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周憶嚴和兩個戰士分成三路,向鐵路方向出發。憶嚴居中,走大道;班長左翼,王金寶右翼,相隔各二百米。聯絡信號是憶嚴吹笛,二班長學鳥哨,王金寶作蛙鳴。接近鐵路了,仍然沒有任何女兵的蹤跡。二班長提醒她,馬上必須趕回河岸,連長的勸告是必須聽從的,十二點要渡過河去。
憶嚴正在為難,南邊不遠處傳來了飛機掃射轟炸聲。憶嚴說:“敵機轟炸,想必有我們的部隊,咱們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嗎?”
於是向右轉,橫列變縱列,戰士王金寶打頭,三個人遠遠地沿着鐵路線向南走。
走了一里多地,傳來了蛙鳴。憶嚴和二班長馬上加強了注意。一會兒沿着南北小路跑來三個人,兩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個人卻是邊走邊打、扭成了一團。男的打倒剪髮的女人、那個蒙手巾的女人就從後邊給男的頭上一拳;男的轉回來去追蒙手巾的女人,剪髮的又從地上爬起來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長和王金寶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該不該為勸架而暴露目標,憶嚴看了一會兒,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是我們同志,男的是個人販子。”
二班長和戰士立刻沖了出去。長袍一看忽然鑽出來了新四軍,扔開女人就往鐵路那邊跑,嘴裏喊着:“共軍來了!這兒有共軍!”王金寶手快,舉起槍連打兩發,人販子倒下了。兩聲槍響,給碉堡上敵人報了警,機槍、步槍立即密麻麻地射擊過來。“俞潔,快來!”憶嚴招呼着,幾個人就鑽進青紗帳,急往河邊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聽到喊大姐,憶嚴這才發現和俞潔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憶嚴說:“咦,你們倆怎麼到一起了?”
俞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人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象從天上掉下來的,突然從後邊給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說他公公昨晚送她出來,繞道城河車站。到了鐵路這邊,公公囑咐幾句就回去了。二嫚一個人正走到這裏,看到一男一女連追帶打,先認出人販子來。心想不管那女的是誰,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販子,女的爬起來,才看出竟是俞潔。
碉堡的射擊剛停,從左後方又打來了幾槍,二班長說:“這不象是碉堡上打的,彈道低得多,怕是有情況。”
憶嚴說:“快,趕快撤到河邊上再說。”
二班長架着憶嚴,王金寶拉着俞潔,五個人既不還槍,也不回頭,一口氣奔到了河岸。憶嚴問二嫚和俞潔兩人誰會鳧水,兩人都搖頭。憶嚴說:“二班長,你把武器留給我,你們倆一人帶一個,快下河去!”
大家問:“你呢!”
憶嚴說:“我自有辦法,你們快去。”
槍聲越響越密,越響越近,終於聽到吶喊聲。原來匪連長挨炸之後,整頓起隊伍正要走,碉堡上發現共軍了。匪連長忙問:“有多少人?”碉堡上說:“看不清,大概有十來個!”匪連長這次出來,撈了不少財物,可一仗也沒敢打,回去交差,多少有點心虛。聽說只不過十來個人,他覺得這機會不能失掉,馬上下了命令,朝河邊追擊過來。
這裏幾個人還在推讓,俞潔和二嫚都叫憶嚴下河。憶嚴嚴肅地說:“三大紀律第一條,服從命令聽指揮。二班長、俞潔,你們倆是幹部,帶頭執行命令。”
二班長無可奈何,放下槍枝,解下子彈帶,喃喃地說:“分隊長,你這命令不正確,我是個男同志……”
“我是叫你把女同志帶過河去!這個任務只有你和王金寶能完成,不懂嗎?”
憶嚴從背上摘下提琴,交給俞潔說:“你帶去用吧,見到團長,替我彙報。我還沒來得及問,小高到底怎樣了?”
俞潔說:“為了掩護我,她晚走了一步,不知脫險沒有。”
憶嚴說:“你報告團長,我任務完成得很不好,請組織批評吧!”
俞潔、二嫚噙着激動的眼淚,離開了憶嚴。憶嚴把手榴彈蓋揭開,把***架好,視線牢牢地注視在越來越近的敵群上。
四個人走到水邊,俞潔遲疑了一下,把提琴掛到了二嫚脖子上,喊道:“你們快走!”不等回答,扭頭朝憶嚴跑了去。王金寶一時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二班長抓住他的槍說道:“王金寶,把槍交給我。我命令你立刻把這個女同志送過河去,並且替我請求處分……”王金寶正要爭辯,二班長用力一推,把他推向二嫚的身邊,王金寶只好拉着二嫚走向河心。
敵人吶喊着衝鋒了。憶嚴打了一排槍,撂倒兩個敵人,並沒擋住攻勢。敵人叫着:“抓活的呀!”“跑不了啦!”直朝憶嚴撲來。看看相距不到十來米了,憶嚴扔出一顆手榴彈,同時,從她的一左一右也都投出一顆手榴彈去,三聲爆炸,敵人退下去了。噠噠的***聲,在憶嚴的左側響起來,憶嚴這才看到二班長和俞潔,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旁。
敵人的一次衝鋒壓下去了。憶嚴把二班長叫到跟前說:“你以為我們三個人能把這些敵人消滅嗎?”
二班長沒回答。
“你帶她走,就為革命多保留兩個戰士;你留下,三個人全犧牲。可以只犧牲一個人的時候,多陪上兩人,是犯罪的。走吧!”
二班長說:“我哪能扔下你,一個男同志……”
“你首先是個戰士!連長命令你聽我指揮!”憶嚴急道,“我叫你帶着她走!”
二班長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招呼俞潔說:“服從命令聽指揮,咱們走吧。”
俞潔把臉貼在憶嚴火辣辣的臉上,流着淚說:“我有些話要對你說的,來不及了……”
“走吧,你經過這一路鍛煉,應該成熟多了。”
二班長和俞潔走後,憶嚴整頓一下服裝,無意間碰到了大鬍子那封信。她想起從拿到它之後,還沒來得及拆開看一眼呢!敵人還在佈置進攻,她迅速把信掏出來,用牙咬着撕開封皮,把它展在地上。這個鬍子也學會撒謊了,說是和以前的信一樣。以前哪寫過這樣的信?只有兩句話:
我請求把終生照顧你的任務分配給我,你批准嗎?
她把這幾個字撕下來,放進了嘴裏,咀嚼着它,咽下了肚。
敵人又進攻了。憶嚴再次用手榴彈把他們打回去。在投最後一顆手榴彈時,她胸口又中了一彈。她回頭看看,見二班長已拖着俞潔游到了河中心,就從堤上退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向河水中爬。
敵人組織了第三次衝鋒,可是匪連長剛喊出一個“沖”字,就被背後射來的槍彈擊倒。一隊解放軍戰士吶喊着,端着刺刀,成散兵線從敵人的側翼沖了上來。
孫大鬍子見到小高,劈頭就問憶嚴和俞潔現在哪裏?小高說憶嚴早已失去聯絡,俞潔剛剛才又走散,估計是向河邊走去了。孫震立即決定全隊向西追趕,決不能再把俞潔丟失。
他們所在的位置,距匪軍挨炸的地方約有四五里。一聽到槍響,他們立即跑步奔襲,趕到河邊,已經是憶嚴在回擊敵人的第三次衝鋒了。
孫震從望遠鏡里認出投彈的是憶嚴,而且僅僅就她一個人,感到情況危急,立刻下令衝鋒。他告訴戰士們,目的不在於殲滅眼前的敵人,只要把他們衝散,與河堤上的戰友會師就是勝利。戰士們端着刺刀猛衝狠殺,象一陣旋風,直撲上來。敵人哪還有力量堅持抵抗,匪連長一倒,眾匪軍就各自奪路而逃,轉眼間就遠離開了河堤。
孫震領着人衝上河岸,卻不見了憶嚴。正在着急,忽聽小高在水邊上喊:“孫連長,快來”這才看見憶嚴已倒在河邊,半個身子泡在水中。他和戰士們一起都奔了過去。
憶嚴神智清醒,神態從容,只是面色蠟黃,氣息微弱。孫震喊她,她強撐着睜開眼,望望小高和孫震,笑了笑,抬手指指對岸,用低得難以聽清的聲音對孫震說:“象小時候那樣,背着我過河,追隊伍去!”
孫震抱起憶嚴,讓小高扶着,把她背在身上,雷鳴似地喊道:“渡河!”
走到河中心,他聽到憶嚴喉頭輕微地響了一聲,伸在他胸前的手,一下就鬆軟地垂了下來。他停下腳,往上掂了掂憶嚴,叫道:“小周,小周!”
回答他的只有河水的咆哮,河風的嘆息。
大滴大滴的淚珠,順着他面頰流下來,掛在毛茸茸的鬍子上。他咬緊牙,頭也不回,邁開大步繼續向河西岸走去。
河西岸上出現了騎兵,一名,兩名,好大一隊。俞潔和二嫚,也隨着騎兵登上了河岸,朝小高,朝孫震和他背上的憶嚴高喊:
“快走啊,首長派部隊接咱們來了——”
“周憶嚴同志!”大鬍子帶着淚音喊道,“你看看,你們追上部隊了。”
她們終於追上了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