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塌了

第1章 天塌了

我15歲。

我的天塌了。

我也不想活了。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怎麼生存或怎麼毀滅,這是更大的問題。

我的問題是:怕疼,怕丑。

上吊不行,會吐出長長的舌頭。割腕不行,我看過網上照片,割得手腕像個破裂的桃子,“唰唰”飆血,好可怕!

跳樓更不行!應至誠說,他朋友的兒子上個月跳樓,腦漿迸裂像打翻了的豆腐腦,兩個眼珠子摔出來了,跟捏破皮的葡萄一樣。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連打了兩個寒戰。

我清晰記得,那時應至誠失眠了兩天。

還是吃助眠葯好。

站着醫院神經內科門診外的走廊上,我摸出手機點開“鏡子”,又看了一次自己的樣子。

一頭亂髮毛躁躁,幾顆痘痘油光光,眼下淤青像熊貓。得,望、聞、問、切后三個都用不上,一看就是失眠患者。

肯定能搞到葯。

我看了看醫生診室的顯示器,22號患者進去已經20多分鐘了,煩人!這不是耽誤老子找死嗎!

正想着,門開了,一個大媽捂着嘴巴出來,眼圈兒紅紅的。

所有人視若無睹見怪不怪。這是醫院,別說哭着出去,矇著白布抬出去都見多了。唯一有人笑着出去的科室,在走廊那邊——婦產科。

等叫號的半個小時,我已經看到N對夫婦笑眯眯地進去出來。

懷孩子時,似乎每對夫妻都滿腔歡喜,又有多少父母能歡歡喜喜將孩子養大成人呢。

我抿了抿乾燥起皮的唇,嘴角有點癢,生了兩個燎泡。

“第23號患者應瀟瀟請進入診室。”

終於等到提示音響起,我捏了捏挂號單子,急急衝進去,一屁股坐到醫生對面的凳子上。剛坐下我猛地反應過來,應該裝作腳步虛浮困頓萎靡的樣子才對?

立馬弓了背脊,微微勾了頭,做出無精打采弱弱模樣。

表情全浪費掉,醫生就沒正眼看我。他正拿了塊淺藍色軟茸布,細細擦拭他的細腳無框眼鏡。

“哪裏不舒服?”醫生擦完后沒有戴上眼鏡,而是將眼鏡輕輕放到一邊,伸出兩根手指頭捏了捏鼻樑,那裏壓了個眼鏡腳印子,有點滑稽。他眼珠子往外鼓着,有點紅,挺可怕。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還是緩解不了不適,索性眯着眼睛望過來,皺着塌鼻子,有些不耐煩,活像我沒交挂號費。

呃,現在的醫生不僅不會聞、問、切,連望都打了個5折。

好吧,換了我半天看了23個患者,我也不耐煩。想到很快就能死,我挺通情達理,隨口道:“做醫生真辛苦,您眼睛都充血了。”

我還要靠他開藥尋死呢,討好總是沒錯。

醫生表情鬆動了些,他眨了眨眼睛,身體往後一靠,用力伸了個懶腰,雙手大大外開,好像要把筋骨撐斷似的:“可不是?還好,你是今天最後一個號。”

“你是不是該說:‘幸好你來得早’?”

醫生“噗嗤”一笑:“對啊,來晚了,我就真下班了。”

這麼一瞎聊,醫生活泛多了。他抬抬手腕看了看錶:“還有十分鐘。小姑娘,說說吧,怎麼了?”

我摸了摸額角,愁眉苦臉:“不想活了。”

醫生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看着我。

這世道,說真話沒人信,非逼着人撒謊。

在腦子裏練習了七八遍,這番話出口時一個結巴沒打:“作業多,頭痛。天天做到11點半,累得要死,偏偏還睡不着。醫生你看看我這臉,晚上走夜路,鬼都不理我。”

醫生點頭,兩根手指扒拉了自己浮腫的眼袋給我看:“咱倆一樣。”

誰要跟你一樣?大叔你那麼老!

大約我睜大的眼睛出賣了心理活動,醫生摸摸鬍鬚:“覺得我老?”他苦了臉:“其實我才三十。”

我嘴巴張了張,這傢伙一臉憔悴鬍鬚寸許,看上去得有四十了。

醫生仰天長嘆,露出雪白的脖子。

娘的,這醫生面上看着一臉黃氣,脖子比我還白,害得我剎那間竟有點羨慕嫉妒。

“我是說,咱倆命一個苦哇。我也頭疼,病人多得看不完,天天加班,累得要死。睡到半夜,電話催魂奪命。走出醫院大門,腳下虛浮,比病人更像病人,比鬼更像鬼,我也不想活了哇……”

虛偽!不想活可以死啊?醫生弄點葯又不費勁。

我在心頭鄙視他。

眨眼他又精神抖擻:“回家抱抱女兒,又不想死了。”

他從辦公桌上轉過一個相框朝給我:“你看我女兒,可愛不?”

我下意識側了個身,想躲。

全世界都知道,曬娃狂魔惹不起。我都15了,那兩人還在曬,曬得我超級尷尬,因為沒人比我更清楚,我這人並無可圈可點之處。

不過,那是曾經。現在,他們都不要我了。

誰說易變的是娃娃臉?大人變起心來比神威太湖之光的速度還快。

我用右手拇指上的長指甲用力掐了掐左手虎口,打住思緒。餘光瞥了下手機,估計剩下8分鐘都要聽他講娃,最後30秒再給我開藥。

討好醫生討好醫生討好醫生……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哇!好可愛的小妹妹!眼睛這麼大!睫毛這麼長!醫生你好會生!”我眨巴着眼睛,誇獎的話扔出去,比花錢還大方。

醫生果然眉飛色舞:“是不是很像我?”

這個,恕我實在不能違心——如果說相框裏這三四歲的大眼睛小紅唇軟萌小姑娘像父親,醫生,你大概可以懷疑一下隔壁老王。

頓了頓,我委婉道:“一定集合了爸媽的優點。”

醫生狂點頭。

“你知道嗎?我女兒特別貼心哦。有一回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女兒把她的小被子拖出來給我蓋,還拍我的肚子哄我睡覺呢。她才三歲!她才三歲也!怎麼可以這麼乖!嗷嗷!我要好好工作多多賺錢,給女兒買最好的穿最好的!”

“她會編故事,昨天就編了一個故事,說小雲朵跟雲媽媽出去玩,弄丟了黑衣服,不能變烏雲下雨了。雲媽媽就給她做了件紅裙子,小雲朵就變成朝霞了,是不是很有想像力?”

……

我扯了扯嘴角。

曾幾何時,我也想像力非凡。

因為我想長大了嫁給應至誠。

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興緻勃勃地把我的決定告訴他。他愣了愣:“你想長大后嫁給我?這想像力,嗯……”

我用力點頭,重複了一遍:“就要嫁給你!”

張寧和應至誠同時大笑起來。

應至誠掐着我的腋下,一下把我高高舉過頭頂:“瀟瀟是不是覺得爸爸最好呀?”

我低頭看他。那時他還很年輕很英俊,即使穿着普通的藍色工裝。

當然,現在的他看上去還是很年輕很英俊。但身上多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一種非要時間來積澱的東西,與他昂貴的意大利手工西服和腕上的百達翡麗無關。這東西讓人一見就清楚認知到,他已經人到中年。

在高處被他舉了兩下,我一點不害怕,但有點暈。我彈彈粉色紗裙下的小胖腿,示意他把我放下來一點。他果然放下來一點點,雙手籠在腰前抱住我膝蓋彎,我就勢吊住他的脖子,“叭”地親他一口,用力點頭:“嗯!爸爸最好了!”

他笑笑,揉了揉我的頭,用誘惑的語氣道:“爸爸哪裏好呀?”

我想了想:“好看,對我好。”

他眉目溫和地揉了揉我的頭:“瀟瀟,等你長大了就知道,長得好看,對你好的男人未必最好。”

那時我點着下巴皺了眉頭疑惑道:“要丑的,對我壞的?”隨即把頭搖得跟節拍器似的:“瀟瀟才不要。”

張寧飛了他一眼:“你看你,和女兒說些什麼?”

應至誠哈哈大笑:“說什麼?我想跟瀟瀟說,好看的男人別人也喜歡。對她好的男人,有一天也許會對別人好。”

張寧擰了他一下:“好啦,人家都懂啦。我老公最最好。”

應至誠看向張寧,眸光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閃動:“寧寧,我會給你一個江山。”

我還是搖頭:“聽不懂你說什麼。”

應至誠笑笑,又揉了揉我的頭:“沒關係,將來爸爸給瀟瀟挑,挑個最好的。”

漂亮的小辮子被他揉來揉去樓壞了!上面的小蝴蝶髮夾才戴一天!

我哇地哭起來,扭身撲到張寧懷裏,將辮子尾上壞掉的小蝴蝶舉起來:“媽媽,媽媽你看。”

張寧把我抱在高高的紅色塑料凳子上坐着,站着身後給我扎頭髮,一邊嗔怪道:“瀟瀟還小,你說這些做什麼!”

我看到她臉氣紅了。

我那時覺得,媽媽生氣是因為我想嫁給爸爸,而不是嫁給媽媽。我心頭有點難過,因為那時我真的沒想過嫁給媽媽。

不過很快我就更難過了,因為張寧說:“這蝴蝶結花了二十塊錢呢!你看看你看看!修補不了啦!”

應至誠說:“沒事兒,我會好好工作多多賺錢,給女兒買最好的穿最好的!”

應至誠沒有撒謊,沒有被狼吃。

那人渣,狼都不吃!

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醫生還在滔滔不絕。短短八分鐘,他已經連女兒自己拉臭臭、自己穿衣服的事情都講了出來。

天知道,自己拉臭臭這種事有什麼可驕傲的!

最後,他大筆一揮,開了——五片褪黑素。

我捏着單子,眼珠都掉出來了:我費力討好,就換來五片?

醫生聳聳肩:“醫院有規定,這個一次最多開五片。若是睡眠沒改善,下周你再來開。”

他笑了笑:“頂多再開一個多月。到暑假,我包你一片葯不吃,睡得像頭豬!”

“你才像豬!你全家都像豬!”

我瞪着他,沒能管住嘴。

醫生起身,笑着揉了揉我的頭髮:“借你吉言。我也想吃了睡,睡了吃,活得像頭豬,萬事不掛心啊!可這世上總有人生病,沒法子噢……”

我扭了扭頭,脫離他的魔掌。

大體這世上當了爸爸的都愛好揉小女孩頭髮,真是沒法子噢。

在藥房取了葯,我有點傻眼。

藥片比我想像中大,白白的大圓片,好像剛用鍘刀鍘出來似的,棱邊分明。

直徑大於等於0.3厘米的藥品,我都吞不下。小時候,我每次吃藥都誓死抗爭。用爸媽的話說,勸我吃藥比抗戰還艱難。

爺爺對此搖頭頓足,深恨應至誠沒能百鍊成鋼:“你就是心軟!小孩子吃藥哪有不哭的?打兩頓就好了。”

他的教育信條是:“黃荊棍子出好人。”

這是爺爺老家四川俚語,換言之,孩子就該挨揍,越揍越成才,譬如應至誠。

我吃飯挑食——“瀟瀟不吃飯就讓她餓,餓兩天就好了。”

我成績不好——“差多少分打多少板子不就行了?應至誠你當年不就是被我打進復旦的?”

我愛臭美——“女孩子家家勤勞樸素持家第一要務,花里胡哨有個屁用。瀟瀟別跟你媽學,整那些花兒草兒做什麼!”

幸好應至誠和張寧都不愛搭理他。我也不愛搭理他。

我將藥片收進書包里,在身側捏了捏拳頭,決定這次勇敢點——死都不怕,還怕小藥片卡喉?

“噗嗤——”有人在身後輕笑,像氣球繩沒紮緊,泄了氣。

我回頭,是曬女狂魔醫生。

脫去白大褂,他一身短袖休閑格子襯衣,牛仔褲,運動鞋,看上去比之前年輕多了。此刻,他一臉揶揄看着我:“幾片葯而已,怎麼愁成這樣?”

我剛剛鼓起的勇氣頓時無影無蹤,立馬浮起笑臉,誠懇請教:“那個,醫生,這要如果弄碎了吞,苦不苦啊?”

曬女狂魔眨眨眼睛:“融入水中,無色無味,居家旅行,殺人放火必備之良藥。”

呃,我放心了,朝他一笑:“那我用果汁融化了喝。”

醫生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似又想起了什麼,從褲兜里掏出錢夾,抽出一張名片給我:“再好的助眠葯也有副作用。如果有注意力不集中,嗜睡等問題可以給我打電話,我給你換一種葯。初三正是學習關鍵時刻,別讓副作用毀了你的大好前途。”

我有點想哭。

真是個好醫生。

陌生醫生都知道關心我,應至誠那人渣卻不要我!

我低下頭,無比真誠道:“醫生謝謝你。”

“不客氣。”醫生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頭:“好好迎接中考,將來念個好大學。只一點,打死別讀醫科,切記謹遵醫囑。”

這回我沒有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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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演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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