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工廠生活
沉默了一晚的鋼筋鐵皮隨着拉下的閘門突然蘇醒,湧入的電子血液轉動齒輪,機床在齒輪的衝擊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個機床技術員觀察着儀錶盤中的數據,拿着圓珠筆不斷記錄。
為了提前預熱機器,皮帶從他身旁延伸至遠方的另一端。
陳天擔心自己負責的生產線機器還沒預熱,不禁加快了腳步。
“等我會兒,小天”阿澤從身後跟上來,“別著急啊,你走那麼快乾嘛?”
“機器得提前30分鐘預熱,我擔心技術員還沒來,我得去守着。”陳天幹練地拿着工作日誌,白色衣擺隨風飄揚。繫上工作服的扣子會讓他有束縛感,但現在如同一件白色風衣。
“我說,你這樣子像是去做手術的外科醫生。”阿澤忍不住訕笑。陳天矮小的個子將風衣拉到了膝蓋高度,寬大的衣擺和瘦弱的人體組成了一棵聖誕樹。
陳天低頭看看手錶,“時間不夠了,阿澤,你能幫我把昨天的工作總結交給穆總嗎?”他朝着阿澤揮了揮手中的工作日誌。
“還在穆總,還在穆總。你不會每次去他辦公室都是叫的穆總吧?”阿澤不情願地接過工作日誌,把頭扭到一邊不再看他。
陳天感覺不好意思,“穆總”已經叫成了習慣。他也曾試圖換用原來的稱呼,但每次敲門,望見穆林坤衣冠楚楚低頭看文件的樣子,“阿坤”兩個字怎麼都叫不出口來。
“你快去吧,別等會兒到點了還沒來。”陳天狼狽地說道。
“我可不像你,和他有那麼多話說。”阿澤甩了甩手中的文件,朝着人事部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陳天沿着工廠的主幹道繼續向北方走。閘門泄涌而入的工人們踩着刺眼的太陽光迎面而來。
鄉里鄉親的多是三五成群,從同一個地方邀約來城裏打工。他們操着相同的方言,手舞足蹈地講一些趣事。
塗歪了口紅的女工隔着套袖挽着傻敦敦的男工,嘴巴靠近了低聲說些什麼,時常說得臉紅髮笑。全然不在意周圍人的眼光,彷彿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幸福的洋溢。
也有的孤零零一個人走在邊道,耷拉着頭掃視地面,盤算着如何混過這一天。
陳天來到工廠西北端的包裝部。機床技術員正伏案在操作台前記錄數據,兩三個流水線工人圍繞在一旁。
陳天放心地嘆了一口氣。他們的工作主要是負責將加工好的齒輪零件按一定個數放入塑料口袋中密封,再裝入大包裝盒中。
包裝部的工作雖然簡單、輕鬆,但容不得差錯,每一個膠袋中的零件個數都要保證一致。每天重複同一個動作上萬次,考驗的不是工人的耐心,而是對自我價值的懷疑。
陳天每日勤勤懇懇地幫老鄧頭代班,拉長的工錢並不會算給他。他想擔任拉長,不是因為每月多的一百塊錢。
也不是因為拉長的工作輕鬆。比起處理千頭萬緒的人際關係和管理一條流水線的巨大壓力,包裝工人的世界似乎更加簡單。
但是,每天早上從更衣室出來,走在幹道上。晨光照射迎面而來的工人,投下狹長的影子。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陳天將扣子系好,多餘的衣擺也塞在褲子裏,靠近操作台走去。
一個耷拉着眼皮子的工人聽到腳步聲,將視線從儀錶盤移動到陳天身上,馬上笑着臉過去握手:“今天來的挺早啊。”
陳天接過他溫暖的大手,感到安心,“德堪,每天都麻煩你,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德堪摸了摸他番薯似的大腦袋,憨態可掬地說:“沒事,早來也是好事。”
德堪雖然才進廠2個月,但是做事十分認真、負責。他左邊的嘴角長了一個痦子,像發了芽的土豆,彰顯他不平凡的人生。
機器預熱了30分鐘,包裝部流水線的工人們也漸漸到達。陳天將今天的裝配任務分發給每一個人。
十六七歲的小毛孩們,嬉笑着接過他們今天的工作表,一口一個“陳哥早”叫着。
三皮最晚一個到。比起陳天的矮小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今年剛滿十五歲,是最小最頑皮的那個。遇到問題,總是搖晃着腦袋問:“陳哥,這個怎麼做?陳哥,那個怎麼做?”
今天卻好像吃了害羞的蜜餞一樣,從陳天手裏拿了工作表,就埋着頭去自己的工位上了。
又過了十分鐘,機器終於預熱完。測試員從筆記本撕下一張數據表交給陳天,“機器沒啥問題。”
“嗯,麻煩了。”
陳天看看錶,已經八點半,規定要在八點二十五之前開始工作。阿澤還沒有過來,他也不敢再等。打開物料口,讓大家回到工位上開始工作。
雖然代班拉長,陳天的工作任務並不會少,他也回到自己的工位。
泄了洪的物料口,均勻地吐出大小不一的齒輪。不只是同型號的需要袋裝,有的是混合袋裝,更加考驗工人們的眼力和手速。
十六七歲的孩子們麻利地從皮帶上拿下齒輪,甚至不需要特別比較齒輪的大小,只消瞟一眼,就能辨認齒輪的型號。
由於阿澤遲遲不來,他所負責的齒輪從皮帶一直滾到了殘料口。他沒有做完的工作,等到中午時還得加班加點的做,這不禁讓陳天有些擔心。
好在過了5分鐘,阿澤終於趕着嘈雜的機器聲從主幹道跑了過來。
“來晚了,我草。”阿澤氣喘吁吁地扶着腰回到工位上。
“你去幹啥了,不就是送個文件嗎,咋花了這麼久的時間?”陳天一邊埋頭挑揀着齒輪一邊問道。
“還不是怪那個男人。他是不是腦子瓦特了,讓我去給生產部送一個文件。”阿澤氣不打一處來,粗暴地把齒輪扭送進袋子中。
“算了,這事兒中午再說吧。你快做吧,耽誤了十幾分鐘你還得自己加班。”陳天不敢說太多,他們的工位是緊挨着的,雖然機器聲音很大,但人多口雜……
中午十二點,阿澤撿完了最後一組齒輪,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tmd,終於趕完了。”
工友們都坐在旁邊等他,因為一條流水線全部做完,所有人才能下班。
阿澤看見大家圍着自己,彷彿在觀賞馬戲團的動物表演,才反應過來:“喂,別都看着我啊。等會兒請你們喝可樂!”
坐在阿澤一旁的小吳首先起鬨:“好啊!澤哥說今天中午請大家吃飯。”
小李也開始幫腔:“好呀好呀,很久沒改善生活了。我們去哪個餐館吃?澤哥。”小李也開始幫腔。
“啥玩意兒啊。我說的是請你們喝食堂的可樂,幾個小東西美的你們哦。”阿澤輕輕拍了下小吳的頭,“那麼想改善生活,你請大夥搓一頓怎麼樣?”
“我看行!”陳天對着小吳打趣。
小李:“對呀對呀!每次都是這個b提出來改善生活,但好像一次也沒請過……請過嗎?”
“誒誒誒,你這見風使舵的東西。我當然請過啊……上上周不是……”小吳有些急了,指着角落裏的三皮:“你要這麼算,三皮不是也沒請過?”
三皮默不作聲,面無表情地埋頭收拾書包。
大家覺得小吳說錯了話。小吳剛出口就後悔了,錯愕地張着嘴,空氣安靜的彷彿凝固了幾秒。
“別吵了,我今天中午請大家吃一頓。”德堪溫和地眯着眼睛說。
其他幾人使了個眼色。
小李接下話頭:“還是德哥豪爽,阿澤能不能學一學啊!”
小吳:“就是就是。”
阿澤呲着牙掐小吳瘦了吧唧的後頸,“就是你這個b,喜歡壞事。”
小吳像小貓一樣弓起脊背,“錯了,澤哥。哎呦,疼!我錯了,澤哥。”
眾人都被阿澤拿捏小吳的樣子逗笑了。
陳天關上機器,準備和他們一起出門。
這時,身後傳來嘀嘀嗒嗒的高跟鞋聲。
“等會兒,穆總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