬆口氣,被老師懲罰可是很丟人的事,想了想繼續問:“我的朋友們沒事吧。”
“沒事,好着呢,一把年紀了,每年祭日都會來看你。”清源道長也鬆口氣,“爺爺先送你回家,你的弟弟,等你很多年了。”
七十年過去,梁墩墩父母自然不在,她的雙胞胎弟弟梁正清,今年七十四。
也是唯一知道梁墩墩存在的人。
活死人太過驚世駭俗,清源道長一直保守秘密,直到幾年前,他才告訴梁正清。
按照時間算,等百年後梁墩墩復活時,大家應該都不在了,想着讓梁正清提前安排好後人。
剛才發現有蘇醒痕迹,感激激動地給梁正清打電話,接聽的人自稱梁正清孫子,說爺爺出去遛彎忘記帶手機。
清源道長知道他,明星嘛,手機上經常刷到。
雨後山路濕滑,行人寥寥,雨霧依舊凝而不散,遮住遠方城市的高樓大廈,只能看到未被歲月改變起起伏伏的熟悉曲線。
梁墩墩感覺完全沒啥變化。
道長爺爺說的很多名詞她理解不了,不過兩人算不上很熟,一個懂事的孩子,不能問太多。
一直到山下。
梁正清幾年前重新修繕祖宅,從京城搬了回來,對外說落葉歸根養老,其實真正原因,清源道長知道。
雖然馭魂派只剩自己,但清源道長恪守門規,他現在算半個活死人,不能方便故人家。
來到門前再次撥打電話,還是那個明星孫子接的,這次換了個說法,爺爺回來了,可能去洗澡了,語氣聽起來還有點不耐煩。
秘密只有兩人知道。
清源道長想了想,指指門口:“敦敦,爺爺就不進去了。”
他的任務算完成了,其他事,自有梁正清處理。
梁墩墩現在有點懵。
她完全不認識家了。
明明山還是那個山,為什麼山下全變了?
梁墩墩忍住不安,保持禮貌揮手告別,走進陌生大門臉貼在牆上,等聽到道長爺爺走遠,又走了出來,走向門對面的河邊。
門對面貫穿村子的小河,變寬變乾淨變好看了,可河邊沒了野草野花和各種野果,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齊齊不知名的灌木。
唯一熟悉沒變的,是那邊半邊懸空的三角形大青石。
聽村長爺爺說,這塊石頭和泰山上什麼觀日出的可像了。
大青石因此被賦予了一層神秘又神聖的光環!
作為孩子王,最中心的位置屬於梁墩墩。
梁墩墩沒學過物是人非或者近鄉情怯的詞語,可她此刻感覺心裏有點空,一股從未有過,不知該如何描述的情緒讓她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想爸爸媽媽,可爸爸媽媽去土裏睡覺了。
要睡很久很久。
大青石實際也變了。
梁墩墩記得,因為她和小朋友整天爬來爬去,上面滑溜溜的,老人說,這叫包漿,可現在,不知道多久沒人來過,蒙了層厚厚的灰塵,石縫裏長了好幾棵枯草。
小小的人兒茫然站在原地。
這時,急促腳步聲忽然傳來,一個拄着拐棍的老頭從旁邊衚衕跑了出來,說是跑,其實也就做出跑的姿勢,他太老了,老的已經跑不動。
很快又跑出兩個中年人,一男一女,男的面相憨厚,女的則相反,看着有點凶。
男子一臉無奈:“爹,您跑什麼呀,我們這不是和你商量嘛。”
面相兇悍女子看起來有點生氣:“爹,不是我說你,那是你的親孫子,老劉家唯一的獨苗,出國需要錢,你不出錢也就罷了,怎麼能把錢給外人用呢。”
老人被這句話激怒,顫巍巍扭頭吼道:“什麼外人?梁墩墩她是外人嗎?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假,但她已經不在了不是。”兇悍女子似乎感覺這句話不太好,看看周圍,換了副語氣,“爹,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啊,平常祭日,你說買啥就買啥,我們啥都沒說過是吧,但成立獎學金——她弟弟那麼有錢,輪不到你呀。”
老人氣呼呼搖頭:“她弟弟是她弟弟,算了,我不給你說,我的錢,我說了算,我這就哎喲!”
這一說話忘記看路,腿絆到拐棍上,晃晃悠悠一屁股蹲在梁墩墩身邊。
梁墩墩想都沒想,趕緊想把人拉起來:“爺爺,您沒事吧。”
老頭摔的不輕,齜牙咧嘴擺擺手,見是個孩子,咧嘴笑笑要說什麼,然後,抬頭看清梁墩墩長相,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忘記了疼,使勁揉眼再揉眼,像夢遊般呢喃出兩個字:“墩墩?”
七十載歲月,童年到垂垂老矣,樣貌變了,聲音變了,可語氣,依舊是那個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