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國犬
吳縣城西,張氏府邸中。
一臉富態的張允正坐在廳中飲酒,飲完酒後他將酒杯放下,淡淡地問身旁的一位婦人道,“惠恩在何處,吾有事要與其商議。”
張允口中的惠恩名張澤,乃是其長子。
張允身旁的婦人是其妻子陳氏,是吳郡陳氏之女。
陳氏聽到張允的問話,眉頭皺了一下。
隨即她展開笑容答道,“惠恩現在應是在城外視察田畝,今年收成不太好,惠恩很是憂心呢。”
陳氏口中的維護之意,張允怎麼會聽不來。
他重重的哼了一聲道,“視察田畝?吾看是又看上哪戶田家的女子了吧。
不然依其的性子,怎麼會親自去城外視察田畝。
他要是能如此長進,吾這些年也不會如此辛苦。”
張允言語之中,對張澤的不滿之意甚濃。
張澤年紀已經二十許,但從小養尊處優,又因為陳氏溺愛,長大后的性格越來越驕橫不法。
祖產學業不治也就罷了,還經常四處為非作歹,淫辱民女。
要不是有張允他開脫,他早就被秦松抓進大牢去了。
陳氏知道張允對張澤的不滿由來已久,但張澤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繼續維護道,
“慧恩是吾張氏長子,那些田家託庇於吾張氏,那就是吾張氏的私產。
慧施看上了也就看上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張允被陳氏的話氣到了,他斥責道,“那也不能接連鬧出人命呀。
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在盯着我們張家嗎?
現在不同以往了,以往江東群雄割據,政令不一,故而慧恩一些事做得出格點,並不會被人注意。
但現在江東已經一統,君侯又敏銳果決,若是惠恩再不懂得收斂點,遲早會大禍臨頭。”
陳氏出身名門,她對時事的看法也有自己的見解。
她辯解道,“先君在位或許吾等需謹慎小心,但現在是平南將軍在位。
平南一向寬仁,就算之前出了那檔子事,平南不是也沒怪責你嗎?
由此可見,平南將軍不如先君那般酷虐,既然如此,何必那麼畏手畏腳呢?”
陳氏覺得張允年紀越大,膽子反而是越小了。
在張允年輕時,張氏的家產還不如現今豐厚。
是張允勾連郡府,威逼強買庶民田產,又使計讓原本可獨立生產的農戶破產。
從而讓這些農戶只能賤賣田產給張氏,自身也成為了張氏的佃農,失去了人身自由。
如今張氏擁有數千畝良田,不計可數的私家佃農,張允在其中可是居功至偉的。
不過張允這些不光彩的往事,陳氏可不敢明着說出來,只能心中暗自腹誹。
陳氏的話讓張允啞然,他不得不承認陳氏說的是有理的。
陳氏口中的那檔子事,就是張暠謀反的事。
在這一件事上,孫翊並沒有對張氏進行株連,只是將那人改姓為張。
這其中或許是有敲打張允的意思,但其他的更大的罪罰,孫翊到現在都沒有對張氏作出來。
這一點,張允當初也不解,但最後想來想去,只能歸於孫翊寬仁這個原因了。
其實在張允心裏也是認為張澤強搶佃農妻女,乃至於有時鬧出人命這些事算不上什麼大事。
他只是擔心這會讓他的政敵抓到把柄,並以此攻訐他。
張允沒有糾結於這件事,張澤是一時半會回不來的了,他又問起了他幼子的情況,“溫兒到毗陵了嗎?”
問起幼子張溫的境況時,張允富態的臉上滿是關切。
陳氏也極喜愛這個幼子,她答道,“數日前就已經到了,今日收到溫兒親筆書寫的回信,信中言道一切平安。”
張允也笑了起來,每次提起這個幼子,他臉上總是掛滿了自豪的笑容。
張溫今年年方八歲,雖然年幼,但其小小年紀就懂得修養節操。
其又天資聰穎,任何經書典籍一教就通,而且能舉一反三,這讓張允的許多好友都感到驚羨。
張允也嘗嘗嘆道,“能傳吾業者,此子也。”
張氏本以儒學顯家,為江東名門望族之一。
張允治理產業是一絕,其學術能力也是不俗的,能讓張允發出這樣的感嘆,可見他對張溫的喜愛與期望有多高。
在張允心中,他是想着家中產業以後由張澤操持,而家中的學業就由張溫來發揚光大,兩者相輔相成。
如果張溫能一直保持著兒時的聰慧的話,將來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沒準就能讓張氏更上一層樓。
見張允如此喜愛張溫,陳氏責怪道,“溫兒還年幼,你怎麼捨得讓其遠行去毗陵拜訪惲氏,若門第,吾張氏不輸與其,何必如此謙禮。”
陳氏是張允妻子,又見四下無人,張允低聲解釋道,“論門第,惲張二門不相伯仲,但論於吳侯淵源,江東中誰能比的上惲氏?”
“吾近來聽到一些風聲,太夫人對那徐氏頗有不滿,時有為君侯納妾之意。而太夫人最想為君侯納的妾,除了那惲氏女之外,還有何人?”
“惲氏若進了門,君侯與其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其定受寵愛。
若是惲氏肯在君侯面前為吾等美言一兩句,得東遷入殿之榮譽者,又豈會僅僅是那朱氏?”
“況且惲氏若為君侯誕下一子,吾等江東士族合力共推之,那世子之位也不是沒有希望爭上一爭。”
“故而吾趁惲氏女還未出閣之際,提前讓溫兒與惲氏交好,這是放長線,得長利之事。
莫說那惲氏近在毗陵,就是其遠在會稽,為了張氏將來,溫兒也定要一行。”
陳氏聽了張允的解釋后恍然大悟,原來夫君是有着如此長遠的考慮。
明白有利可圖之後,陳氏也就順服了張允的決定。
張允見陳氏不逼逼了,也安心飲酒起來,張允是個走一步算三步的人。
張家的產業在他的“努力”之下越來越盛,但張允時刻保持着危機感。
他深知在亂世中,再大的產業若是沒有政治上的庇護,那麼就會是空中樓閣,甚至會因此引來殺身之禍。
這一點不止張允明白,其他有識之士也都明白。
例如那陸氏如今的掌門者陸遜,年紀雖輕但已經意識到這一點。
所以自他掌門之後,他就變賣家中田產,分散家中財貨結鄉里之心,更嚴加管束家人,以防他們違反亂紀,這就是他的避禍之舉。
不過張允不同,他比較貪心,他知道亂世擁有太多田產家財是很危險。
但他也知道亂世之中,是霸佔田產的好時機。
他不捨得放棄這個時機,所以他用一系列的手段,終於讓張氏有了如今的規模。
人人都說其輕財好士,這不過他揚名自保之舉罷了。
更何況若不是從那些低賤的庶民身上榨取錢財,他又如何能輕如此多的錢財,讓一州的士人都盛讚其?
張允知道單單憑輕財好士一舉,不足以讓其高枕無憂。
最重要的是張氏要有人出仕並且身居高位,這樣才是最穩妥的保障。
不然亂世之中,縱使一個人有九州之名,但要是碰上一個瘋子軍閥,也就是一刀解決的事而已。
所以張允十分關注江東的政治動向。
現今整個江東政局中,淮泗士人一家獨大,兩任吳侯皆視淮泗士人為嫡系,對江東士人沒有啥好印象。
可是張允知道這種局面不會一直存在,因為孫氏的基本盤在江東,今主繼位以來的一舉一動都在透露出一個信息——今主不想偏安一方。
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將來今主一定會起用江東士人。
只有這樣才能讓江東這個基本盤更加穩固,讓其無後顧之憂。
這是大部分江東士族的共識,他們一直在尋找着一個契機,一個讓吳侯能夠放心起用江東士人的契機。
之前吳侯府中傳揚的“大橋遷府”一事,就是江東士族的一次試探。
本來按照設想,那事得到進一步的宣揚后,周瑜、張昭等淮泗重臣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甚至孫母也會插手,而徐氏背後的徐家、宗親勢力也不會任由徐氏受損。
衝突之下,兩者必定相爭,相爭就會亂起。
徐氏為吳侯庇護,沒有吳侯的首肯,就算是太夫人也不敢廢了徐氏。
但那事足以讓徐氏失去在淮泗大臣中的人望,從而讓他們可以藉機捧惲氏進府。
這才是那次江東士族,合力作出那個試探的真正目的。
但很可惜,他們的目的被吳侯察覺到了。
吳侯以雷霆手段將這件事壓了下來,並且為了避免後患,他從始至終沒有對這件事發表什麼看法。
就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一樣。
吳侯認為這件事沒有發生,那麼這件事就是沒有發生過。
孫翊的態度讓三方勢力瞬間啞火。
這件事沒發生過,那還爭啥?早點回家睡吧。
雖然那件事的風波被孫翊巧妙的解決了,但對有利於自身的事,江東士族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現在張允與其他江東士族正在謀划著另一場風波,風波由頭就是徐氏的“監國”之舉。
這時,張澤回到了府中。
他一臉縱慾過度的樣子從廳前經過,張允本就對這個兒子不滿,如今見到他這樣,更是壓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張允將其召了進來。
張澤來到張允身邊,張允聞到了他身上那奇怪的味道,又看到了他袍袖上沾染的一些血跡,他就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又出去亂來了。
張允對張澤斥道,“汝已經將近而立之年,何時才能長大!
你身為兄長,不能為弟楷模已經是錯,現今又放蕩不經,連你弟弟的半分都比不上。
吾怎麼會有你這樣的逆子。”
張澤性格驕橫,不法已久,但還是很怕張允的。
面對張允的斥責他不敢還口,只是小聲嘟囔道,“又是弟弟,你年輕的時候不也是我這樣嗎?”
張澤是小聲嘟囔,但他就在張允身前,雖然他的這句話張允沒有聽完整,但大概的意思是懂了。
張允氣極,他起身狠狠甩了張澤一巴掌,將張澤扇翻在地。
倒地的張澤臉上很快浮現了手掌印,他一臉驚詫的看着張允,這還是張允第一次打他。
陳氏見張澤被打,心疼不已,她起身來到張澤身旁,蹲下來仔細檢查着張澤的傷勢。
見張澤臉已經腫起來,她眼中慢慢出現了淚水。
這時張允怒氣未消,還要上前踹張澤,陳氏卻直接護在張澤身前,她傷心地道,“你是要打死澤兒嗎?”
張允氣的在原地轉來轉去的,他用手指着陳氏恨聲道,“慈母多敗兒。”
隨後他又說道,“他剛才的話豈是人子可言?就憑他剛才那番話,吾殺了他也是天經地義。”
張允被張澤氣的都說出要殺了他的言語,這除了張澤不孝不外,還因為張澤的話勾引了他最不想回憶起的往事。
清名滿州的張文信,那雙握筆的手上,還沾滿了無數庶民的鮮血。
這種事,張允一輩子也不願回憶起。
但畢竟張澤是他的親生兒子,雖然張允憤怒至極,但終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更不會真如他所說那樣,殺了張澤。
就在張允氣極,陳氏淚崩,張澤畏懼,這一番家庭倫理大劇正在上演的時候,門房突然進來稟報,說是張凌領着數十校事在府門外求見。
張允一聽先是詫異,校事怎麼會無緣無故上門?
但校事是吳侯使者,張允不敢怠慢。
他急忙讓人將張凌等人請了進來,隨後他告誡張澤道,一會在張凌面前不得失禮。
張凌在張府門外沒等多久,就有人出來,請其並一眾校事入府。
張凌卻讓一眾校事在門外等待,他自己一人踏入了張府之中。
在進入張府大門之後,身後大門關合,張凌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
他讓張府的下人前去通稟張允,他就在這庭院中等着張允,讓張允來這裏見他。
下人聽后心中有氣,一個小小的校事既然敢讓他家主出廳相迎。
但他只是一個下人,就算心中不願,他也得盡到一個下人的職責,於是他只能入內通稟了張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