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
很快地,又掀起一輪高潮。杜嘉林忽然提議,讓筱娟唱一首歌助興。筱娟倒也爽快,稍一思索,便清唱了一曲王菲的《紅豆》,情深款款,大家紛紛叫好。
虞一清跟着輕輕哼了一句,嘆道:“真喜歡這歌詞,‘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這樣的詞,配上王菲空靈婉轉的唱腔,自然打動人心。原來甘於平淡、默守寧靜也不容易。總需經歷過,才會作此感慨吧。”葛瀟如微笑着,沉默不語。
“說得好。”鄭思齊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答道,“走過千山萬水,方能留守身邊的風景。”
葛瀟如忽然笑道:“想起兩句詩:‘僧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只是,沾泥之前,這多情的花絮定是追逐春風上下顛狂的。飄零厭倦了,才入土稍安,復歸寧靜。如此看來,這境界並不高。鄭兄以為如何?”
“所見甚是。那就乾脆執著吧,於紅塵中痴迷繾綣,不醉不歸,不計輪迴。歌詞後面不是唱道‘選擇留戀不放手’嗎?”鄭思齊慨然答道。
虞一清聞言,笑道:“好一句‘選擇留戀不放手’,我們常人就欣賞這樣的境界吧。”
鄭思齊忙微笑着稱謝,忽然請求道:“虞小姐能否為我們唱一曲《城裏的月光》?”
虞一清忙推辭說自己不會唱歌,直到鄭思齊和筱娟、杜嘉林再三要求,才輕聲吟唱起來。
“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
總有個記憶揮不散;
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
總有着最深的思量……”
她不是故做謙虛,確實不善演唱,氣息不夠自如,歌聲略顯滯澀,但也別有一番情致,雖不清越流暢,但輕柔舒緩,情韻邈遠,細聽來還是頗有回味。
葛瀟如聽得甚是專註,越聽越歡喜,到最後幾句,幾乎沉醉,跟着一起輕唱起來。
藉著酒力,又有音樂的加持,情感氛圍愈加氤氳。
一曲唱罷,六人一致稱好,杜嘉林更是接連讚歎“極有韻味”。鄭思齊則一邊叫好,一邊道謝,心思卻飛到宋惠蓮那兒,想起那個夜晚她送自己回去的情景,汽車裏播放的正是這首曲子。“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他情不自禁地輕聲吟誦了一句。
“好深情的男中音啊!”筱娟在一旁誇道,“不知咱們鄭兄想起了誰呢?”
“誰也不想,就愛這滿天繁星。願星光普照,賜予我們幸福快樂。”說著,他抬頭仰望星空,默默地尋找自己心中最亮的那一顆。
“彌天大謊。”虞一清笑道,“誰都聽出你心有所思,不然你剛才也不會感慨說‘好冷清’了。”
葛瀟如替他說話:“你們就別如此追問了,誰還沒點心思呢?有所思也在情理之中,對吧鄭兄?”鄭思齊笑而不答,會心地點點頭,依然看他的星星。
夜已深了。虞一清感覺有些睏倦,說想休息,筱娟和孟曉東的女友也說累了,三個女的便鑽進靠牆的那座帳篷里。幾個男的卻毫無睡意,葛瀟如說:“你們安心睡覺,我們輪流值班。”
虞一清笑道:“算了吧,記得上次你說在楠溪江畔也輪流值班,後來還不是照樣睡得香?”
“上次是幾個大老爺們,這次不一樣,我們一定要照顧好幾位小姐。”
杜嘉林也接著說:“對,放心吧,反正我們也不想睡覺,就在外面喝酒,困了輪流休息。”
剩下的半瓶汾酒很快喝完了,杜嘉林又取來幾罐啤酒。葛瀟如舉杯再敬,既祝賀他榮升,也為買房事道謝。杜嘉林笑道:“舉手之勞,托個人情而已。對了,你打算何時裝修新房?”
葛瀟如坦言還沒考慮,說婚嫁之事,宜從長計議,不想操之過急。
“虞小姐或許不這麼想哦。”杜嘉林笑笑說,“我看她早鍾情於你,你們確實很般配,何況兩人也都不年輕了,還是早些成家,穩妥安逸。我虛長兩歲,也算是過來人,朋友的勸告,你該聽聽。”
“多謝杜兄美意。只是,總覺得自己還一事無成,不足以成家。”
“其實我們都有同感。”杜嘉林放下酒杯,“總想先有點成就,可以給她相對優越的生活環境,這是咱們男人的責任啊,對吧鄭兄?”他轉身又向鄭思齊碰了杯。
“杜兄所言甚是。我雖已結婚五年,還常有此感慨。不過依我之見,葛兄也算小有成就,談婚論嫁也正當時。況且婚後生活穩定了,還可繼續奮鬥。遇到真愛不容易,錯過了,未免可惜。我的意思,還是要珍惜緣分。”
葛瀟如聽了,點頭微笑,舉起酒杯敬他:“鄭兄畢竟是過來人,看得明白。”
“慚愧,虛長几歲而已,一事無成。我們還是敬敬杜兄吧,年輕有為,如今又得佳人,事業愛情兩不誤,該是享受人生幸福的時刻了。”鄭思齊說完,三人一同舉杯祝賀杜嘉林。
“不敢當,不敢當。”杜嘉林似乎喝高了,嗓音也高,頗顯豪情,“鄭兄謬獎了,但小弟也覺得,事業愛情是人生幸福的兩大基石,缺一不可。對咱們男人而言,事業尤為重要,它是基礎的基礎。事業有成,愛情自然會來;反之,沒了事業,愛情來了也會溜走。”
葛瀟如對這番議論着實不願苟同。他知道這一觀點雖庸俗,但世俗的力量實在強大,自己也常為之困擾,為什麼非得有了事業的成就,才能享受愛情的幸福?但若只沉溺於愛情,失去了對人生意義的追尋,沒有了事業的寄託,似乎又喪失了自我的價值,人生或許也不圓滿。究竟該追求什麼,要得到多少才有幸福滿足,他找不到答案,便沉默着,一時無語。
孟曉東酒興也正高,接着道:“人生得意須盡歡,杜兄,我再敬你!往後多多指教。”
杜嘉林更是躊躇滿志,舉起酒杯向三人敬了一圈,道:“小弟也還在起步階段,這點小小成績何足掛齒。在座諸位都非平庸之輩,想必都有各自的奮鬥目標,待到功成名就之日,我們再相聚痛飲!”
“杜兄志存高遠,小弟佩服得緊。但說來慚愧,我實在胸無大志,只願悠遊歲月,享受庸常的人生,怕要讓諸位見笑了。”鄭思齊淡然答道。
“鄭兄過謙了。人各有志,況且對所謂成功和幸福的理解本就不同。自己覺得幸福最是要緊,杜兄以為然否?”葛瀟如說著,朝杜嘉林望望。
“幸福是主觀的感受,成功也沒有絕對的標準,這話是沒錯。”杜嘉林放下酒杯,緩緩道,“但說實話,這是失意人的自我安慰法。你看這鄉間農舍,破敗不堪,基本生活設施都很匱乏;田間耕作的老農,終身辛勞,卻過着這樣貧苦的日子。或許他們也能知足常樂,但在你我看來,總不會羨慕他們的生活吧?所以我想,幸福還是有些客觀標準的,至少得有一定的基礎,具備一定的條件。這就要靠自己努力爭取。”杜嘉林言辭懇切,說得有理有力,似乎不容反駁。
葛瀟如點點頭,接過話道:“我們都非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不該迴避現實問題。但另一方面也該看到,人生畢竟有許多現實的差異,幸福的標準也難免有所不同,不能指望大家都通過個人努力享受平等的幸福。我絕不是說人必須安於現狀,而是說要尊重每個人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願景,都有自己的生命意志,如果他滿意自己現有的生存狀態,安享自己的生活,也可算幸福的人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樂天知命,隨遇而安,也有其合理性。差異是難以消滅的。”
“呵呵,你這想法還是太消極了,甚至有些自私——請原諒我這麼直率。是的,社會階層不可能根本消除,但它不應該是先天的、固定的,社會應該鼓勵每個成員通過奮鬥,改變它,完善它,讓它保持競爭力和活力。像葛兄你,身處優越的生活條件和工作環境之中,自然可以享受悠遊,甚至玩賞風雅,但是那些處於底層的人呢?那些還需要為最基本的生存而憂心操勞的人呢?如果他們也喪失了奮鬥的理想,不思進取,不是很可悲嗎?
“我出身不算好,但在我們家鄉還過得去。大學畢業后,我在家裏呆了一年多。看到許多跟我同齡的青年渾渾噩噩,過着低俗平庸的生活,我真是打心眼裏瞧不起,我對自己說: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一定要努力,創造屬於自己的幸福人生。特別是一個鄰居的遭遇,更堅定了我的信念。
“她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女孩,讀高三那年,她爸患了重病,花完了家裏所有的積蓄,還負了債。她知道父母根本沒法供她念大學,所以,最終放棄了高考。如果家庭出身好些,她完全可以上一流大學,擁有美好的前途……”杜嘉林說著,情緒有些激動。
“因此,諸位,我的想法可能有些世故。我敬佩那些奮鬥者、成功人士,並且堅信自己也會是個創造命運的人,而不是消極、隨緣。”
四人都沉默了片刻。
鄭思齊先開言:“杜兄,儘管人生有各自的追求,但我欽佩你的抱負。來,我敬你!祝你早日成功!”說著,從身後拿來啤酒,卻發現只剩空瓶。杜嘉林哈哈大笑,說:“盡興了!多謝鄭兄。我們改日再痛飲。”
鄭思齊看看錶,已是凌晨兩點,便對孟曉東說:“他們二位明早還要開車,你我辛苦一下,輪流休息,如何?”
“好,沒問題。我來收拾一下。”
葛瀟如說:“我還睡不着。這樣,你們先睡,我若困了,再叫你換班。”
不多時,帳篷里便傳出鼾聲。葛瀟如靠在屋前一棵榆樹上,無心睡眠,獃獃地望着牆邊那座帳篷。她睡得香嗎?真想看看她熟睡的樣子。如果她醒着也好,很想她此刻能坐在自己身邊,有太多話想跟她說。
四周一片寂靜,連剛才還在鳴叫的不知名的昆蟲也休息了吧,已聽不到它們“瞿瞿”的叫聲。只有天邊的星還亮着。他找到了那顆心宿二,就像對着她,默默傾訴。
他還不清楚她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自己,更不清楚能期許怎樣的未來。以她的家庭背景和人生閱歷,應該會有比較高的要求吧?那次失敗的婚姻對她的影響會消除嗎?即便不能超越那個他,自己也總該有所成就,才能配得上她吧?可是,除了愛,又能給她什麼呢?
想到事業和追求,他更覺困頓。在研究所四五年來,工作可謂出色,也自認才華冠於同仁,可是說到成就,卻一無建樹。他不屑於旁人熱衷的瑣碎事務,對一些“偽文化”現象更是嗤之以鼻。視覺中心幾項大的課題研究,他是報告的主筆,承辦的幾項大型活動,他算是策劃者,但都拒絕擔任負責人,因為他不願做很多瑣碎的工作,不想為那些他看不上眼的事務耗費時間精力,尤其是他極為珍視的業餘時間。
問題的根本還在於,他並不覺得這些成就有多重要,他寧願擁有餘暇,可以駕車出遊,可以聽聽音樂,看看電影……正如他常說的——“不能叫事務耽誤了生命”。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要追求什麼,只是隱隱覺得心中總有嚮往,而不甘於平庸。
或許是累了,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想着想着,他覺得有點昏昏沉沉了,便走過去叫醒孟曉東,自己很快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