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番外
坐回床上的時候,陶軍的心情遠不如他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平靜,抿緊嘴唇,雙手微微攥緊了衣角,目光閃爍,像是有點怕和顧平生的視線對上。
難以言喻的不安從少年的心中傳達給了顧平生,他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陶軍很怕讓他失望。
事實上顧平生只是有點生氣而已,更多的是對自己學生的心疼。
同樣他也在反思,這段時間是不是因為過於忙碌而忽略了小會長,從而導致連續失眠了好幾個月這樣重要的事情,對方都沒想過告訴給自己。
這些複雜的滋味對現在的他而言陌生又熟悉,顧平生在心裏反覆咀嚼,唯獨沒有感受到失望。
那麼,為什麼陶軍認為他會失望?
顧平生從上往下,看着陶軍頭頂濃密黝黑的發旋,彷彿看到了過去那道縮在荒田提坎的瘦小身影,在飄着小雨的陰冷天氣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短袖,什麼也不做就望着田地發獃,發現他找來后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起身逃跑。
擔心孩子找了大半天的顧平生頓時心梗,拿出當年跑一千米都沒有的力氣才把陶軍抓住,沒好氣地問道:“你跑什麼跑,難道老師還能吃了你嗎?”
孩子不吭聲,一個勁兒地往後躲,顧平生沒想到他有這麼大的力氣,漸漸有點按不住他。
他詢問陶軍到底是怎麼了,有什麼困難可以告訴老師,讓老師來幫助他,哪知道聽到這些話的陶軍掙扎得更凶了,一不小心扯翻了書包。
陶軍的書包,說是書包都高抬了它,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縫縫補補的破布袋,沒有封口,裏面的東西完全藏不住,紛紛揚揚的紙屑嘩的一聲,全部落在了地上。
顧平生愣了,撿起其中的一頁碎紙,在上面看到了熟悉的課本內容。
原來小孩逃學的原因,是書本被他爸給撕了。
看着顧平生呆愣的反應,霎時間小孩的表情更凶,凶中又透露着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助和委屈,通紅着眼睛,乾澀地說:“我之前就說過哩,叫你不要管我。”
彷彿被困在囚籠中的小獸,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出路,最後炸毛哈人,暴躁地展示出自己的崩潰。
“你早晚都會對我失望的。”
過後,顧平生帶着滿腔的心疼和對陶明山的怒火,將小孩子帶回了學校。課本根據學生的人數發放,沒有多的,他就把自己的書先借給孩子用,再找村長趙德榮才購買了新書。
在那之後顧平生才知道,貫來冷冰冰神情陰鬱的小孩,其實一直都很容易自卑。
明明是他父親的問題,是他家庭的問題,陶軍卻想也沒想,習慣性把所有的錯誤都怪罪在自己的身上。
直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陶明山死去,道家村消散,獵殺中學改建成為光晝中學,陶軍成了校內公認的完美會長,學生眼中成熟靠譜且強大的典範——
那個自卑到害怕令顧平生失望的小孩,也依舊存在。
顧平生突然感到了心口的憋悶,他將手掌按在胸口,長長地紓了一口氣,陶軍見狀卻誤解成對方已經氣到不想說話了。
他臉上一慌:“我並不是故意隱瞞老師,只是看老師太忙,才不想讓這種小事……”
“小會長。”
顧平生截斷了他接下來的話:“為什麼你會覺得,你的事情對我而言是一件小事?”
陶軍的話霎時間中斷。
窗戶大開,窗帘在夜風中微動,他坐在和窗戶相對的位置上,皎潔的月光映入他微濕的眼中,像是照進了一汪清澈的泉水。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來,彷彿有暖意混合著激流衝上自己的心頭,又像是敗在了顧平生溫和的眼神下,最後張了張嘴,吶吶不語。
顧平生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異常么?”
陶軍沒想到顧平生會在此時對他坦白,頓了頓,誠實地說道:“老師比以前……冷靜了很多。”
陶軍想說的其實是冷漠,然而小孩任何時候都是偏着他們家老師的,不願意用貶義詞來詆毀顧平生。
對方卻乾脆地承認道:“你想的沒錯。”
陶軍愣了一下:“老師?”
“按照通常意義的說法,我已經脫離於人類的範疇。”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了一種比較通俗易懂的解釋方式,“就在這個地方,有一顆神的心臟,它壓制住了我的人性,即便我遇到了令我高興、令我傷心的事情,我也很難再感到高興和傷心。”
陶軍的瞳孔微微睜大,臉色因為顧平生的話幾經變化,他知道顧平生身上有什麼事情發生,卻不知道會有這麼駭人聽聞。
喪失人性是什麼概念?
等同於從今往後,就算是吃到了喜歡的東西,看了喜歡的電影電視劇,遇到了喜歡的人和他在一起,顧平生也不會感到一丁點的開心!
人的一生總要有個奔頭,可以是享受清閑、享受寧靜,可以是為自己的所鍾愛的事業奮鬥終身,也可以是被親朋好友簇擁着感受家庭的溫暖。
而顧平生,從一開始就致力於成為一名優秀的人民老師,教書育人,授業解惑,幫助許多迷途的孩子掙脫泥潭、衝破困境,幫助更多的孩子找到並實現自己的價值。
他的老師真的為此付出了許多的辛酸和汗水,可是現在,連這樣的權利和意義都要被徹底剝奪。
如果顧平生失去了自己的情感,那麼對方要如何在這個過程中感知學生的情緒並予以回應,如何獲得成就感和滿足感、找到自己努力的意義,又如何去實現自己的理想?
越想,陶軍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總覺得眼前一黑,天都要塌了。
顧平生感受着他心中炸裂的情緒,解釋道:“沒有這麼嚴重。”
“怎麼可能沒有!”
陶軍的語氣一下子就激烈了起來,他拽着顧平生的衣服,臉上不掩焦急地問道:“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摘掉這顆心臟?還有刑校醫,他知不知道這件事,他總該有解決的辦法。”
看着陶軍着急忙慌的模樣,顧平生卻是忍不住揚了揚嘴角,揉着陶軍柔順的頭髮:“可算像個小孩子了。”
“老師——”
陶軍還想再說,對上顧平生忍俊不禁的視線,一下子冷靜了下來,不是很確定地看着對方。
雖然顧平生嘴角揚起的弧度微乎其微,但如果對方真的失去了全部的情感和人性,臉上就不會出現這麼真實的笑容。
“小會長很聰明。”顧平生毫不吝嗇誇讚的言語,柔聲說道,“只是很難而已,不是完全感受不到。”
很難,確實是很難。
顧平生回想自己剛回到光晝中學的時候,見到他的學生無一能夠掩飾住自己的興奮,爭先恐後涌到了他的身邊,他垂頭看着一張張青澀稚嫩的臉龐,本應該感覺到寬慰和放鬆,心裏卻很難泛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再抬頭掃過損失慘重的校園設施,瞄過那些殘破的痕迹,顧平生第一時間也不過冷靜地思忖了一下修復所需要的時間和費用。
他前往校長辦公室,途經校園的各個風景區,看到鮮花盛開也不再動容。
但顧平生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不然也不會在發現學生努力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會心一笑,也不會為陶軍隱瞞自身嚴重失眠的事情而生氣。
很慶幸,他還能感受到一點微末的情緒。
顧平生看着陶軍的眼睛:“但是在這樣的前提下,你仍舊讓我感到了生氣,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小會長?”
陶軍迎着他溫潤如水的眼神,心頭經不住一顫,下意識偏開腦袋。
顧平生說道:“看着我回答,小會長。”
陶軍連忙又將自己的腦袋給轉了回去。
他的手正放在旁邊堆疊的被子上,指尖無意識地摳弄個不停:“因為我太不懂事,老師太生氣了?”
顧平生只是溫和地看着他,看着眼前這個明明知道了自己話里的意思,卻仍舊選擇欲蓋擬彰當只鴕鳥的少年。
陶軍突然坐立難安,整個手掌都抓在了被子上,又覺得自己抓的不是被子,而是黃金做的流沙。
黃金很珍貴,價值連城,但因為握在手中抓不住,只能從指縫中流淌出去,如果他強行去握,只會流得更快,到最後剩下一雙空蕩蕩的手。
不要貪心,陶軍一直這麼告誡自己。
老師那麼優秀,一定會有很多喜歡老師的學生,這很正常,不要貪心。
老師那麼優秀,將來也會和優秀的人在一起,這很正常,不要貪心。
老師將來會有自己的孩子,會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這很正常,不要貪心。
不要貪心,不要惹得老師不快,你要懂事,你要讓老師喜歡,不要給任何一個讓老師拋下你的理由。
陶軍反覆地對着自己說:你要這樣,你必須這樣,陶軍。
常年累月的自我暗示,終於變成一副沉重的枷鎖,將陶軍困在名為完美學生的軀殼中。
所有的事情他都致力於做到最好,所有的勞累和憋悶他都揉碎了往自己的肚子裏咽,危急關頭他第一個挺身而出,困難面前他一往無前。
如此堅持,如此不懈,只為了最後能被自己的老師看到,笑着誇他一句:“我們的小會長真是太厲害了!”
而如今,顧平生終是窺見了他心中的那副枷鎖,強行地將他從無限的自卑中帶了出來。
顧平生看着始終埋着腦袋的陶軍,終於說出了那句陶軍既害怕又渴望至極的話:“我一直都想要個孩子。”
陶軍霎時間拳頭攥在了一起,啞聲說道:“老師不是有弟弟了嗎。”
顧平生看着面前這隻仍舊選擇掩耳盜鈴的小鴕鳥,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那我的大孩子怎麼辦?”
“不想要老師了嗎?”
噗通。
陶軍的心率霎時加快,心臟劇烈地跳動個不停,手掌用力地將被子扯出了皺褶。
“嗯?小會長,你說說看。”顧平生,“是不是真的不想要老師了?”
他看着因為情緒起伏過大,一時間震驚失聲的少年,佯裝傷心地說道:“如果不想要的話,老師還是走吧。”
說著,顧平生就站起了身,朝着門外走去。
他步子邁得慢,數着一步、兩步、三步,等着陶軍開口。
然而他家一貫聰明的小會長像是呆住了一樣,只坐在後面,傻愣愣地看着他。
顧平生再度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他是捨不得真走,讓陶軍難過的。
可是在他準備轉身的前一刻,床上的少年宛如炮彈一樣沖了過來,如果不是顧平生現在的身體素質強到離譜,可能一下子就被這結實的小孩給撞倒了。
“我要。”
少年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努力,才逼迫龜殼中的自己做出了決定,貫來清冷的嗓音中甚至有點哽塞的哭腔,眼眶通紅固執地看着顧平生:“我要。”
他手掌拽住顧平生的衣角,過於激動,甚至變成了鬼爪的模樣,青紫色滿是乾涸的血漬。
“老師別不要我。”
顧平生忍不住將少年抱在了懷裏,再度咀嚼舌尖苦澀的滋味,從記憶中翻找,這股情緒叫心疼。
這一晚上陶軍破功了太多次,後半夜才在顧平生的精神力安撫下沉沉睡去。
顧平生的手掌隔着被子,不斷拍撫着陶軍的後背,對突然出現的黑貓說道:“刑軍,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
刑野懶洋洋地回他:“都說了,我這個姓很臟。”
顧平生皺了下眉頭,認真答道:“我也說過了,你不臟,一直都很乾凈。”
刑野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
而後他走來,坐在顧平生旁邊的位置上,看着陶軍還有些濕潤的眼角:“睡着的時候可比醒來乖多了。”
“就叫顧軍吧,他會很喜歡這個名字。”
第二天一早,天際線上一抹耀眼的日光冉冉升起,躺在床上的陶軍惺忪地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伸了個懶腰。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過了。
可是舒展過身體之後,昨夜的記憶有如潮水一樣湧上心頭,陶軍先是一愣,而後滿臉通紅,腦子更是犯暈。
他昨天晚上都幹了什麼?
不等陶軍從和老師坦白的羞恥感中回神,覺察到他睡醒的顧平生過來敲門了:“小會長?醒了沒有。”
陶軍霎時間如同被電了一下,立馬從床上彈跳起來,慌慌張張地跑過去開門。
“老師……”
看着眼前無所適從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的少年,顧平生笑了一聲,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冒冒失失的。”
普通的調侃,經由他那溫和的嗓音說出來,滿是寵溺的味道。
陶軍一時間晃了神,顧平生說:“今天給你請了個假,你趕快收拾一下,我們一起出門。”
出門?出門去哪?
陶軍不禁有些困惑。
他飛快地回去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出來的時候發現刑野也在。
小樹苗仗着自己還沒有巴掌大,掛在刑野的風衣上盪鞦韆,玩得不亦樂乎,而後者居然很好脾氣地任了它的胡鬧。
見陶軍盯得有點久了,刑野隨意地開口:“你也想玩?那得讓你們老師把你縮小個二十倍。”
陶軍嘴角一抽,他想自己還沒有幼稚到這種程度。
本來以為顧平生叫他出來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直至上了車,發現車上就只有他們四個,陶軍才微妙地不自在起來。
坐在副駕駛上的顧平生往後遞了一袋早餐給陶軍:“餓的話先吃一口。”
他對陶軍解釋道:“原本不想這麼早就叫你起來,但是老師有點等不及,所以辛苦小會長了。”
被強行拉來當司機的刑野應景地打了個哈欠。
陶軍眨了眨眼睛,更加疑惑不解地問道:“老師,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刑野隨口接道:“執法大隊。”
陶軍:“……?”
顧平生點了點頭:“給你遷戶口。”
陶軍頓時瞪大了眼睛。
一路上他都一副沒有緩過神來的恍惚狀態,恍惚着來到執法大隊,恍惚着下了車,恍惚着看到顧平生拿出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好的材料,再恍惚着被顧平生拉過去登記審核。
手續過程很繁瑣,但顧平生準備得充分,執法大隊的效率也高。
等到自己的名字從【陶軍】變成了【顧軍】的那一刻,少年終於猛地驚醒,不敢置信地看着顧平生:“老師,你這是——”
“小會長不喜歡嗎?”
陶軍,不,現在應該叫做顧軍了。
顧軍一時慌張不已:“沒有,我很喜歡。”
“老師也很喜歡。”顧平生揉了揉他的腦袋,突然偏頭,彎了彎眉宇,“想聽小會長叫我一聲爸爸。”
顧軍僵住,想說的話卡在了嗓子眼裏。
顧平生又是一聲笑,在少年的額頭上輕敲一記:“不逗你了。”
改名遷戶口這事就差點讓他家小會長大腦宕機了,再逗下去怕是會吃不消,他也不捨得將自家的孩子逼太狠。
所幸歲月很長,日子尚久,一切都可以慢慢來。
刑野上了車,隱約感覺到了什麼的小樹苗從他身上跳下來,爬上顧軍的肩膀,親昵地蹭了蹭後者的臉頰。
太陽終於逐步攀升,高掛在顧平生等人的頭頂,暖洋洋地照射下來,顧軍眼前跟着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
他好像在做一個自己都覺得奢侈的美夢,夢中有老師,有他不是很喜歡但現在也不會覺得很討厭的刑野,有可愛的小樹苗,而他徹底加入了這個家,成為了其中的一份子。
“小會長……顧軍!”
顧軍猛地抬頭。
對上顧平生盛滿溫柔的眼神,他才發覺,自己居然不是在做夢。
顧平生問他接下來去哪兒玩。
“我安排了個分身處理學校的事務,現在時間還早,不用急着回去,你忙了這麼久,該好好地放鬆一下了。”
顧平生:“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如果能夠成為老師的孩子就好了,顧軍不止一次這樣去期望。
所以當顧平生問他的時候,心裏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毫不猶豫地說道:“遊樂園。”
他鐘情於遊樂園,鍾情於顧平生曾經在道家村想要帶他離開時做出的承諾。
——小軍班長願不願意跟老師一起走?雖然平時吃不了什麼大餐,但可以經常帶小軍班長去遊樂園玩。
碧洗晴空,陽光明媚。
一家四口在打趣中坐上了車,然後直奔遊樂園而去。
輕風吹來,樹蔭搖曳,空氣竟是有些醉人,再一輕嗅,一細品,原來是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