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長平十四年的兩月末,本該是開春回暖的時候,此刻卻仍然冷得厲害,府前門口,都還覆著厚厚一層雪。
謝府門口一列紅彤彤的求親人馬在雪堆里格外明顯,因着主人家還沒回話,只好一應都縮着脖子冒着冷氣在府門口候着。
為首的剛過二十五——剛剛高中殿試第九名任官的少年騎在馬上,慢慢攥緊了握着馬鞭的手。
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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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謝府內院,屋內生了暖氣鋪了地龍,連同香爐里冒出來的煙都捎着一股暖氣。
分明熱得只用穿一件輕紗覆面裙加薄褙子就夠了的溫度,輕紗圍成的帘子后,丫鬟綉雲卻忙不迭地給榻上面色白皙略帶一分病態的柔弱的少女小心地套上帶了毛裘的披肩。
綉雲系好帶子扣上最後一粒紐扣,抬眼看到半靠在榻上長睫微垂,珍珠耳墜微微懸在耳側,連生病都能病出幾分美感來的大姑娘,不由得輕聲道:“大姑娘今日真好看。”
剛剛從夢裏醒轉的謝安溫聲笑了一下,又忍不住輕咳了幾聲。
謝安的眸子生得很好看,縱使不笑的時候,也帶着淺淺淡淡的溫和笑意,和千迴百轉的柔軟。
分明是個冬季里難得的清閑日子,醞釀出來的溫暖舒適的氛圍,可不知怎的,綉雲總覺得心裏不踏實,看着昨日在雪中被罰跪了一日又接連發了兩日燒的大姑娘,才想起來大姑娘現在應該正難過來着。
名門貴女執意下嫁窮酸讀書人,這無論怎麼說,都是件說不出口拿不出去的事。
而這種事,卻偏偏落在自家主子身上。
若不是幾日前大姑娘親口說了,綉雲怎麼也想不到。
謝府長女執意下嫁窮秀才這件事就像平地一個驚雷,在京都城裏轟然炸開。
三年前,節度使在西北地區一路反到京城,城門被叛軍撞開,京城亂成了一鍋粥,就連各門各戶都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連夜逃了的時候,沒落了將近二三十年的謝家侯府的庶長女,卻突然出了一計,換的太平至今。
從此,謝安名滿京城,她姿色無雙,端莊賢淑,是每個京城裏公子哥的夢中情人,更是無數閨中小姐嫉妒的對象。
可這樣的妙人兒,本該成皇親國戚家中掌管中饋的大夫人,卻突然拗着性子要嫁給一個前途未知的窮書生。
直到那個窮書生中了殿試第九名的亞元,事情才平息了些,謝安卻成了門門戶戶茶餘飯後的談資。再怎麼樣,說出去都是個笑話。
侯府里自然也是亂了天,向來被老夫人捧在掌心寵的大姑娘謝安,在祠堂里被罰跪了整整一日,一日後,高燒不起。
看着病中的人兒,老夫人這檔子又懊悔得不行。
綉雲面上平淡,回身取了放在桌上的葯碗,用藥勺輕輕地舀了舀,等葯涼了才端到謝安面前,看着謝安將葯吃了,才笑了一下。
她在大姑娘身邊七八年了,自然也希望自家主子寧願開心些,總比嫁給不如意的人強上幾分。
綉雲猶豫着開了口:“大姑娘可覺着好些了……大姑娘是高門貴府里的小姐,不吃藥地這麼糟踐身子怎麼是個辦法?老夫人也體諒着姑娘,今兒上午還傳話來擔心着姑娘呢,又怎麼捨得姑娘日日這樣?指不定……”
放平日裏她是斷斷然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的,罷了,綉雲鼓足了勇氣抬頭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大姑娘。
見謝安沒有反應,綉雲抿了抿嘴,不由着急,忍不住脫口道:“大姑娘,崔家的來提親了!”
室內安靜了一瞬。
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
綉雲訝異地看着謝安面上的淡然,忽然莫名覺得大姑娘早就知道了,而且,並不高興?
謝安撐着坐起身來,將手裏的葯碗擱在軟塌邊上的小几上,只是柔聲道:“陪我去看看老夫人吧。”
話音還未落下,門帘後邊卻傳來丫鬟的呼喚聲:“老夫人來了!”。
珠簾被挑開,帶着翡翠綠交雜暗黃抹額,上了年紀的婦人進來,一看見榻上的還咳着的謝安,蹙眉“哎呦”了一聲。
謝安面色略略變了變,旋即在下一瞬間恢復了平靜,因着室內灌進了冷風,她咳了兩三聲,就要起來給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心疼得厲害,拉了帷帳屏退了下人,扶住謝安纖瘦的胳膊,讓她躺着。
“祖母。”謝安溫聲喚道。
話音落下好長一段時間。
老夫人聽着話,已經要落下淚來,根本不想去管那已經在府中禮堂外等了許久的迎親隊伍,握住了謝安的手,心疼道:“大姐兒,哎…身子可好些了?這又是怎麼了?額上怎的這麼多冷汗,可是做了什麼心慌的噩夢?”
聽到“噩夢”兩個字,謝安微微一怔。
她微微垂睫,目光落到攥緊了被角的纖指上。
確實,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醒來的時候,後背的冷汗直接浸濕了她貼身的小衣。甚至到現在都有些恍然。
夢裏的她,也是謝府的庶長女,也因為想要嫁給崔白而被罰跪了整整一日,在謝安的執意下,謝府終於答應了婚事,在崔家要求下允諾半月後出嫁。
答應婚事的那天她的滿心歡喜都要溢出來,她為了見崔白,不要了往日一直端着的模樣,但當打小就認識的少年郎看見她來,微微皺眉,謝安全當是他的驚訝,卻看不出他真正的意思。
崔白看着有些悵然失落的謝安,像往常一樣,說著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半月後,她嫁入崔家,那日鞭炮聲一路,她捂着耳朵去看前面的新郎官,崔白卻始終沒有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