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扛大香
轉眼十幾年過去,方萬力考上大學,在他上大一那年的六月三十早上。
清晨,寧靜的東村在一片斷斷續續的雞鳴中慢慢蘇醒,東方初露白肚。村子邊,茂盛的柿子樹像一把油紙傘插在村頭。青青紅紅的果子掛滿了枝頭,像極了傘子上的印花。
果子壓彎了枝條,在樹的最頂部露出兩根突突的枝椏,上面停着兩隻喜鵲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一切喜氣洋洋的,像有什麼大喜事要來臨。
村邊的公路上零零散散站了十幾個人,有大人,也有小孩,他們焦急地望着車來的方向,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拿着一支香在人群中亂竄,他把香拿在手裏不停地上下甩動,像在拜神。
當他跑到一個中年男子面前時,那中年男子抓住他輕輕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笑道:“不要亂跑,不然就沒收了。”
小孩終於安靜了下來,跟着人群一起翹首等待。
過了半晌,遠處傳來一陣汽車鳴笛,一輛綠色大巴車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由遠處顛簸而來,車的輪廓穿破淡淡的白霧,在晨光中漸漸清晰。
大巴車開到人群的旁邊停了下來,車門剛打開一半,站在車門口的一對年輕男女便迫不及待地下車,女的走在前面,男的緊跟其後。
兩人二十齣頭的樣子,女的長得眉清目秀,肌膚白皙,她款款大方,碩大的眼睛裏帶着八分穩重,整個臉充滿了陽光,雖然衣着簡樸,但顯得氣質十足。
她走在前面,後面跟着的男生長得白白凈凈,七分健碩中帶三分秀氣。
這時,車窗內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細細道:“原來是東村的媳婦,真是男才女貌呀!”
眾人開始討論着:
“是啊,真是漂亮。”
“真俊。”
“真是男才女貌。”
“……”
“不是啦,阿嬸,他是我親哥哥呀。”那年輕女子回頭微笑道,笑聲很清甜,讓人聽了很舒服。
“他們不是接親么?”那婦人指着窗外反問一句,車內眾人隨着她手指的方向往車外看,車內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
那婦人只說對了一半,他們是男才女貌,但是他們不是情侶。他們是親兄妹,也是方萬力的親哥哥姐姐。
小時候家裏窮,哥哥為了幫忙照看方萬力,推遲了兩年才上學,所以跟姐姐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班,兩人一起上學,一起畢業。
到了大學,他們選擇了不同的本科院校不同的專業,方萬水選擇了通訊專業,方萬英選擇了對外貿易專業。
方萬英前腳剛跨出車門,腳還未着地,拿着香的小男孩早已迫不及待了,他點燃了鋪在旁邊的一大串鞭炮,一陣“劈里啪啦”,震耳欲聾,大家都全神關注着車門,被突然的聲響嚇得大跳。
方萬英也嚇了一大跳,她捂住臉下意識地往回跑。
很快,她便反應過來,一手捂住鼻子,一手不停地扇了扇煙霧,從車上下來,眾人忙上前幫忙拿行李。
鞭炮聲過後,空氣在清晨的微風中漸漸恢復清新。方萬英跑到方萬力跟前用力拍了一下方萬力肩膀:“阿力,你搞這麼大排場幹嘛呢?”
方萬英的力氣有點大,但不是很痛,方萬力故作很痛很痛的樣子,彎下腰來道:“啊,啊,骨折啦,骨折啦,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要不要我再給你治治?”方萬英咬了咬牙根道。
“好啦,好啦,你們別再演戲啦,這麼多人你們好意思嗎?”方萬水笑道。
方萬力委屈道:“我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到這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等了。”
這時,從人群後面走出一個老者,六十歲上下,長得又矮又瘦,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他便是東村的村長,也是方萬力的堂伯方長德。
方長德本來是站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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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經過一場行李搶奪賽后,方長德被擠到了最後面。
他笑着從人群中走出來,道:“都有出息,感情又好,真是你們父母之幸,我們家族之幸啊。”回頭跟方萬英說道:“是我安排的,不要怪阿力。”
方萬水不解道:“阿伯,您為何搞這麼大的動靜呢?”
“是啊,我們平時回來都很安靜,很自然。今天這樣反而不習慣,以為走錯路了呢。”方萬英道。
方長德走到方萬英和方萬水中間,拉住他們的手道:“阿英,阿水,來,來,我們邊走邊聊,大家都等着你們呢。”
“大家?還有誰?”方萬水疑惑道。
“長德伯,你怎麼像在搞地下黨呀?這麼神秘?”方萬英開玩笑道。
方長德哈哈大笑道:“現在哪有什麼地下黨呀?也沒什麼神秘事,你們學業有成了,畢業了,想帶你們到我們村的祠堂拜一下祖宗,順便讓你們在年輕一代中樹立榜樣,希望我們村以後能多出幾個大學生。”
走了幾步,方長德反問方萬水道:“我之前有跟你爸媽講了,他們沒告訴你們嗎?”
方萬水這才想起,他和方萬英本來是要再過兩天才回來的,前天,母親給他打電話,叫他趕在六月三十之前回家,因為村長說要請他們去拜祖宗。
七月是鬼節,不能拜祖宗,風俗不允許,所以,他才約方萬英一起趕回來。
到東村交通不發達,平時沒有直達的大巴車,路過的也就一個星期才兩班次,這是六月最後一班,也是接到母親電話后的唯一一班車了。
本以為回到家裏隨便去拜一下就了事,沒想到方長德搞得這麼濃重。
“我媽媽叫我們趕在六月三十之前回來拜祖宗,就草草掛了電話,沒談其它。”方萬水道。
“她肯定又嫌電話費太貴,只講個大概,哈哈,就像發電報一樣,寥寥幾個字讓你知道最晚今天回來,見面了再跟你講清楚。”方長德笑道。
說話間,一大隊人馬跟方長德走到了祠堂,東村大部分都姓方,是同一個祖宗傳下來的,所以村子的祠堂其實也就是方姓祠堂,裏面擺的都是方姓列祖列宗的靈位。
祠堂旁邊是一個戲台,上面擺着十張靠椅,靠椅前面放一排書桌,中間空出兩個位來,八個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兩邊各選四個位置,端端正正地坐着,台下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
看戲都沒那麼熱鬧。
方長德在前面開路,人群讓出一條道直通戲台。
方萬水和方萬英一路跟他們相互問好,走到台上時,台上八位老人也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相互寒暄幾句。
方長德見空着兩個位置,問站在旁邊的方文奔道:“怎麼沒見阿水他爸媽呢?”
方文奔是方萬力的遠房堂叔,也是方長德的遠房堂弟。他是東村的村委,平時是方長德的跑腿。
“說沒空。”方文奔輕輕地回了一句。
“再請!”
“請三次了。”
“這頭倔驢,都比諸葛亮還牛了!‘三顧茅廬’還請不動了。”
方長德的比喻很形象,方萬力的家很破舊,前院是用茅草蓋起來的。但最主要的還是父親不喜歡湊熱鬧,難請是必然的。
方文奔嘀咕了幾句,生怕辦事不力挨罵,看了方長德一眼,怯怯道:“他說家裏忙,年輕人的事情年輕人自己處理就好。”
“這只是年輕人的事情嗎?誰家不忙?我還農忙呢。”方長德把臉拉得長長的,做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對旁邊的壯漢道,“阿牛,你跟我走,要是再請不動那倔驢,就用牛把他拉過來。”
方長德的話引起了台下一陣鬨笑,這是他的做事風格,幽默可愛,卻雷厲風行。
不一會,父親被方長德連拉帶推到台上。
方長德請父親上座,父親推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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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孩子拜祖宗拜一下就完事了,為什麼要搞這麼大動靜呢?”
“這是關乎我們村的前途的大事,你應該在大家面前起表率作用才對呀,怎麼還推三推四的?”
父親有點為難:“即使是這樣,也輪不到我坐中間大位呀,我在台下看着就好。”
父親、方長德和八位老人相互推讓一番,最終還是按原定的位置坐了下來。
方長德示意方文奔可以開始了,方文奔走到台前,點響了一大串鞭炮,打了個開場白,請方長德出來說話。
未等濃煙散盡,方長德便走到戲台中間,變得很嚴肅,又顯得有點激動,說話的聲音有點顫抖。方長德一向成熟穩重又很洒脫,從來沒見他這樣。
方長德整了整衣領,一副莊嚴道:“我今天很高興,也很激動,從來沒這麼高興過,也從來沒這麼激動過。為什麼呢?因為我日日等,夜夜等,等這一天的到來。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我們村才出第一批大學畢業生,還是兄妹倆。我想,這跟他們的父母有很大關係,也跟孩子自身有很大關係。所以,今天把大家都聚到一起,除了要表揚他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公佈。我跟村裡德高望重的叔伯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在祠堂建一個光榮榜,凡大學畢業者,都給予上榜;凡大學畢業者,畢業歸來那一天,都可以帶父母到祠堂扛大香拜祖宗,以此鼓勵大人做好教育,注重教育;以此鼓勵我們村年輕一代好好學習,多出幾個大學生,多為祖國做貢獻,多為我們村光宗耀祖。我們對培育出大學生的家庭也會給予一定的獎勵……”
方萬力終於明白方長德的用意了,他的這一決定很鼓舞人心,上光榮榜和扛大香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上光榮榜意味着名字被刻在一塊特製的石碑上,可以流芳百世。扛大香意味着在村子具有很高的地位,兩者得其一都很受人尊敬。
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東村有個很特別的規定,平常人家在祠堂里拜祖宗只能用細小的香,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用很粗很長的大香,叫扛大香。
扛大香是很有講究的,不是隨便德高望重的人都可以。只有在特殊的節日裏,特定一個人,這個人要屬村裡威望最高,為村裡做貢獻最大,一般是村長。從方萬力懂事開始,每次扛大香都是同一個人,那就是方長德。
那大香是特製的,有半米長,手腕那麼粗,兩邊各盤附着一條黃龍,點上大香,像是雙龍戲火球,很是壯觀。
貢品更是豐富多彩,五花八門,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應有盡有,滿滿擺上幾桌。
在村裡,只有少數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才有資格,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能扛過一次,還沒上五十歲的人更是想都不用想。
看來,方長德今天是要破例了。
方文奔雙手捧着大香,方長德親自點大香,點燃后雙手捧香,恭恭敬敬地遞給父親,方萬水、方萬英和八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各一根。
方長德對方萬力道:“阿力,你也是大學生,你也來拜拜。”
說完也給方萬力一根。
方萬力道:“阿伯,我就先不要抗大香了,既然是規矩,就不要剛開始就破了他,等我畢業了再扛吧。”
方長德沒想到方萬力會拒絕扛大香,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啊。他驚奇地看着方萬力,激動萬分,他的嘴角抽動了兩下,停了一會,把聲音提得高高的說道:“說得好啊!規矩立下就不破!”
方長德對方萬力舉起了大拇指道:“不爭一時,懂規矩!好,等你畢業回來,我再親自給你點大香!”
說完回頭,高臂一揮,高喊道:“上大香嘍。”
眾人高舉手中的香,跟着方長德往祠堂里走去。
那場面非常震撼人心。
遺憾的是,方長德等了幾十年,沒等到為方萬力點大香的那一天就去世了。
這是后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