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虞承衍和喻司踏入雨中。
二人境界都不低,濛濛細雨落不到他們身上就已經被真氣烘乾,所以也並未打傘。
玄天仙宗接納了虞承衍,他安頓下來之後於情於理也要去拜謝谷廣明,正巧喻司要離開這裏,也要和主人打聲招呼。
他們順着台階向著峰頂登去,喻司猶豫半響,還是開口道,「若大人想隱藏身份,請一定謹慎行事。」
若不是師祖爺顯聖,喻司是絕不會蹚這個渾水的。玄天仙宗是眾宗魁首,更是修真界天盟的核心門派,如果有可能,他不想騙谷廣明,也不想得罪他。
喻司算是用自己的名譽作陪,才換來谷廣明的初步信任。只是等到虞承衍一個人留下后,谷廣明必定會多加試探這個從未見過的白浩真人義子。若是虞承衍露餡,喻司實在不好交代。
如果虞承衍願意展露身份也就罷了,可他這樣遮遮掩掩地進入自己父親創建的門派,想必是不願的,這樣的話……
喻司心思甚密,一時思緒紛擾。就在這時,他聽到青年冷清的聲音響起,「不會被發現。」
「什麼?」喻司一時沒有緩過神,他下意識看向他。
虞承衍也抬頭望了過來。
這樣近的距離,喻司才發現這個氣質孤清冷肅的年輕人,竟然擁有一雙琥珀般的眸子。
虞承衍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堅不可摧的冷硬感,唯有這雙眼眸,瞳底淺而清澈,眼尾略彎上挑,盛着溫潤的光澤,帶來唯一一絲柔軟。
只是短暫相處的這些時日,喻司能感受到虞承衍雖有禮有節,但性情太冷,那雙本該清亮的眼底彷彿終年積壓着一層寒雪,好像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眸深處,也沒什麼事情能掀起他的波瀾。
如今在這一刻,不知是否是因為感謝喻司的幫助,虞承衍終於露出了些微的溫和。
「多謝閣主相助。」虞承衍聲音清冽,卻緩聲道,「我不會讓你為難。」
像是怕喻司不放心,他補充道,「來的路上,我看過留影球了。」
留影球?
喻司這才想起來,虞承衍確實看了白浩真人還在修真界時留下的影像資料。
虞承衍的意思是,他看過了,就能學出來,並且有矇騙過如今修真界劍道宗師谷廣明的自信?
這件事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有些離譜,可是轉念一想,面前這位可是謝劍白的兒子,喻司頓時放心了。
他心服口服又有些慚愧地拱手,「虎父無犬子,不愧是尊上的兒子,是在下多慮了。」
喻司是真心仰慕敬重謝劍白,也是真心恭維虞承衍,可他卻敏感地發覺到虞承衍的氣息瞬間冷卻了下來。
原本對相助之人短暫展露的溫和被主人重新束之高閣,像是寒風吹走了所有事物,只剩下冰天雪地的孤寂寒冷。
「閣主謬讚。」青年淡聲道。
虞承衍雖性情冷淡,但至少言行上的禮貌沒有缺過。可喻司感受到了他瞬間的溫和,自然能體會到如今他的細微轉變的態度。
喻司心裏一緊,心中有了和祖師爺一樣的疑慮——難道這對父子感情不好?
談話間,二人重新來到玄天仙宗的頂峰主殿。
兩個宗主又見面,不免又要互相客套告別。虞承衍在一旁站着,漫不經心地打量着自己的身邊。
玄天仙宗的主殿莊重肅穆,壓得人喘不過氣,果真是與那人如出一轍的冷硬無情,真是讓人……生厭。
母親那樣善良散漫、喜歡自由的性子,怎麼會喜歡上這樣的人呢?
也不知她現在在哪兒,過得好不好,快樂不快樂,有沒有被這森然的宗規欺負了。
如此大費周章,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玄天仙宗里。如果不在,恐怕就真的要像大海撈針一般很難找到人了。
自從來到玄天仙宗后,虞承衍的心裏一直煩躁不安,面上卻絲毫不顯。
待到喻司起身離去后,主殿裏便只剩下他與谷廣明兩個人。
「凌霄,來,坐。」谷廣明邀他在軟塌坐下,然後從旁邊拿起茶盤,「真人習慣苦修,你定是沒嘗過這靈山的茶葉,正巧今日邀請你品鑒一二,你若喜歡,本座送你一些。」
虞承衍如今三千歲出頭,這是一個對於神仙而言過於年輕的年紀,可他的地位在天界裏卻絲毫不低,畢竟擁有仙尊稱謂的神仙是有實權的。
他習慣被人奉茶,所以看谷廣明的動作也不覺得如何。倒是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在修真界,還是個有求於人的晚輩,面對位高權重的第一仙宗宗主時,似乎不該坐得這樣穩。
「晚輩來吧。」他說。
谷廣明果然就是跟他客氣一下,虞承衍一伸手,他便坐回原位。
二人在言語上互相來往,虞承衍好似對谷廣明的刺探全然不知,只是平靜地回答。喝完茶后,他們又去了旁邊的試煉台,由谷廣明在旁指導。
看了虞承衍使出白浩真人的絕技,谷廣明這才完全相信他的身份。
「不錯,真人將你的根基打得極牢,只要渡劫成功,凌霄你必定厚積薄發,再過幾百年,說不定這修真界第一劍就要換人了。」谷廣明笑道。
謝劍白是劍尊之名飛升,他留下的玄天宗雖然不止修劍,卻擁有整個修真界最好的劍門。
劍道是玄天仙宗立足根本,這修真界第一劍,自然也只能是這一任宗主谷廣明了。
「宗主客氣了。」在天界素有劍仙之稱的虞承衍,此刻心如止水地恭維道,「晚輩在劍道上仍有許多不足,宗主劍術威震天下,還望宗主多多指點。」
谷廣明越打量他,心中越是難耐。
面前這年輕人不驕不躁,天賦秉性都一流,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正好如今無依無靠。若是能招到麾下,一能更為增強自己勢力的實力,二來或許他會呈上白浩真人失傳的絕技,如此便能歸己所有……豈不是一箭雙鵰?
這麼一想,要幫助虞承衍破境的心也真了幾分。
谷廣明笑道,「那是自然的,如今最要緊的事情還是你的渡劫。你可知你要尋的是什麼機緣,是天材地寶還是秘境幻境,可有一點線索?」
虞承衍想了想,才說,「或許……和人有關。」
「人?」
「是。」虞承衍垂下眸子,他淡聲道,「喻閣主為我卜卦之後,我連續幾天都夜有所感,卻看不真切,只是隱隱約約感覺與人有關,或許助人才能助己。或許幫了她……我便會破境了。」
這句話倒是不假,虞承衍逆天而行,莫名出現在這個過早的時代,身上的仙力也盡數被封,他如今確實有金丹期巔峰的實力,也確實遇到瓶頸。
他此生最大心魔,就是十六歲那年母親橫死眼前。
那一年,他也是金丹巔峰期。
從此心魔如藤蔓般瘋漲,纏繞他的心臟與身軀,將他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一天。
不知是命運弄人,還是冥冥之中的定數,讓虞承衍的修為回到了原點,他人生分水嶺的面前。
若是真能改變她的命運,或許……或許他也可以……
後面的念頭對於虞承衍而言太過美好而奢侈,他甚至失去了幻想下去的勇氣。
谷廣明對虞承衍的話並未起疑,機緣與他人相連之事不算少見,只不過在佛門弟子身上見得多一些。
他思索着,覺得這是件好事。
一個人而已,幾乎沒有成本,卻或許可以籠絡一個罕有的人才。何不助他一二呢?
「好,本座就給你這個特許,等到宗門大典過後,你的身份在明面上走個過場,玄天仙宗上下便任你調用。」谷廣明慈愛地說,「本座與白浩真人是多年好友,凌霄若是不棄,本座也願意將你視如己出,當做義子照拂。」
以白浩真人的輩分,虞承衍這個「義子」可與谷廣明和其他長老稱兄道弟,谷廣明隱去這部分未提,反而也要收他做義子。
第一宗宗主願意收自己做兒子,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都是莫大的機緣與榮幸,只是就算谷廣明願意,虞承衍也沒有到處認爹的習慣。
他垂下眸子,淡聲道,「不敢,若晚輩能突破至元嬰期,未來必報答前輩這一恩情。」
便算是婉拒了。
虞承衍觀谷廣明如今是渡劫巔峰期,距離大乘一步之遙,恐怕也快要遇到瓶頸了。若能平安找到母親,他願意屆時點撥穀廣明一二,助他突破大乘期。
他沒有打算一直呆在玄天仙宗,至於幫助過他尋找母親的人,他都會一一報答,了卻因果。
其實最好的結果便是找到娘親,將她帶離玄天仙宗,此生不與那人相見,也省得談這場不得善終的師徒戀。
不對,虞承衍漫不經心地想,應該是祖孫戀。
「其他事情都以後再說,你今日先將門派玉牌領了,也算是名正言順。」虞承衍未同意他的示好,谷廣明也沒有介意,他伸手拍了拍虞承衍的肩膀,親厚地說,「從此以後,就將玄天宗當成自己家,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我。」
虞承衍的思維被喚了回來,他表面上不卑不亢地感謝,心中一頓,卻立刻明白了谷廣明這樣做的用意。
玄天宗的弟子玉牌一事,說起來也和謝劍白有關係。
他父親這個人一向有種近乎偏執的責任感,在天界時如此,在修真界時也更是如此。他甚至願意忍受離魄之苦,在飛升之前將自己的其中一魄分離了出來,化為強大的力量,作為結界鎮壓當年他斬殺千萬妖魔的萬骨之地。
根據虞承衍的了解,謝劍白大概在幾個月之內就會下凡渡劫,為的便是收回這一魄。
修真界的九千年鼎盛是不正常的,謝劍白當年用強橫的實力為後人鋪了一條大道,可惜對下界的問題治標不治本,而他自己也因為魂魄缺失而瀕臨危險邊緣。
下界的各種爛糟事情還有得磨,至於玄天仙宗的玉牌,便是其中一件。
當年謝劍白希望自己飛升后修真界能夠後繼有人,替他接過維護下界和平的重任。這也是為何他創立宗門,還留下許多秘籍的原因。
若是能有一個完全悟通領會的弟子出現,便擁有能夠調動劍尊留下的這份力量的能力。
可惜謝劍白的存在獨一無二,近萬年的時間,也沒有再出一個能達到他那樣高度的天才。
幾千年前,上上任的大乘期玄天宗主飛升無望,便對劍尊師祖留下的力量動起了歪腦筋。從萬骨之地的結界上想方設法地偷走了一部分力量,想要嘗試留為己用。
他對自己很有自信,劍尊留下的劍譜他至少已經能掌握五成,可劍尊的力量卻並不認可他。
在那宗主走火入魔的時刻,他無法壓制的力量竟然與玄天宗的鎮宗之寶測天石融為一體。
他並沒有如願,但也有意外之喜——測天石是劍尊為宗門留下的鎮宗巨石,外出領隊弟子們佩戴的測骨石的力量來源。
測天石不僅能測量弟子根骨,還能為門派玉牌附上靈力,作為交流工具和身份令牌使用。
自從這抹力量與測天石融為一體,測天石除了測量根骨之外,還能判斷此人與玄天心法是否合適,而且還化為玄天宗的法則秩序,以玉牌為契,擁有管束弟子的能力。
所有弟子入宗後會得到自己的門派玉牌,滴血喚醒玉牌的同一時刻,也代表與門派結了宗契。
雖然宗主無法掌控力量,可如果研究明白該如何利用玉牌,或許能做到更多事情。
這是一個只有這三代宗主才知曉的秘密,這幾千年來每一任宗主都在設法研究,可惜迄今為止他們還沒辦法動手腳,但怎麼說也免除了門派里會有他宗卧底的危險。
至於未來會不會出事……那就不是虞承衍該管的了。
谷廣明再想將虞承衍收為己用,也不可能輕易讓他大搖大擺地在自己地盤亂轉,可領了玉牌,虞承衍便和玄天宗結了宗契,這會讓谷廣明徹底放下心。
虞承衍痛快地同意了谷廣明的建議。
他們走出主殿,抬頭望去,四周是連綿的雲海,測天石便屹立在主殿前廣場的中心。
谷廣明笑道,「凌霄,以前測過根骨嗎?」
虞承衍的根骨若是真測出來,恐怕要有許多麻煩。
他態度恭敬道,「宗主將玉牌給我便好。」
修仙者不願透露自己底細,也很正常。谷廣明雖然心中不悅,但什麼都沒說,取來一塊嶄新的玉牌遞給虞承衍。
「一滴血就夠了。」谷廣明道。
虞承衍用劍風割破手指,一滴殷紅的血落入玉牌之中,他立刻感受到手中玉牌震動,彷彿有什麼劇變要破土而出。
他神情一冷,不斷用自己的力量向下壓去,玉牌終於在他的震懾中安靜下來。
谷廣明背過手要走,卻聽到虞承衍說,「來都來了,便測測吧。」
青年伸出手,貼在測天石上,測天石沉默了一會兒,如鏡面般的石體上出現測量結果。
「中等偏上,這根骨很是不錯。」谷廣明伸手拍了拍虞承衍的肩膀,笑道,「看來你這孩子日後大有所為啊。」
虞承衍面上笑笑,眼裏卻越來越冷。
他已經能夠確認,在滴血之後,謝劍白留下的力量已經任由他驅使——甚至由着他的想法,改變了測天石的結果。
可是,開什麼玩笑!
他恐怕是這世界上最討厭他父親的人了,他年幼時謝劍白確實教導過他,可是從虞惟死了之後,虞承衍便徹底斬斷捨棄了謝劍白教會他的東西。
虞承衍此生最恨自己和謝劍白之間的關聯,恨不得將自己身上和父親有關的聯繫都全部洗得乾乾淨淨。
他與謝劍白對着幹了三千年,練的劍、修的道無一不是被謝劍白反對,甚至連做事御下也要和謝天尊對着來。
結果,如今謝劍白的留下力量卻反過來認可了他得到了傳承?!
虞承衍冷着臉,悄無聲息地磨牙。
一定是因為血緣關係——對,一定是因為血緣,不可能有其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