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聽到國民黨軍隊開走,帳房先生念了聲佛,正要放鋪蓋睡覺,外邊打起門來。

“誰?”

“我,投店的。”

“這麼晚了還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還趕路呢!”

開門吧,不大放心;不開門,又怕耽誤了生意。他扒着門縫往外看看,是一個腳伏一個買賣人,腳伕還拉着一頭驢。他開了門。等到客人來到過堂燈下,他想起來了,這兩位客人和這頭驢前幾天在這兒住過,說是到東鄉去接親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呵呵地接過韁繩說:“還住您上回住的那間房吧,我馬上送水來。”他心裏挺奇怪,怎麼沒接親戚空着驢回來啦。

帳房先生去打水,腳伕就往槽子裏拌料,這時從後邊茅廁走過來一個女人,直奔東廂房去了。正在下雨,風燈又掛在牲口槽上,什麼樣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綽綽,腳伕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就回去和穿長袍的嘀咕。

等到夥計端着熱騰騰的麵條子來擺飯桌,穿長袍的客人就說:“這兵荒馬亂的,你們店的生意倒還興旺,客房都住滿了吧?”

“瞧你說的,誰家不看黃曆,單挑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們二位,就一個單身堂客。”

驢伕問:“從外鄉來?”

“到外鄉去!”夥計說,“東鄉的財主,叫新四軍給嚇出來了。聽說回上海娘家去。”

因為村頭上駐留着國民黨軍隊,俞潔一直提防着意外,沒敢入睡。國民黨軍隊開走了,她這才合上眼,想趕快睡一覺,為明天趕路積蓄精力。剛剛睡熟,一陣砸門聲又把她驚醒,接着便聽見人打招呼,驢噴響鼻兒,一路進了院內。等來人進了客房,驢牽進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藉著上廁所的機會觀察一下動靜。她去的時候沒見人,只從東廂房窗紙上看到兩個晃動的黑影,回來時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個,短打扮,在風燈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認出來是給二嫚趕驢的那個腳伕!那天她騎的驢往二嫚那裏沖時,是他跑過來迎面攔阻的。那長相決不會記錯。

回到屋內,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兩個人一塊兒來,那一個一定是人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們結了仇的,跟他們打照面凶多吉少。這裏遍地是敵軍,他們一勾結就把自己出賣了!無論如何,要趁他們還沒發覺離開這裏。

這時剛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懷疑事小,招惹他倆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裏等天明,她想這兩個人半夜才睡,不會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點燈,又找不到事做,幾天來全身虛弱乏力,坐在那兒想不打盹也辦不到,她就又打了個盹。睜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說:“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兩個傢伙也已起身了吧。”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窄縫,倒還好,東廂房的門還沒開。她把門慢慢開大些,側着身子蹭出門,一看原來是天晴了,露出來半個明月。不過遠近已有雞啼,總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夥計已經在生火。因為店錢昨晚已付過,就招呼夥計開門。夥計嘴裏說著:“走這麼早啊,再歇歇唄!”把門打了開來。俞潔加快腳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晒,已經幹了的道路,這一夜雨又澆濘了。俞潔一則心急,二則也休息了一天一夜緩過勁來,儘管跌跌滑滑,速度還是很快。穿過幾塊高莊稼地,回頭看不見房子了,她這才一塊石頭落到地。摸摸額頭,頭髮已經被汗粘成綹了。

路邊小水溝里流動的水很清亮,想洗個臉,又忍住了。繼續向前趕,走了約摸里把地,大路向下傾斜下去,眼前出現了好大一片水窪。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里地長;兩旁多寬也看不清,只見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裏,露出半截隨着水波搖晃。是走下去還是另外尋路,主意還沒定,背後“噠噠噠噠”越來越近傳來了驢蹄聲。俞潔把牙一咬,脫下鞋,卷卷褲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並不深,只沒小腿;水下的地也並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過一段,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沒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象醬缸了。俞潔只得一步站穩,再邁下一步。這時就聽到背後有人蹬水聲。回頭一看,兩人一條驢正從背後趕來,穿長袍的騎在驢上,穿短打的拉着韁繩。

俞潔想快,兩腳也不作主,只好由他們趕上來,隨機應變,再設法脫逃。

他們趕到俞潔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潔低下頭只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抬。可是心跳到喉嚨口,臉紅到了耳朵根。她心想,俗話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今天可好,她這個兵還趕不上個秀才有力氣;而這兩個卻比敵兵更兇狠。倒要格外機警些,只要不使他們動武力,事情就有迴旋餘地。

“大嫂,”穿長袍的輕輕地問,“一個人趕路啊?”

俞潔沒吭聲。

他又問:“這是上哪兒?”

俞潔心想:“他到底認出我來沒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車站。”

穿長袍的和俞潔打個照面,眼流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俞潔知道他完全認出來了。

“我們也上火車站,”長袍說,“既是同路,這驢讓給你騎吧。”

“我能走,不用麻煩你。”

“既碰上,就是有緣的!”長袍笑道,“誰沒有用着誰的地方呢!看大嫂這樣,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國軍到處盤查,要找化妝的共產黨;新四軍也在找掉隊的逃兵;兩邊都說要給檢舉人發賞錢。”

“嘿嘿!”俞潔冷笑了一聲,“你倒打聽得很清楚,你沒打聽一下,檢舉錯了賞什麼嗎?”

長袍一下子噎住了。國民黨興派女特務,共產黨可也有女偵察員。弄不清她的真身分可嚇不住她。

“我是說咱們作伴走方便些。”長袍笑笑說,“這一帶是國軍的天下,我手裏有通行證,開的正好是兩男一女。”

俞潔看出來,要硬從這兩人手裏掙脫出來,不大容易。需要將計就計,尋找機會,儘力把他們穩住。

“作伴就說作伴吧,費那麼多心思幹什麼?”俞潔笑道,“都是場面上人嘛!”

這時已出了水窪,俞潔停下來擰擰褲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長袍下了驢,執意要俞潔騎上。俞潔也不再客氣,叫腳伕扶她騎上去,故意說:“得罪了,今天的腳錢算我的。”

長袍和短打對了下眼神,兩人都有點發懵。明明白白是這個女人,穿着新四軍軍裝騎着驢,衝撞過他們,並由此丟了那個二嫚,怎麼隔了一天就變了一個人?那口氣言談,象是個熟走碼頭的老江湖。

俞潔不過在一個戲裏演過一個江湖女子,她見景生情地把那台詞、身段,借用到這裏,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來絕路也並非不能逢生,她后發制人,等待長袍亮牌。

“聽您是南方口音?”長袍說。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嘍?”

“看順風不順風呢。”

“要能成全我們一筆生意,在下倒慣會撐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賣活口嘍。”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我聽你講講門道。”

“我們弟兄奔波勞碌,無非為的一個錢字。那天我們丟了個活口,損失五百現大洋。今天老天開眼叫我們碰到你,這筆帳只好由你墊上。哪黨哪派不干我們的事,你能出錢,我們放你走,上海也好,山溝也好,由你自己去。”

“我要拿不出呢?”

“那就莫怪我們太講生意經。不過尊駕不是老斗,總不致於叫兄弟費手腳吧!”

“我身上沒錢,可是有拿錢來接我的!”

“那好說,我們把你找個地兒供養起來,你儘管發信喊人來接。我們將本求利,並不要毀壞財神的!”

俞潔心裏閃過一個念頭,萬一脫不了身,寧願叫父親弄錢贖她,也比當國民黨俘虜強吧?

長袍見她不語,進一步說:“不過話講清楚,你要是國軍這邊的人呢?亮亮牌子,咱們算是一場誤會;要是那一邊的呢?我也賣個交情,你只要願意合作,碰上國軍我也絕不透底!”

俞潔說:“隨你,你我都是長着嘴的。”

說完這一陣,各自盤算心事,氣氛沉悶而又緊張。俞潔盤算,能跑當然要跑,若實在脫不了身,只好爭取叫家裏來贖人。事關生死名節,寧叫家人恥笑,不能當敵人的俘虜。腳伕悄聲問長袍:“你當真拿她作抵押,等她家來贖票?”長袍使個眼神,意思是:“這是穩兵計,把她弄到濟南賣了,有油水叫人肉作坊撈去吧。”

這時太陽高照,人販子和驢身上都有了汗水。看看前邊不遠就是鐵路,腳伕猛打兩鞭子,想趕到路旁樹蔭下去休息。驢子四蹄扒開,走得歡快起來,兩個男人跟着,急忙穿過了一個交叉路口。神使鬼差,從南邊正開來一連滿載而歸的國民黨部隊。匪連長一看見這幾個人,就大叫一聲:“幹什麼的?過來!”兩個人販子木然站住,想往後退已經來不及了。

走得屁滾尿流的匪軍,不等下令就坐在泥地上大喘氣,挑擔的民伕也撂下擔子擦汗。猴子臉和大個子端着槍把人販子和驢全押過來,俞潔趁勢跳下了驢。

匪連長手裏轉弄着手槍問:“幹什麼的?”

“老百姓,家裏人病了送濟南求醫的。”說著人販子就從腰裏掏出蓋着大印的通行證。

“老子不看那鳥玩意!”匪連長拿槍筒子把那張紙一撥弄,“軍事時期,把驢先讓老子騎騎!”

“哎,老總!我們還要趕火車呢!”人販子又掏出錢包來。連長昨天一天已經肥了,那看得上這幾個錢,拿槍一揮說:“你們兩個老爺們兒去挑擔子,把那小孩跟當兵挑的兩副換下來!”

原來有個被抓的老頭害癆病,一路咳血,半道倒下去了,擔子落到一個匪兵的肩膀上。小高身小力薄,咬牙強挑,匪兵好吃懶作,從沒幹過重活,所以儘管連長罵、排長打,他們也走不快。連長一看這兩個人販子倒長得精壯,便把這個差事便宜了他倆。

連長上了驢,匪軍領着人販子和腳伕來接擔子,俞潔扭身就走。腳伕一眼看到,就對長袍說:“她要跑!”長袍掙脫匪軍就去抓俞潔,匪連長厲聲問:“要幹什麼?”長袍說:“我這女人要跑。”又沖俞潔喊:“你還要命不要命,想要命就站住!”腳伕幫腔說:“她是個瘋子,一跑開我們就沒法找了!”長袍說:“叫我給你們挑擔也可以,你們可不能把我的瘋女人放跑了呀!”俞潔一聽,氣狠地罵道:“混蛋!誰是你女人,你是人販子!”

長袍一聽,泄了底了,就破釜沉舟地喊:“你們快抓住這個女共產黨!”

匪軍們聽到這裏,都哈哈笑起來,說是這一家人對罵的全是新詞。匪連長騎着驢大叫一聲:“混蛋、我這兒是你們家呀,吵得個天昏地暗!住口,男的挑擔去,把女的也給我看起來。等到了車站,我打發你們滾,你們再上一邊吵你們的去。”

小高先認出了兩個人販子,心裏就直擂鼓,琢磨着萬一他們要是認出自己來,可怎麼對付!等認出騎驢的竟然是俞潔,這腦袋嗡的一聲,立時就脹得有笆斗大。聽他們一爭吵,而且匪連長壓下去後人販子既不再進一步揭發,俞潔也不堅持要走,就更料不透這葫蘆里裝的什麼葯了。

“把挑子撂下吧!”大個兒沖小高說,又推推穿長袍的,“你挑上。”

穿長袍的從小高手上接過扁擔,放上肩膀,咬牙往起一站,猛抬頭看見小高,“啊”的一聲,把嘴張得象個死鯰魚。

“怎麼,不認識啦?”小高搶先一步問,“前天你們倆還吃過我的瓜!”

長袍支吾了一聲,不知如何應答。

小高趁大個子去指揮腳伏接擔子的空兒,小聲對長袍說:“你敢刺毛,我就咬定你是共產黨,你跟新四軍一起,在我瓜棚吃瓜的。”

匪連長把俞潔也交給了大個子和猴子臉看管。俞潔被匪軍們賊眉鼠眼看得很氣惱,把頭低了又低,不瞅任何人。看到大個子和猴子臉拉開有三五步距離,小高用手碰了一下俞潔的手,俞潔把胳膊使勁一甩,啐了口唾沫,臉扭向了另一側。

“俞潔!”

這輕輕一聲,象是個晴天響雷,俞潔渾身都震動了,急忙回過頭。一看是小高,驚訝得半天沒喘過氣來。小高使個眼色,小聲說:“別看着我,你我裝作不認識。”

“嗯。”

“你怎麼跟他們混在一塊去的!”

“他們跟上我了!”

“你怎麼不跑?”

“跑不了。他們要扣住我,叫我家拿錢贖!”

“這是騙你,真的也不能幹。革命戰士不能幹那個事,要有點志氣!”

“有你我就好辦了,我聽你的!”

“沒有我你也要堅決鬥爭,寧可死也不能叫人販子賣了。”

西南方向有了飛機聲,而且聽見不遠處機槍掃射和炸彈爆炸。

“往西北,往鐵路那邊靠!”匪連長聽了聽說,“大概西南邊有敵人,靠近鐵路咱們就跟交警隊伍聯繫上了。敵人真上來,咱們免得被包圍。”

隊伍穿過莊稼地,來到鐵路邊上。碉堡上的敵人問了口令、番號,擺擺手讓他們通過。正這時,幾架飛機沿着鐵路線低空飛過來了。

“擺信號!”碉堡口的哨兵喊道,“你們快擺信號。”

匪連長連忙沖猴子臉喊:“快,快!”猴子臉趕緊從背上解下包袱,把扣一解,嘩啦一聲掉出些花花綠綠的女人小衣服和一塊大煙土。匪連長不由分說,坐在驢上就踢了他兩腳,“我叫你擺信號!你給我晾破爛!好小子,你還昧下一塊煙土!”

“擺信號,擺……”猴子臉也急得變了顏色,問大個子,“信號布呢?”

大個子說:“連長叫你背着的,我哪兒知道!”

“我槍斃你……”匪連長一句話沒說完,幾架飛機扭頭已經飛回來,咔咔咔咔,機關炮就鋪天蓋地地往下掃。那頭驢打個前失跌倒了,連長從驢脖上滾下來,扔出去有一丈遠。

“我操你媽!”匪連長掏出手槍,朝天上打了兩槍。可飛機不聽那一套,接着又是一次俯衝轟炸。匪軍沒有挨自己飛機炸的經驗和準備,哭爹的,罵娘的,趁機會打仇人黑槍的,亂成了一片,轉眼就死傷十幾個。小高趁機拉着俞潔的手說:“快跑!”

小高拉着俞潔穿過了鐵路,跳進路邊的水溝里。她們還沒爬上溝沿,大個子匪軍端着槍緊跟着追了過來。小高一看,躲不及了,就一把將俞潔推上溝沿說:“進莊稼地,快跑你的!我來對付。”俞潔幾步鑽進玉米地。

追趕的匪軍來到溝沿上,小高猛地從下邊鑽出,雙手把他的腿一拉,大個子仰面朝天倒下了。小高掐住他的脖子說:“我拿你當好人,你倒追着我不放!”

大個子兩手用力拉開小高掐在脖子上的手,從嗓子縫擠出幾個字來:“我有話,我有話!你急什麼?”

“你抓我我不急?”

“你跑你的,我追我的,我要開槍不早開了?”

“那你這是幹啥?”

“傻祖宗,我也跑,信號布丟了,死了好幾個人,連長不要我的命嗎!”說著他把槍栓卸下來放在小高手裏說,“這你放心了吧,還不快跑?”

小高拿着槍栓,也鑽了莊稼地,大個子端着沒有栓的槍,就追了進去。因為飛機還在頭上連轟帶掃,碉堡上的敵人也鑽進烏龜殼,誰也不留心他們的動向。其實大個子本不必玩這麼個小花招的。

進到高粱地,小高就和大個子合在了一塊兒,兩人邊跑邊喊俞潔,可是沒人答應。正跑着,呼的一聲從兩邊跳出兩個穿便衣端槍的人來,喊道:“繳槍不殺!”

大個子趕緊把槍舉過了頭。一個人接過去看了看:“栓呢?”

“在這兒!”小高交了出來。

“跟我們來!”

兩個便衣一前一後,押着他們往西南上急走。一邊走一邊問他們:“哪一部分的?”

大個子說:“師管區警備連。”

“你們倆往哪兒跑?”

大個子說:“不知道,我跟着他走的。”

“小孩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

“他們抓我當嚮導的,兩天沒讓我回家了。”

兩個押解的人笑了起來。其中一個端詳一會兒小高說:“你家在哪兒?”

小高說:“你管不着。”

“管不着?不告訴我只怕你找不到!”那人笑着說,“上一回你找不着家,就是跟我問的道。”

這麼一說,小高覺得口音是很熟,可看了又看,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那戰士說:“有天晚上,三個文工團員找隊伍找到我們連駐地,你跟哨兵問路,放哨的不是我嘛!”

小高又看了看,撲上去抱住了那戰士,蹦着高兒,連拍帶打地說:“你換了便衣,我認不出來了。”

“你也換了便衣,我可就認出來了。”

小高問那戰士,怎麼到了這裏。那戰士讓小高站住,等另一個人押着大個子走遠些,才告訴他:他們在沂河邊上堅持戰鬥一整天,後來敵人發現我們的大部隊已遠去,那裏只不過是一個團,就惱羞成怒地以九十倍的兵力撲了上來。上級命令各營分頭突圍,突出包圍圈后繞道回沂蒙山區。可是這個連是從西南方向鑽出來,擺脫開敵人後,已經沒有可能向東向北運動了。而且連傷亡帶散失,剩下不過三十來人。連長決定沿着大軍的足跡向西追趕,還佈置了要注意沿途找尋她們三個女兵。

那戰士問小高那兩個女同志在哪裏?小高就把大致情形說了一遍。那戰士說:“剛才聽到敵機在這邊掃射,我們還以為有咱們的部隊到了這裏,連長派我倆來偵察一下。剛到這兒,莊稼里站着個婦女,朝我們看了一眼,扭頭就往北跑了。這敵占區老百姓,見着帶槍的扭頭跑是常事,我們也沒上去盤問,那一定是姓俞的同志了。”

確實那正是俞潔。

小高叫她進了莊稼地先往南后往西。她剛把臉轉向南面,就看見兩個持槍的人,彎着腰朝這邊走來。她連思索一下都沒有,扭過身盡最快的速度跑了起來。她也不辨方向,只一心想往離飛機掃射遠的地方跑。跑過高粱地,又進小樹林,沒提防樹林裏坐着一個人,險些絆倒在那人身上,連忙收住了腳。那人嚇得也趕緊爬了起來。俞潔一看,連聲叫苦。

“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穿長袍的人販子說,“趕腳的死了,驢腿斷了,我以為真弄個雞飛蛋打呢,你又送上來了。不用廢話,跟我走吧。”

俞潔聽了小高的批評,決心不再跟他搞權宜之計,扭身又往左邊跑。長袍就掖起衣襟來追。看看快追上了,俞潔急中生智,彎腰抓起兩把爛泥,轉身站住。長袍追到跟前剛要說什麼,俞潔把手中的爛泥朝長袍眼睛上砸去。長袍哎呀一聲,抬手去擦泥、揉眼,俞潔拐個彎又往右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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