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九一九年

第8章 一九一九年

190116致許壽裳〔1〕季市君足下:日前蒙書,謹悉。仆於其先又寄上《新青年》五卷之第三四兩本,今度已達。來書問童子所誦習,仆實未能答。緣中國古書,葉葉害人,而新出諸書亦多妄人所為,毫無是處。為今之計,只能讀其記天然物之文,而略其故事,因記述天物,弊止於陋,而說故事,則大抵謬妄,陋易醫,謬則難治也。漢文終當廢去,蓋人存則文必廢,文存則人當亡,在此時代,已無倖存之道。但我輩以及孺子生當此時,須以若干精力犧牲於此,實為可惜。仆意君教詩英〔2〕,但以養成適應時代之思想為第一誼,文體似不必十分決擇,且此刻頌習,未必於將來大有效力,只須思想能自由,則將來無論大潮如何,必能與為沆瀣矣。少年可讀之書,中國絕少,起孟素來注意,亦頗有譯述之意,但無暇無才無錢,恐成績終亦甚鮮。主張用白話者,近來似亦日多,但敵亦群起,四面八方攻擊者眾,而應援者則甚少,所以當做之事甚多,而萬不舉一,頗不禁人才寥落之嘆。大學之《模範文選》〔3〕,本系油印,近聞已付排印,俟成后奉寄,不必得模胡之舊印矣。大學學生二千,大抵暮氣甚深,蔡先生來,略與改革,似亦無大效,惟近來出雜誌一種曰《新潮》〔4〕,頗強人意,只是二十人左右之小集合所作,間亦雜教員著作,第一卷已出,日內當即郵寄奉上其內以傅斯年作為上,羅家倫〔5〕亦不弱,皆學生。仆年來仍事嬉遊,一無善狀,但思想似稍變遷。明年,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便擬挈眷居於北京,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來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聞燮和言李牧齋貽書於女官首領〔6〕,說君壞話者已數次,但不知燮和於何處得來,或エべ等作此謠言亦未可定此是此公長技,對於テイプチヒ〔7〕亦往往如此。要之,我輩之與遺老,本不能志同道合,其嘖有煩言,正是應有之事,記之聊供一哂耳。頃在部作此箋答,而惠書在寓中,故所答或有未盡,請恕為幸。專此,敬頌曼福。

仆樹頓首一月十六日《新潮》第一冊頃已寄出,並聞。同日

註釋:

〔1〕此信原無標點。

〔2〕詩英即許世瑛,許壽裳的長子。

〔3〕《模範文選》當時北京大學預科使用的國文課本。

〔4〕《新潮》綜合性月刊,新潮社編輯,一九一九年一月創刊於北京,一九二二年出至第三卷第二號停刊。

〔5〕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東聊城人。當時北京大學學生《新潮》編輯,后留學英、德。《新潮》第一卷第一號刊有他的《人生問題發端》等文。羅家倫(1897--1969),字志希,浙江紹興人。當時北京大學學生,《新潮》編輯,后留學歐美。《新潮》第一卷第一號刊有他的《今日之世界新潮》等文。

〔6〕女官首領指傅增湘,參看180104信注〔16〕。

〔7〕テイプチヒ日語:萊比錫,德國城市名。此處代指蔡元培。蔡於一九○八年秋至一九一一年秋、一九一二年秋至一九一三年夏,兩度在萊比錫大學研究學習。

190130致錢玄同明信片收到了。點句和署名兩件事,都可照來信辦理。昨天看見《新潮〔1〕》第二冊內《推霞》上面的小序,不禁不敬之心,油然而生,勃然而長;倘若跳舞再不高明,便要沛然莫之能御了。相應明信片達,請煩查照,至紉公誼。此致玄同兄樹一月卅日〔1〕《推霞》獨幕劇,德國蘇德曼(1857--1928)作,宋春舫用文言翻譯,載《新潮》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一九年二月)。文前附有譯者小序。

190216致錢玄同〔1〕玄同兄:〔2〕今天仲密說,悠悠我思有一篇短文,是回罵上〔海什麼報的,3〕大約〔4〕想登在《每周評論》上,因為該評論出的快,而《新青年》出的慢。我想該文可以再抄一篇,也登入《新青年》六卷二號《隨感錄》,庶幾齣而又出,傳播更廣,用副我輩大罵特罵之盛意,不知吾兄大人閣下以為何如?

弟庚言載拜二月十六日

註釋:

〔1〕此信原無標點。

〔2〕仲密即周作人。

〔3〕悠悠我思指陳大齊,字百年,浙江海鹽人。曾留學日、德,當時任北京大學教授。他曾與龔未生為陶成章的《中國民族權力消長史》一書作校對,該書一九○四年在東京出版時,署名"會稽先生著述,獨念和尚、悠悠我思編輯校對。"短文,指署名世紀的《破壞與建設》一文,載《每周評論》第十號(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內容是駁斥同年二月六日上海《時事新報》所載《破壞與建設,是一不是二》一文的觀點。

〔4〕《每周評論》綜合性周刊,李大釗、陳獨秀等人發起,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北京創刊。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被北洋政府封閉,共出三十七期。

190419致周作人〔1〕二弟覽:十五所寄函已到。家事殊無善法,房子亦未有,且俟汝到京再議。《沙漠裏之三夢》〔2〕本擬寫與李守常〔3〕,然偶校原書,似問答中有兩條未譯,不知何故。此亦止能俟到京后寫與尹默矣〔4〕。

〔丸善之代金引換5〕小包已到,計二包,均於今日取出。《歐〔6〕洲文學之プリオドス計十一本,所闕者為第十二本(TheLate

〔7〕19ャンチユーリー)。不知尚未出板,抑丸善偶無之,可就近問訊,或補買舊書。又書上〔8〕寫明每本5s

et,而丸善每本乃取四圓十五錢,亦相差太遠,似可以質問之也。今將其帳附上,又結算書一件亦附上,記汝曾言當親向彼店清算也。見上海告〔9〕白,《新青年》二號已出,但我尚未取得,已函托爬翁〔10〕矣。大學〔11〕無甚事,新舊衝突事,已見於路透電,大有化為"世界的"之意。聞電文系節述世與禽男〔12〕函文,斷語則云:可見大學有與時俱進之意,與從前之專任ァルトス吐デント〔13〕辦事者不同云云。似頗"阿世"也。

博文館〔14〕所出《西洋文芸叢書》,有ズーデルマン〔15〕所著之《罪》一本,我想看看,汝回時如從汽船,則行李當不嫌略重,望買一本來。

此外無甚事,我當不必再寄信於東京。汝何時從東京出發,望定后函知也。

兄樹上四月十九日夜安特來夫之《七死刑囚物語》〔16〕日譯本如尚可得,望買一本來,勿忘為要。二十日又及汝前函言到上海后當與我一信,而此信至今未到也。

二十一日晨

註釋:

〔1〕此信原無標點。

周作人(1885--1967),號起孟,又作啟明、豈明,筆名仲密,魯迅二弟。曾留學日本,歷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燕京大學等校教授。"五四"時期曾參加新文化運動。一九二三年後,與魯迅斷絕往來,抗日戰爭時期墮落為漢奸。

〔2〕《沙漠裏之三夢》即《沙漠間的三個夢》。短篇小說,南非小說家旭萊納(O.Sch

eme

,1855--1920)作,周作人譯,載《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3〕李守常(1889--1927)名大釗,河北樂亭人,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最初的傳播者,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新青年》編輯等。他積極領導了五四運動。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一直負責北方區黨的工作。一九二七年四月六日在北京被奉系軍閥張作霖逮捕,二十八日遇害。

〔4〕尹默沈實(1883--1971),號君默,后改尹默,浙江吳興人。曾留學日本,後任北京大學、燕京大學、中法大學等校教授。當時為《新青年》編輯之一。按《新青年》第六卷由李大釗、沈尹默等六人輪流主編。

〔5〕代金引換日語:代收貨價。

〔6〕《歐洲文學之プリオドス》《歐洲文學的各時期》,英國桑次葆萊(G.Sai

tsbu

y)編輯,愛丁堡白拉克和特公司出版,共十二冊。

〔7〕TheLate

19ャンチユーリー即《十九世紀的後期》。

〔8〕5s

et英語:實價五先令。S,英國貨幣單位Shilli

g(先令)的略寫。

et,實價。

〔9〕上海告白指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五日上海《時報》所載《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的出版廣告。

〔10〕爬翁指錢玄同。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第七章《從章先生學》中記述魯迅等在東京聽講時的情形說,"談天時以玄同說話為最多,而且在席上爬來爬去。所以魯迅給玄同的綽號曰'爬來爬去'。"

〔11〕新舊衝突事一九一九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公言報》刊載題為《請看北京學界思潮變遷之近狀》的長篇報導,污衊革新派,吹捧守舊派,同時發表了林琴南的《致蔡鶴卿書》;接着,蔡元培寫了《答林琴南書》進行辯駁。當時路透社曾報導此事。

〔12〕世指蔡元培。周作人在《藥味集.記蔡孑民先生事》中說:"五四運動前後,文化教育界的空氣很是不穩,校外有《公言報》一派,日日攻擊,校內也有響應。黃季剛漫罵章氏舊同門'曲學阿世'。後來友人戲稱蔡先生為'世',往校長室為'阿世'云云。"禽男,琴南的諧音,即林紓(1852--1924),號畏廬,福建閩侯(今福州)人。他曾據別人口述,用文言文翻譯歐美等國文學作品一百餘種,在當時影響很大,後集為《林譯小說》出版。他晚年反對新文化運動,成為守舊派的代表人物。

〔13〕ァルトス吐デント德語Altstude

t的日語音譯,意為"老學生"或"老學究"。

〔14〕博文館東京的一家印刷局。

〔15〕ズーデルマン蘇德曼(H.Sude

ma

,1857--1928),德國劇作家,小說家。著有劇本《榮譽》、《故鄉》和小說《憂愁夫人》等。《罪》,疑指《薩多姆城(罪惡之都)的結局》。

〔16〕安特來夫通譯安德烈夫(Л.H.ΑНДpeeВ,1871--1919),俄國作家。著有小說《紅笑》、《七個被絞死的人》(日譯《七死刑囚物語》)和劇本《人的一生》等。十月革命后逃亡國外。

190428致錢玄同玄同兄:送上小說一篇〔1〕,請您鑒定改正了那些外國圈點之類,交與編輯人;因為我於外國圈點之類,沒有心得,恐怕要錯。

還有人名旁的線,也要請看一看。譬如裏面提起一個花白鬍子的人,後來便稱他花白鬍子,恐怕就該加直線了,我卻沒有加。

魯迅四月八〔二十八〕日十九期《每周評論》附錄中有魯遜做的文章〔2〕一篇,此人並非舍弟,合併聲明。

註釋:

〔1〕指短篇小說《葯》,后收入《吶喊》。

〔2〕魯遜做的文章指《學界新思想之潮流》,載《每周評論》第十九期(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原注轉載自北京《唯一日報》。

190430致錢玄同心異〔1〕兄:"鄙見"狠對,據我的"卓識",極以為然。仲密來信說,於夷歪〔2〕五月初三四便走,寫信來不及。速齋〔3〕班輩最大,並無老兄,所以遯廬當然不是"令兄"。近來收到"雜誌輪讀會"〔4〕的一卷書,大約是仲密的。我想:這書恐怕不能等他回來再送,所以要打聽送給何人,以便照辦;曾經信問尹默,尚無回信,大約我信到否不可知。兄知道該怎麼送嗎?請告訴我。

迅夏正初一而夷歪三十足見夷狄之不及我天朝矣。

註釋:

〔1〕心異指錢玄同。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十八日,上海《新申報》連載林紓的小說《荊生》,其中一個人物取名金心異,影射錢玄同。

〔2〕夷歪指陽曆,戲語,對"夏正"(夏曆)而言。

〔3〕速齋魯迅自稱。"速"當由"迅"引申而來。

〔4〕"雜誌輪讀會"未詳。

190704致錢玄同心翁先生:子秘〔1〕是前天出發的。和他通信,應該寫"東京府下、巢鴨町上駒込三七九羽太方○○○收"。他大約洋歷八月初可到北京,"仇偶"和"半仇子女"〔2〕也一齊同來,不到"少興府"〔3〕了。"卜居"還沒有定,只好先租;這租房差使,系敝人承辦,然而尚未動手,懶之故也。《鱻蒼載》〔4〕還沒有見過,實在有背"先睹為快"之意。貴敝宗某君的事,恐怕很難;許君早已不管圖書館事,現任系一官氣十足的人,〔5〕和他說不來。

聽說世有可來消息,真的嗎?

俟上七月四日

註釋:

〔1〕子秘即周作人。

〔2〕"仇偶"和"半仇子女"指周作人妻羽太信子和他們的子女。因當時正值反日運動,故魯迅以此戲稱。

〔3〕"少興府"即紹興府。

〔4〕《鱻蒼載》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錢玄同致周作人信:"尊貴的朋友所必需的鮮蒼稔(此是用訓詁代本字,學探龍先生的辦法)裏邊的《易經起課先生號》,可不可以稍遲幾天送而且獻。"按《易經起課先生號》即指《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易卜生號"。這裏魯迅所說的《鱻蒼載》,和錢玄同提到的《鮮蒼稔》,俱為《新青年》的代稱。

〔5〕世有可來消息一九一九年五月九日,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為抗議北洋政府鎮壓五四運動辭職離校。后在校內外的催促下始通電放棄辭職,並於九月十二日回京主持校務。

190807致錢玄同心異兄:----仲密寄來《訪新村記》〔1〕一篇,可以登入第六期內。但文內幾處,還須斟酌,所以應等他到京后再說。他大約十日左右總可到,一定來得及也。特此先行通知。又此篇決不能倒填年月,登載時須想一點方法才好。

魯迅八月七日

註釋:

〔1〕《訪新村記》即《訪日本新村記》,系周作人記述一九一九年七月在日本參觀活動的文章,後來發表於《新潮》雜誌第二卷第一號(一九一九年十月)。這裏說的"第六期",指應在同年六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此時該刊實已脫期,如按原定六月出版的刊期,則與文章寫作的時間發生矛盾,因此信中說"決不能倒填年月","須想一點方法"。

190813致錢玄同〔1〕玄同兄:兩封來信都收到了。子秘已偕矇妻矇子到京、〔2〕現在住在山會邑館〔3〕間壁曹宅裏面、門牌是第五號。關於《新村》的事、兩面都登也無聊、我想《新青年》上不登也罷、因為只是一點記事、不是什麼大文章、不必各處登載的。黃棘〔4〕不是孫伏公、單知道他住在魯鎮、不知道別的、伏即福源、來信說的都對、寫信給他、直寄"或矇"〔5〕就是、他便住在那裏、べーテートル是一種魚肝油、並非專醫神經的葯、但身體健了、神經自然也健、所以也可吃得的、這葯有兩種、一種紅包瓶外包紙顏色、對於肺病格外有效、一種藍包是普通強壯劑、為神經起見、吃藍包的就夠了。

迅八月十三日

註釋:

〔1〕此信原件逗號均作頓號。

〔2〕子秘已偕矇妻矇子到京據《魯迅日記》一九一九年八月十日:"午後二弟、二弟婦、豐、謐、蒙及重久君自東京來,寓間壁王宅內。"〔3〕山會邑館紹興縣館的舊稱,在北京宣武門外南半截衚衕。魯迅於一九一二年五月六日至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此居住。

〔4〕黃棘魯迅筆名。一九一九年八月十二日在《國民公報》發表《寸鐵》四則時曾暑此名。

〔5〕"或矇"即《國民公報》,孫伏園當時任該報副刊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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