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能死

第6章 不能死

我是再也沒勇氣跳江了,這輩子都不!

歇了一陣,打漁夫妻一直在勸。這回,我老老實實道:“再也不會了。”

胖子千恩萬謝一番,非要他倆留個姓名日後好相謝。兩夫妻堅持不說:“不用不用!救人圖報,那我們成什麼啦?以後多來我們這兒買魚就行!”

待我和胖子告別打漁夫妻無精打采上岸,那兩人猶叮嚀着不許亂想之類。

真是好人。

陌生人越好,便顯得應至誠越壞。

我打死也不想回家。

胖子小心翼翼提議:“瀟瀟,要不咱們離家出走吧?”

是個好主意。

“批准。”

離家出走的現實問題,是錢。

還好那打漁夫妻把我的雙肩包給撈上來了。石頭和貝殼一早給了胖子,包里空空蕩蕩一直飄在水面打旋兒,船家順手就用帶金屬鉤的竿子勾上來。

我檢查了一下包:身份證、卡、手機、鑰匙都在,一點現金泡濕了,不過不要緊,還能用。

我從包里摸出濕噠噠的手機,扔進江水。

胖子像是想起什麼,一溜煙跑到我們下水處的江邊,撿起他的包,哼哧哼哧跑回來,額頭微微冒汗。

我瞪大眼睛:“你……”

他摸摸腦袋:“跳水前扔的,想着撿垃圾的撿了去,也算我做了件好事。”

真是思維縝密,佩服佩服。

我奪過他的包,想要摸出手機扔掉。

這一提,我愣了,包有點超重。

“刺啦——”一聲拉開拉鏈,裏面粉紅粉紅一片,都是百元大鈔,起碼十萬。

“胖子你帶這麼多錢幹嘛?”

“原本要給我媽。”

他面無表情聳聳肩:“現在么,正好離家出走用。”

怪不得胖子打遊戲不大買裝備,一直找我蹭。原來在暗中接濟她媽?

但我還有點不敢相信,這不符合邏輯。我吞了吞口水:“你媽,你媽沒錢?”

他輕笑一聲:“是啊,是不是不可思議?”

的確不可思議。何叔叔是億萬富翁,多年前和張阿姨離婚時,至少也是千萬富翁級別,按理張阿姨怎麼也該分個幾百千把萬。她離婚後樸實無華,買個房子是老破小,嫁個老公也是老老實實教師一個,我以為她不喜歡何天那種暴發戶調調,故而低調。哪想到竟然是真沒錢!

“你說你爸渣,他哪有我爸渣?!花天酒地沾了病回來不說,為了離婚,竟然偽造大把債務,讓我媽幾乎凈身出戶。怕我接濟我媽,不許我見我媽,只給我刷卡不給我現金。我想幫我媽,還他媽得打裝備賣錢,刷信用卡洗錢!”胖子咬牙切齒,語中滿是憤激。

我相信了。

因為何天這人,真幹得出這種事。

張阿姨名叫張嘉嘉,胖子原名何慕嘉。兩口子離婚後,何叔叔硬逼着胖子改名,改掉“嘉”字。胖子挨了好多頓打不鬆口,最後改了個“迦”字。

一個字尚且如此計較,何況半副身家?

我沒有說話,世間總是有許多人渣讓你說不出話。

於是肚子發話了:“咕咕,咕咕。”

吐了那麼多,現在才叫喚,堪稱“胃堅強”,佩服佩服。

死不了,總得吃飯。

我和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向人的動物性服軟。

離開江邊回到城裏,我們在路邊隨便找了個小餐館,胡亂填飽了肚子,在街頭閑逛。當目光掃描到自助銀行,我想起來,得先檢查一下卡可不可以用,萬一泡壞了呢?

在ATM機上插了卡,一邊輸入密碼,我一邊和胖子交待說:“我卡的密碼是我生日。”

胖子點頭:“好。”

我倆本來就不分彼此,這下更要同呼吸共命運了。

胖子為人,一向不矯情。

點了查詢,餘額出來了。

看着那一串零,胖子小聲驚呼:“瀟瀟你是富婆。”

我知道自己卡上錢不少,可再多也不至於這麼多。點了點明細,嗯,看樣子,是應至誠一個小時前打過來的。

這廝是給封口費?還是判斷我一氣之下會離家出走,給錢買放心?

我覺得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後者讓我很不爽,給人看透的感覺,任誰也不爽。

胖子也明白過來:“瀟瀟,你要不要?”

“要!”我按了退出,抽出卡轉身走人:“我不花,難道給狐狸精花?”

那個裹在被子裏的狐狸精!一想到她和滿地狼藉的妖艷衣服,我又有些噁心反胃。

錢不是問題了,接下來一個大問題擺在面前:去哪兒呢?我們商量了一陣,覺得挺難辦。

玩消失,自然要徹底。飛機高鐵汽車,都要身份證。賓館酒店,少不了登記個人信息。應至誠和何叔叔隨時都能順藤摸瓜找到我倆。

想了好久,胖子才想出個地方來,一拍巴掌:“去我老家!”

看起來很不可思議,但一細想,居然可行。

胖子老家離城240多公里,出租車可達,不用身份證。農村山清水秀,躲起來有得玩。聽說那地方近兩年鄉村旅遊發展不錯,農家樂總不要身份證吧?

我只擔心被人認出來,通風報信。

胖子連連擺手:“不會不會!我幾年沒回去,模樣變化這麼大,他們哪認得我?再說,我們可以去相鄰鎮子住着,我爸回來都找不着我倆!”

行!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我倆去買換洗衣服。

胖子叮囑我:“瀟瀟,你一定跟緊我。你現在沒手機,要是丟了,我,我回去再死一回我!”

我牽了他的手:“不丟,我們寸步不離。”

胖子還是不放心:“你記得我手機號嗎?丟了就打我電話。”

這不廢話嗎?我翻了個白眼,背了一遍胖子號碼,還有微信號。

胖子這才放心,又道:“我把我爸和應至誠他們都拉黑了,你放心,找不着咱們。”

夏季天黑得晚,出租車到達鎮上的時候,夜色剛剛瀰漫上來,但鐘點已經七點半了

我們找了個鎮子邊上的農家樂準備住下來。農家樂看着挺大,大門掛着紅燈籠和紅辣椒,裏面小橋流水、池塘荷花的,壩子裏停了不少車,看來生意挺好。

出乎意料,房間居然是條件挺不錯的家庭套房,兩室一廳雙衛,就是床單被套有點次。

胖子看看我,小心翼翼道:“瀟瀟,忍一個晚上,明天咱們去買新的好不好?”

咱們是離家出走,又不是度假!難道還要五星級酒店的標準?

想到他是怕我委屈,我也懶得辯駁,我小時候也是窮過來的好不好?

放下行李,我轉頭和老闆娘打聽鎮上有什麼吃的。

在老闆娘熱情推薦下,我們去了一個叫什麼“清河第一湯”。

一見之下,極其失望。就是一個一樓一底的酒樓,攏共十來張桌子,地面油膩膩的,一腳上去就要溜冰的節奏。

但十來張桌子都是滿的,想來,應該味道不錯?

我想忍一忍,可惜我鼻子不能忍,各種蔥姜蒜辣椒味道嗆得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胖子連忙說換地方。

於是我們往別家去。

這一逛發現,鎮上挺大,還有一條美食街,餐館幾十家。

最後找了個乾淨衛生的大排檔吃麻辣小龍蝦,剝蝦剝得滿手油膩,但味道還不算太壞,比張寧的手藝只差兩三分。

鄰座猜拳賭酒,吼得樓要翻掉,搞不懂為什麼那麼興奮。

這世界總是如此,你默默流淚,別人拍掌大笑。

胖子招手叫來老闆娘:“來幾瓶冰凍的青島啤酒。”

“幹嘛喝酒?”我看着他皺眉。

胖子回答就兩個字,乾淨利落:“不爽。”

這理由,比美利堅加歐盟加日本還強大。

酒上來,“啵”地打開,胖子笨手笨腳倒在杯子裏,雪白綿密的泡沫嘩啦啦冒出來,漫過杯子,又滴滴答答滴到地上。我趕緊抽出紙巾擦拭。

第二杯,胖子倒得小心多了,只倒了大半杯,抬手遞給我:“瀟瀟,來點?”

我下意識搖搖頭。除了酒心月亮糖,我從沒沾過酒,應至誠和張寧一直管着我。且常看應至誠應酬喝得臭氣熏天回來,我對這玩意兒還挺反感。

胖子不知怎麼了,非要我嘗一嘗。架不住他力勸,我伸出舌頭舔了舔,立刻皺眉:“不好喝!”

既不香,又不甜,味道古怪,搞不明白大人怎麼會喜歡喝這種東西。

“第一次喝啤酒吧?”

我點點頭。

胖子伸出手指搖了兩搖:“瀟瀟,你被教得太乖了,不好。”

乖,似乎是我的標籤。除了我爺爺不那麼認同之外。

在我十五歲之前,我從沒覺得乖巧有什麼不好。當然,我其實也不覺得自己十分乖巧。我會偷偷打遊戲,打得不想睡覺;我會罵髒話,老子、媽的,還有我靠,還罵得挺純熟;我會悄悄化妝,給自己噴香水;我也穿過很性感的衣服去參加同學的生日趴,塗得滿手黑指甲;在那次看毛片之前,我也偷偷看過小黃文,不止一篇……但不知為什麼,大家都覺得我很乖。

應至誠甚至很認真地請教過什麼什麼專家,問我為什麼遲遲不叛逆,是不是青春期遲緩?

專家的回答讓他得意洋洋:不是每個孩子都會明顯叛逆。幸福和諧的家庭,孩子叛逆時間很短,也可能叛逆不明顯。家庭問題多親子關係差,孩子叛逆期就長。

應至誠在我面前顯擺:“瀟瀟,你看你生在咱們家多幸福。”

他就是嫌生活太幸福了。

一想到他和那狐狸精,我五指抓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乾了啤酒,抹了抹嘴邊的泡沫:“我才不要乖!我不要聽話!我要將叛逆進行到底!”

胃裏面氣息翻湧,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兒,隨後指指杯子,胖子立馬又給我倒了大半杯。

想到應至誠和張寧正到處找人,急得團團轉,我高高興興又喝了。

嗯,這下有點理解大人為什麼喜歡喝酒了,腦瓜打着旋兒,只感受到暈。醉意就像個罩子,綿綿密密籠罩下來,全身都犯懶,腦子也懶。

那些讓人絕望灰心的事情,一絲兒也鑽不進來,反而聽着鄰座的打鬧,有點想笑。

幾個酒瓶子都倒在地上時,胖子結了賬,我們手挽手扭七扭八回去,萬幸胖子還記得住處。

手腳攤在沙發上,我嘻嘻哈哈踢踢胖子:“好玩兒,明天還喝!”

胖子長長打了一個酒嗝,一屁股想坐下來,卻坐了個空,結結實實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不知道多痛,因為他齜牙咧嘴快哭了,試了兩次沒爬起來。

我想拖他,沒拖動,太沉。

他坐在地板上,看樣子也沒打算起來了,垮了肩膀,雙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慢慢地癟了嘴:“瀟瀟,瀟瀟……”

聲音帶上了低低的哭腔。

死都沒放出的一腔怨氣,現在全發作出來。

我趕緊彎腰摟着他,一邊給他撫背順氣。

他往我胸口蹭着眼淚,怎麼也蹭不完。

“瀟瀟,我以為,我以為我媽是愛我的……”

我也開始吸溜鼻子。

在那天以前,我也以為,我爸媽是愛我的,很愛很愛那種。

胖子哭得抽抽搭搭,說話一頓一頓:“離婚、離婚的時候,我媽說什麼、說什麼也不要我。我知道、我知道她沒錢、怕我跟着吃苦,她沒有不要我,她心疼我。我其實、其實不怕窮,真的,瀟瀟。我不喜歡我爸,只喜歡我媽,跟着我媽,苦也願意。

後來,我也想通了。憑什麼?憑什麼我爸逍遙快活,我媽給人端盤子?我,我還要從我爸這裏摟錢給我媽呢!我有錢,我媽就有錢!這些年,我前前後後給了我媽七八十萬,看着媽媽過得好起來,我就覺得,我每天忍受我爸是有意義的。”

“瀟瀟,我沒想到我媽會再婚。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能接受,結果,結果她居然老蚌生珠,要生個小的!”

胖子這一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呃,錯了,晚上本來就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我一邊抹淚,一邊勸胖子:“別哭了,本來就不好看,現在更丑了。”

胖子哭得更大聲了。

呃,喝酒就是不好,酒後吐真言哪。

我趕緊又道:“不哭不哭,你不是還有我嗎?你不是說咱們比雙胞胎還親嗎?他們?就讓他們死一邊去!”

胖子點點頭,抓起一張面巾紙,“呼”擤一下鼻子,把紙團了扔在垃圾簍里,鼻音重重地“嗯”了一聲。

雖然還是哭腔,但我感覺他的情緒好多了。

我繼續勸胖子,好半天才把他從地上勸到沙發上。

他酒醒了一丟丟,大概覺得有點丟臉,用抱枕捂了臉不肯理我。

我昏昏沉沉和他道了晚安,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頭疼欲裂,喉嚨也不舒服,鼻子堵堵的。

外面有人打呼嚕,我費力爬起來打開卧室門,看到胖子歪倒在客廳沙發上,抱着抱枕俯卧着,臉朝着我,怪不得呼吸不暢。

也有可能胖子本來就打呼嚕。

我走過去,有氣無力地搖他手臂:“胖子,我難受。”

胖子睜眼看了我一下下,又閉上了。

我手心傳來一陣熱燙。

“糟糕!”我摸了摸他手臂,又摸了摸他額頭,這傢伙發燒了!

翻手按了按自己額頭,好像也有點兒發燒。

怎麼辦?

我扶着樓梯,踉踉蹌蹌往樓下找老闆娘。

老闆娘正抱着個小嬰兒逗弄,一見我,嚇一大跳:“小姑娘,你生病啦?臉色這麼差?”

我點頭,沙啞着嗓子:“胖子,胖子也病了,燒得厲害。我弄不動他。”

老闆娘趕緊道:“那就讓醫生上門來。”

我搖頭:“家庭醫生沒在。”

老闆娘愣了愣:“我是說鎮上的醫生,都是鄉里鄉親,他們也上門看病。要不你出門往右找找看,一百多米就到了,王氏診所。”

我昏昏沉沉出了門,往右邊去。

地方果然很好找,大大的診所,潔白的葯架子,白大褂醫生正抱着一本厚厚的書看。一聽我說,立馬放下書,抓起聽診器就跟我過來了。

胖子還在沙發上昏昏沉沉。醫生給我倆量了體溫,聽了診,問:“怎麼兩個都感冒了?”

我想了想:“可能昨天玩水了。”

醫生吸了吸鼻子又問:“還喝酒了?”

我點點頭,胖子和我這酒氣,瞞不了人。

“吃藥還是輸液?”

當然輸液了,我最怕吃藥。

胖子也迷迷糊糊回答:“輸液。”

醫生跑來跑去兩趟,弄好了輸液的東西,給我們打上點滴,教我怎麼怎麼調整液滴速度,到時給他打電話。他也掐着時間過來。

我胡亂點頭應下,腦袋瓜還有點霧霧的。

胖子躺長沙發,我躺短沙發,頭挨着頭輸液。眼前是液滴一滴一滴下落,耳邊胖子哼哧哼哧的呼吸聲挺有規律,加上呼吸不暢頭腦昏沉,我很快又迷糊過去。

醒來睜開眼睛那一剎那,我呼吸都暫停了。

胖子躺在那裏,面色蒼白。手背上的輸液管,一管子都是紅艷艷的鮮血。

我“啊——”地尖叫起來!

胖子立刻睜開眼睛彈起來抱住我:“瀟瀟,瀟瀟怎麼了?”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

原來他沒死。

他順着我的視線一低頭,也發現了手背上一管子的血,頓時有點慌:“瀟瀟,我怎麼了?”

我使勁抱着他:“胖子你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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