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皇妃
杜衡篇
宮裏的日子很無趣。
正是康熙爺的大喪,滿目都是刺眼的白。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木然神色,誰也不敢大聲說笑。後宮之中人人皆是謹言慎行,我並不知外面是何情勢。胤禛連日來神色疲憊,常累得話也說不上幾句,倒頭便睡,便是夢中眉頭也難得舒展。
快過年時,我搬進了永壽宮。高高的宮牆,冬日裏有些蕭索的迴廊,我對這座有些冰冷的宮殿既無厭惡也無喜愛。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倒是深有體味,如果說先前在雍王府中還有些許自由,那現在這自由便隨着熹妃的稱號消失的無影無蹤。胤禛待我並無絲毫不同,只是如今他是皇上,不是四爺,我是不可能隨手插一根簪子就溜進他的書房。正是國喪期間,明面上自然還沒有聽聞已久的綠頭牌,不過想到以後他來我這裏過夜,就會被一筆一劃的記錄在冊,也不是不彆扭。
最主要的是,不能隨時去見桑桑。
所以當某天聽聞有人通傳佟佳氏入內請安時,我花了好久反應過來,佟佳氏就是桑桑,而她來請安的對象,就是熹妃娘娘我老人家。
看着桑桑煞有介事的給我行了禮,我幾乎憋不住要樂起來。她抬首,眼裏也是一片好笑。我身邊的管事嬤嬤眯起眼來,我掃了她一眼,在她開口訓斥桑桑前說道:“你們都先出去候着吧。”那嬤嬤看了眼桑桑,似還不甘心要再說話,我微皺眉頭,她見我不悅,才應聲帶着屋裏伺候的人出去。我心中暗嘆,等過些日子,總是要想些法子把皇后的這位陪嫁嬤嬤給弄出去。
“熹妃娘娘。”桑桑怪聲怪調的叫我。
“身為一個侍妾就要當侍妾的自覺,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和娘娘挑釁是你該做的事情嗎?”我拍着桌子站起來,挑眉瞪眼。
桑桑眉毛挑得更高,眼睛瞪得更大,搖手聳肩,深嘆一口說道:“看樣子你是憋壞了,這娘娘當得都神經了。”我憋不住笑,桑桑也看着我噗嗤一下樂出聲來。她走過來緊緊抱住我,相擁良久,我們看着對方都有些憔悴的臉,不禁都是眼圈一紅,接着又是搖頭撇嘴,最後換上了大大的笑容。
這些日子唯一的真實與快樂呵,縱然有千頭萬緒百般不如意,我和桑桑還是忍不住先狠狠神侃一番,直到兩人都笑得沒了力氣,倒在炕上相對無語。
“熹妃娘娘。”沉默半晌,桑桑無半分玩笑的叫道,我惟有苦笑。她斂去笑容,細細敘說這些日子外面發生的事情,講完后我們相望無言。
“十三他,你們倆,你們……”我語無倫次的也不知自己要說什麼。
“別說我們了,這麼多年過去,就那麼回事唄。”桑桑打斷我,“倒是你和十四的事情,如今傳得已經不像話了。”“是誰傳出來的?”我不禁皺眉道。
桑桑搖了搖頭說:“如今誰有這麼大的膽子?你們倆的事情,又有幾個人知道?”“八王爺?”我脫口而出。
“也許。”桑桑低下頭去,“他看樣子已經是下定決心,斗到最後一刻。其實這又是何苦?謀劃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累嗎?”“他便想歇着也是不成。”我嘆道,“皇上恨極了他和十四,總不會讓他安穩的。他鬧也是這樣,不鬧皇上也絕容不下他。”“親愛的,你想沒想過,也許十四也在默許這件事。”桑桑突然說道。
“他不會。”我幾乎是衝口而出。桑桑有些奇怪的看着我,我訕訕想解釋點什麼,她一笑說道:“十四早就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我偏過頭去,口中有些發苦,桑桑換了語氣,調侃道:“要是在現代,咱好歹也能開個新聞發佈會澄清一下。”“澄清什麼,我和他本就不清不白。”我自嘲一笑,“要是在現代,那些邊角余料都得被挖出來狠狠說,大清日報天天頭版頭條。”桑桑無奈道:“你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我說的雖是痛快,心裏卻越想越是不對,桑桑也不再說話,屋裏又是一片沉默。
“娘娘,四阿哥和五阿哥來給您請安了。”外面有人通傳道。我和桑桑對視一眼,她站起身來,我理了理頭髮吩咐:“叫他們進來。”
元壽和天申規規矩矩給我過了禮,我示意後面跟着的人都出去。桑桑走過去將元壽攬在懷裏,像小時一樣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元壽神色極其尷尬,偷看了眼天申,扭捏着小聲說:“洛姨,您……”桑桑放開元壽,細細打量他點頭道:“四阿哥長大了,以後不能這樣抱了是不是?嗯,果然是愈發俊朗,怪不得你額娘嘮叨,你身邊的不安分的小宮女是不是該換走了。”天申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看着桑桑,也憋不住大樂,元壽的臉漸漸紅起來,撇過臉不看我們。
“好啦,你們都過來坐,我這裏今天有好東西吃。”我樂夠了,於是給元壽解圍。
“你們母子慢慢聊,我卻是不得不走了。”桑桑搖頭。我大驚道:“不留着用了晚膳?”“改日得空吧,王爺的人在外面侯着呢。”桑桑勉強笑道。
我只得送她出了門,兩人都有些黯然,該說的沒說完,下次再見卻不知是何時了。
回到屋裏,元壽和天申已經在炕桌旁坐好。我叫人拿了點心過來,天申談笑間一如往常,元壽卻有些鬱郁。我當他還因剛才的事不好意思,也沒當回事,只是和天申有一句沒一句的說。元壽坐在我身旁,聽我們說了一會,伸手去拿點心,我猛地發現他手心若隱若現有幾道紅印,不禁拉過他手問道:“這是怎麼弄得?”“今兒下午習箭時不小心弄下的。”元壽迅速抽回手去。我見他神色躲躲閃閃,心中疑惑,轉頭問天申:“你們今兒下午去習箭了?”“啊,是,去了。”天申一愣之下方回道。
“你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我皺眉看向元壽,他偏頭避開我的目光說:“額娘,確實是習箭時傷的。”“天申,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又問天申,“是否習箭我一問便知,瞞着做什麼?”天申看着我們,似是大為頭痛,不耐煩沖元壽搖手道:“四哥,不就是抽了那奴才幾鞭子,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告訴衡姨就是了。”“你抽了誰?”我不知不覺間冷下臉來,厲聲問元壽,“因為什麼?”元壽咬牙不說話,繃著臉,就連額上的青筋都隱約可見,還是天申替他答道:“還不是小祿子,那奴才嘴裏不乾不淨的,該抽!
“小祿子?他說了什麼?”我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才調到元壽身邊不久,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天申剛要答話,元壽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他於是生生住了嘴。我看他們倆這樣子,心中疑惑的很,壓住情緒,盡量溫聲說道:“來,元壽,跟額娘過來上些葯。”元壽只得和我進了裏屋,我找了藥盒出來,攤開他手掌,那幾道紅印觸目驚心。我皺眉,這顯是當時氣急,胡亂抓了鞭子,連握手處都來不及找,使盡全力抽了過去。我細細給他抹上一層藥膏,元壽不時偷看我的臉色,我不動聲色收了藥盒,拉他過去坐下,和聲問道:“小祿子說了什麼?”“額娘,都是些不乾不淨的話,說出來沒的平白污了您的耳朵。”元壽低頭說。
我心中倏地一凜,想到桑桑說的傳聞,難道竟傳到了宮中?看着元壽,我更是疑惑,試探道:“可是和額娘有關?”元壽一驚,抬頭問:“額娘,您也聽到了?”我不由暗中大嘆,不知是點頭好還是搖頭好。元壽見我如此,還倒是我生氣,咬着牙恨恨道:“狗奴才,天大的膽子,兒子回去定要查個清楚!”“那小祿子怕是給你打了個半死吧?”我摸着他的頭問。
“他該死!”元壽想都不想便答。
我見他對人命如此不當回事,心中有氣,想要說他幾句,卻突然想到,若是胤禛知道,便絕不是抽個半死了事這麼容易。那教訓的話也就堵在嘴邊說不出口,一陣氣悶。
元壽站起身來,半蹲在我身前,像小時那樣把臉埋在我膝頭道:“額娘,您別往心裏去。”我輕拍他的後背,閉了眼睛想,當年不管不顧的和十四兩廂思慕,如何會想到今天這種尷尬局面。種種傳言,與其說是針對我,還不如說是對着胤禛,更是對着元壽。胤禛臉上固然會無光,按清朝子以母貴的慣例,即使僅僅是無根無據的傳言,也足以讓元壽抬不起頭來。況且我和十四本就有段過去,若是有心人添油加醋要鬧開來去,還不知會是怎樣局面。
“額娘心裏自然有數,”我強笑道,“以後莫要理這些事情。”元壽仰起臉看我,還是皺着眉頭一臉的不郁。我拉他起來攬在懷裏,元壽這次倒是沒有掙脫,乖乖地靠着我不說話。我強打精神岔開話題,找些有趣的事情來說,直到引他笑出聲來才罷了。
是夜,輾轉無眠。
腦子裏不受控制的當年的十四,想那一個眼神的甜蜜,一個轉身的辛酸,一個手爐的溫暖,一聲嫂子的無奈;想他挖空心思逗我開心,費盡心力護我周全。早就恍若隔世,那記憶已被我放入心的最底層,偶爾想起,想到當年那個任性而不管不顧的自己,會有些許恍惚、幾分懷念。我以為這也便是了,卻不想這段感情竟會在此時被人翻出來以作他用。
火爐燒得很熱,身上卻還是有涼意,空曠的寢宮裏,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我睜大眼睛,只覺長夜漫漫,便如我和桑桑那未可知的前途。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糊間聽見有人輕手輕腳的走進屋來,來人自然不做他想。我沒動身子,等胤禛掀開被子躺在我身旁,一陣寒氣襲來,我下意識地回身緊緊抱住他。
“還沒睡?”胤禛順手攬過我,帶着困意問。我本有話要和他說,但見時候已晚,只回道:“大冷的天,還跑這麼一趟做什麼,在那邊暖閣歇了便是。”“朕幾天沒見你了。”胤禛含糊說道,閉了眼睛。我心中一動,把頭埋在他脖頸間不說話,胤禛低笑道:“今兒這是怎麼了?”“沒事,皇上快些睡吧,明天又要早起呢。”我掖緊了被子。
胤禛沒再說話,安靜了一會,在我以為他已經睡着時突然問:“衡兒,芷洛格格今日進宮,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原來人人都知道。”我微驚,隨即自嘲,若是有人惡意傳言,胤禛自然沒有不知的道理。
胤禛輕嘆一聲,卻是調侃道:“這回可知道後悔了吧?”“我……”一時間我倒是不知如何作答,支吾問:“你生氣沒有?”胤禛冷冷哼了一聲:“朕便是生氣,也是咱們的家務事,由不得這些居心不良的狗東西說三道四!”我惟有沉默,想當年和他說喜歡十四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當日無牽無掛,無所畏懼,只覺說了便說了,管他會怎樣對我,我總受着便是了。誰能想到如今,躺在我身邊的偏是最初避之不及的胤禛,而那原本心心念念想守住的情意,卻化作真真假假的流言指向我最親愛的丈夫和兒子。
“當初朕罰也罰了,如今自然沒有翻出來的道理。他們想要敗壞的是朕的名聲,是元壽的……唉,不提也罷。沒有你的事,他們也會挖出別的來,沒有事情,也會有人處心積慮的編造。”胤禛放緩了聲調說,“別往心裏去了,你只做你該做的便是。”我聽他安慰的語氣,眼睛突然間發酸,不知怎麼就流下淚來,想要悄悄伸手擦掉,卻已經滴到胤禛肩上。他默默替我拭了眼淚,低聲說:“睡吧。”
第二日,我派人叫小祿子過來問話,發現小祿子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心中暗嘆,便真的不再過問此事。
臨近年關,宮中事務繁雜,我和年氏李氏少不得幫那拉氏分擔,忙時居然也從睜眼起便不得閑,直到晚上才能歇。好在小凡幫了我不少,諸事交與她打點,都會理得井井有條。只是她自從進宮來,便總似有些鬱鬱不樂,臉色也是日漸蒼白,我想許是她與弘時的事情還未釋然,倒也不便貿然就問。
忙忙的過了幾日,偶爾得了一下午的空閑,我臨了會帖子,倦意襲來,剛想去小睡半晌,卻有人通稟說皇上過來了。我不及走到外屋,便聽見胤禛笑聲。
我迎了上去,才見胤禛手中領着一個**歲大的小女孩,瘦瘦高高,兩條又細又黃的辮子沒精打采般垂在肩上,一身簇新的嫩黃色宮裝略顯肥大。
“衡兒,這是璫璫,十三弟家的四格格。”胤禛拉着她過來沖我笑道。那小姑娘給我行了禮,抬起頭來。她顴骨有些高,皮膚不似一般孩子一樣紅潤,卻是一片蒼白,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毫不避諱的直直看着我,竟看得我沒由來的一陣厭煩。
回過神來,胤禛已經帶着璫璫過去坐下,我壓下心事,招呼人進點心茶水。胤禛興緻極高,摟着她一句句逗她說話,那小姑娘倒像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也不以為杵。我坐過去,也不搭話,只想胤禛帶她過來又是做什麼。
璫璫算不上漂亮的孩子。身子單薄,又喜歡含着胸走路,十三和十三福晉都是極出色的人才,她卻偏遺傳了十三那對女子來說略顯粗獷的臉型和十三福晉不健康的膚色。只是那雙眼睛黑漆漆的,如同和十三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可那眼中射出的目光並不似十三年輕時讓人如沐春風,卻像是一隻敏感的小獸,警惕又戒備。
胤禛又看着她吃了塊點心,囑咐人好生送她回十三福晉身邊,回身問我:“你瞧這孩子怎麼樣?”“挺好。”我敷衍答道。
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笑說:“給你做女兒如何?”我不禁皺眉,胤禛解釋道:“朕想過繼幾個女兒接到宮裏來,十三弟家的這個女孩瞧着不錯,就養在你身邊可好?”“不好。”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胤禛一愣,臉上笑容盡去。
“怡親王如今位高權重,他的女兒養在哪位娘娘身邊都不會受到絲毫怠慢。”我盡量平靜地說,“可到了我這裏,卻還真不一定。”“你這是什麼意思?”胤禛微挑眉毛。
“若是洛洛當年生下那孩子,如今也該與元壽一般大了吧。”我看向他的眼睛,“他十三爺有紅顏知己無數,有患難之妻有兒女成群,我卻只有洛洛這一個姐妹,洛洛也只有那一個死的不明不白的孩子。這麼多年也多了,現如今說誰對誰錯也是沒意思,可是皇上,我對着十三福晉的孩子,總免不了想東想西。”胤禛轉過臉,沒說話。
“皇上,你當然也想得到這些。”想得到這些,做什麼又把孩子領到我這裏?
“這是十三弟妹的意思,十三弟也說,信得過你。”胤禛站起身來,背對着我說。
“十三爺他還不知道,洛洛有過他的孩子吧?”我冷笑。
“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胤禛倏地轉過身來,提高了聲音,“十三弟這些年來,難道是享清福去了不成?”我沒答他的話,胤禛放緩了語氣說:“璫璫只是個孩子,上一輩糾纏不清,又和她有什麼關係?”我沒料到他還是想把孩子送過來,心中一頓,有些瞭然,走過去平聲說道:“皇上,我性子愚鈍,你有什麼打算,不如直接說出來,不然我總是猜不到的。”胤禛看着我,突然一嘆,移開目光說:“朕也是為了元壽好。”怡親王的格格接入宮中,由熹妃娘娘親自撫養,對十三自是極大榮寵。有了這一層聯繫,怡親王府上和元壽的關係,又是比別人進了一層。十三福晉想來也是如此打算,不然她和我向來不算交好,點名把女兒讓我養做什麼,自也是因為元壽極有希望是未來儲君。皇室貴族間錯綜複雜的所謂親上加親,說白了不過是各方利益的平衡。
我想到此,只覺得心堵。
“衡兒,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這些。”胤禛靠過來低聲說道,“若是實在不願意,就算了。”“有什麼不願意,永壽宮裏多的是地方。”我笑笑。十三福晉願意把女兒送進這宮裏來,我有什麼不能做個順水人情,又不是真讓我養,多的是丫頭嬤嬤。孩子又不是我親生的。
“那孩子也是可憐,自她出生便跟着十三弟他們受苦。”胤禛瞧着我的神色說。
“怡親王家的格格,哪個有膽子怠慢?”我冷哼一聲,轉過身去,想到桑桑當日絕望的眼神,眼睛發酸。他如今可是怡親王了,他女兒誰也不敢動。
除夕夜,胤禛為討德妃歡喜,特召十三十四夫婦進宮吃團圓飯。
康熙爺駕崩后,德妃幾乎算是閉門不出,後宮妃嬪的慣常請安,她一概不見。皇太后的封號還沒有進,如今她還住在原來宮裏,算起來我也有幾月未見她。
許是大喪期間不宜鋪張,許是胤禛刻意要營造家庭氣氛,當晚並未列席設宴,而是團團坐了一張大圓桌。德妃居於主位,胤禛與十四分坐她左右兩側,十三坐於胤禛下首,其餘女眷皆打亂了順序隨意入座,我右手邊是十三福晉,左手邊年氏,而抬眼而望,正對着的就是十四。
剛一入席我便想,這麼一桌人湊在一塊,倒是有誰能真正吃下去一口飯?我心中暗嘆,擺着笑臉等菜上齊,便低頭吃菜不再抬頭。
胤禛有意挑起氣氛,我見他不住給德妃布菜,側頭與她說話,德妃面上卻只是淡淡。十四一言不發,十三談笑間也有些勉強,倒是女眷這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好似一片祥和。
“娘娘,”十三福晉在我身旁笑道,“璫璫那孩子,打小便在府里住着沒出過門,以後進了宮有不懂規矩,還要請您多擔待。”“這個自然。”我敷衍答道,並不願和她繼續這個話題。
“這孩子不在身邊,唉……”十三福晉似在自言自語。我一口氣衝上來,半真半假說道:“你這做額娘,也真是狠的下心來。”年氏在一旁突然插嘴道:“可不是,這孩子不在身邊的滋味,衡妹妹最清楚不過,元壽阿哥當初跟在先帝爺身邊,她日日操着心呢。”我辨不出她是有心還是無意噎我,以前那個清清淡淡的安若自然無心,如今膝下有子的年貴妃卻難保有意。年氏笑笑,轉過頭去和李氏說話。
“額娘,兒子敬你一杯。”十四突然提高了聲音,舉杯說道。霎時間桌上靜了下來,都看着德妃也舉了杯子。十四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道:“兒子無能,以後不能在額娘身邊盡孝。”德妃看着十四,放下酒杯,旁若無人地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淡淡說道:“禎兒,你皇阿瑪不在了,你也要走了,我老太婆在這冷冰冰的皇宮裏,活得還有什麼意思。”胤禛臉色馬上變得鐵青,深吸一口氣,似在極力忍耐,頓了頓才擠出一絲笑容說:“額娘,您說這話,真是讓兒子坐立不安。”德妃轉過頭,細細打量胤禛,笑着輕聲問:“是嗎?”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胤禛會暴怒而起,可他只是低下頭,當作什麼也沒有聽到。
當晚,胤禛隨我回了永壽宮,吩咐人擺酒,一杯杯灌下去。我在一邊一言不發的給他倒酒,直喝到一旁擺了一排空壺。小凡又送酒過來,我接過那壺,沒有給他倒,直接送進嘴裏,一口氣喝了半壺,歇了一下,把那半壺也灌了過去。
“朕記得你喝那小半壺,便該人事不省了。”胤禛看着我,終於開口說。
“那都是以前的事,人總會變,我就不能學着喝酒?”酒氣上來,我有些發暈,撐着桌子說。
“他說的話是話,我說的她為什麼半分不往心裏去?”胤禛突然冷笑着說,“他是半點委屈不能受的寶貝兒子,我又是什麼?”我暈暈地搖頭說:“又不是今天才這樣,你不是說從小就不知道有這個額娘。”胤禛看看我,又說道:“老八那一幫子人,就沒讓朕省過一天心。”我突然間覺得好笑,於是笑問:“難不成你當皇上就是為了兄弟和樂,然後和十四爺共同承歡膝下?你那額娘,你那些什麼所謂的兄弟,以前難道就很讓你寬心?”“不錯,也對。”胤禛也笑出聲來,語氣里漸漸有了醉意。
我靠在他身上,喃喃說道:“四爺……不對,是皇上……人心裏總有最想要的東西,得到了就別抱怨旁的東西不遂心意,做什麼沒點代價?就說我,就說我……我如今要做多少以前想都不願想的事情?為了元壽,為了洛洛,為了不你吵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況且你還是皇上呢。你是皇上,又不是他們是皇上,就夠了。還指望他們誰幫你不成?”我眼皮越來越沉,想到十三福晉的笑容和她那閨女,想到桑桑這些年過的日子,想到年氏那幾個孩子,想到多年前我還有個名字叫葉梓,只想放聲大笑,又想悲聲痛哭。
“所以啊,把心分成好幾層,把這亂七八糟的人和事也分成幾層,層層入座,什麼是最重要的保管好,其他的就隨他們去!”我望着胤禛笑,用手在胸前給他比劃。
胤禛扶住我,盯着我眼睛問:“衡兒,如今我又在你心的哪一層?”四爺,皇上,胤禛,我的丈夫……在我心中哪一層?我努力想着,就睡了過去。
過了年,怡親王家的三格格明璫住到了永壽宮來。因是大喪期間,並未宣稱過繼給皇上,而是說給太后和熹妃解悶。
十三福晉帶了那小姑娘過來,我客客氣氣把場面上的話說完,叫人把明璫帶下去,並無意再和十三福晉多談。十三福晉卻並無告辭之意,笑說道:“娘娘,臣妾有個不情之請。”“福晉有話直說便是,無需客氣。”我只得說。
“娘娘,不怕您笑話,我們家爺,年輕時也惹過不少風流債。”十三福晉薄薄的嘴唇下吐出這句話,讓我倏地繃緊了神經,她想說什麼?
“不過這些年來,這些昔日恩情,該散的也都散了。”十三福晉不知是諷刺還是感慨,輕哼一聲繼續說道。
我微微點頭,等她奔向主題。
“可前些日子爺從外面得知,他早年認識有個叫安翠姑娘的,自他出事後日日在我們府外徘徊。不怕娘娘笑話,那安翠姑娘本是紅透京城的,咳,交際花……得知爺的事情,便自己給自己贖了身出來,從此不施粉黛,守身禮佛,也不理別人的白眼,就生生為爺守了這麼多年,她一個風塵女子,怕是沒給人少欺辱。”十三福晉平平敘述說,“娘娘也知道爺的性子,既是知道了,斷不會不管的。按他的意思,想要把那安翠接進府來,可那姑娘祖上幾代都是賤籍出身,娘娘您看,是不是可以幫她把身份弄得體面些?”我差點冷笑出來,看着十三福晉問:“這是王爺的意思,那福晉您的意思呢?”“娘娘,臣妾跟了爺這麼多年,還會在乎這些個小事?”十三福晉又是那種譏諷的笑容,“安翠如果流落在外,爺怕還更不舒坦,索性接到府里也就罷了。”“人呢?帶過來沒有?”我問。
“如今就在門外候旨。”十三福晉回道。
“叫她進來我瞧瞧。”我望向十三福晉,“福晉若是不放心三格格,現在過去再囑咐幾句也不礙的。”“謝娘娘恩典。”十三福晉一笑,行禮而出。
安翠一身素色衣裙,婷婷裊裊地走了進來,不亢不卑的給我行了禮。我點頭示意她坐,安翠屈膝謝恩。我細細打量她,雖是不施粉黛,眼角也有了些細紋,但一雙秀目還是可以輕易看出昔日風情。安翠見我看她,微微抬頭一笑,我頓感如沐春風。這女子相貌絕算不得頂尖,卻讓人舒服得很。
“福晉同我說過了,你對怡王爺的情誼,還真令人感佩。”我也沖她笑笑。
“娘娘,您這是繆贊,奴婢萬萬不敢當。”安翠答道,聲音說不出的婉轉動聽。
“不是繆贊,你為王爺守身這麼多年,就連福晉都感激得很。想來當年,王爺對你也是有一番情誼的吧。”我想到當年十三風流模樣,心中不禁冷哼一聲。
“奴婢有幸結識王爺,已經感念上天對我不薄,又怎敢奢望王爺傾心?”安翠笑笑,“王爺當年不過看奴婢那裏清靜,有空時願意過來坐坐,說說話罷了。”“那就是紅顏知己嘍。”連我自己都聽出自己語氣中的諷刺。
“娘娘,您這麼說真是羞煞奴婢。”安翠一愣,繼而自嘲一笑。
“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問,等了這麼多年,你所求是何?值得不值得?”看着安翠的笑容,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娘娘,奴婢說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王爺也許沒把奴婢放在心裏,旁人也許覺得這十多年來奴婢吃盡了苦頭,可奴婢卻感謝老天爺,給了奴婢一個機會,讓王爺記住奴婢。”安翠低頭,柔柔說道。
原來這世界真有這般痴男怨女。我心中一嘆,說道:“這記住又怎樣,忘記又如何?王爺紅顏知己無數,你又排在哪裏。”“於王爺來說,分給安翠的不過是他心中的一點點,可對安翠來說,這一點點,就是我想要得全部。”安翠靜靜答道。
那一點點,就是全部。如果桑桑生來就是芷洛格格,如果桑桑便如安翠,她和十三也許不會如今日般痛苦。可她是桑璇,她要的就是全部,十三也曾試過,但事實證明他給不起。罷了,事到如今,她走她的,他走他的也就是了。
“娘娘,恕安翠大膽,您的閨名中,是不是有一衡字?”安翠突然間問道。
“是王爺和你提起過?”我點頭說。
“王爺那時常和奴婢提起您。”安翠笑說,好似回憶起當時情態。
“看來他和你說的話不少。”我隨口說。
“提起您……和芷洛格格。”“芷洛格格,他竟和你提她?”我不由問道。
“那時的十三爺,你讓他半天不提芷洛格格也難。奴婢如今在府里卻沒見她,想斗膽問問娘娘,芷洛格格她……”“王爺認識的女子多了,芷洛格格又有什麼特別?”我打斷她。
“她自和別人不同,王爺從未對誰像對芷洛格格那樣。那時的十三爺,竟會因為一個女子失魂落魄,躊躇難絕,也會為她展眉而笑,提到她時,滿臉都禁不住神采飛揚……”“她嫁人了。”我又一次打斷安翠。
“怎麼會?”安翠失聲道,“她和十三爺不是已經有了婚約?”“行了,你下去吧。”我不想再談論這些,安翠還想再說,也只能隨人退了出去。
璫璫住到永壽宮裏,我的日子與平時並無不同。東西有的是,奴才有的是,總不能虧待了她,旁的,卻也沒有了。皇上親媽對皇上本人都不陰不陽,十三福晉難不成還把閨女送到宮裏來找母愛。只不過那小姑娘身子弱,想來是宮裏住不習慣,沒幾天就病了。
想她孤零零的一個小女孩,到這裏也算是舉目無親,我便再想不管不問,也硬不下心腸來,於是去看她。
到了偏殿,管事的嬤嬤愁眉苦臉的迎出來,我細細問了璫璫情況,那嬤嬤說三格格脾氣大得很,嫌葯苦,就是不肯喝。
我不禁皺了眉頭,小凡見如此便替我搶白:“怎麼都沒人過去稟娘娘一聲?真出了事情,誰負責?”那嬤嬤冷汗直流,我吩咐小凡把帶來的粥盛好,跟我進去。
璫璫靠在床邊,見我來了有些拘謹。我見那孩子瘦了不少,心中不禁也一軟,坐過去好好安慰了她幾句,見她也沒吃飯,就讓小凡把粥端過來,溫聲說:“好孩子,咱們先吃點東西。”說著示意小凡過去喂她,小凡舀了一勺粥,細細吹涼送到她嘴邊,璫璫看看我,乖乖喝了一口,突然盡數吐了出來,尖聲叫道:“你這奴才,想燙死我不成!”說著一揚手,一碗粥潑得小凡滿頭滿臉。
我明明小凡吹涼了粥,當下看向一旁的嬤嬤,那嬤嬤會意,看了眼那粥過來悄聲與我說道:“娘娘,這粥里有菠菜,格格是向來不吃的,她可能是怕駁了您的面子……”不吃就不吃,說就是了。我心中有火,剛想說上幾句,卻有人通傳,說皇上來看三格格。
胤禛進了屋裏,見這一片亂,不由直問是怎麼回事。沒等我說,璫璫便撅着嘴說是小凡燙了她。胤禛當下陰了臉,衝著小凡冷聲罵道:“你腦子長在哪裏?喂個粥都不會?”小凡跟我這麼久,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當下跪在地上,忿忿地咬着嘴唇,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我看看那摔在地上的碗,親自走過去拾了起來,早有人上來戰戰兢兢的接過去,我向那管事嬤嬤吩咐:“去再盛一碗粥來。”那嬤嬤麻利的盛了粥過來,我接過碗,坐到床邊舀了一勺,細細吹涼送到璫璫嘴邊,溫聲說:“這回不燙了。”胤禛面色稍霽,也說:“聽話,好歹吃些東西。”璫璫看看我們,不情不願地喝了一口咽下去,我不說話,一勺勺吹涼了喂她,那小姑娘微微皺着眉頭,直到喝了有小半碗才小心翼翼地說:“娘娘,我飽了。”我點點頭,拿起絹子給她擦嘴。胤禛也坐過來,我站起身來讓位給他,斜眼瞟了眼小凡,見她還在那裏狼狽不堪的跪着。我沒管胤禛,走過去拉她起來,胤禛發覺,哼了一聲,眼光冷冷地射向小凡,狠狠說道:“看你還敢有下次!”我把絹子塞在她手裏,小聲說:“快下去吧。”胤禛與璫璫說話,我站在一旁,照例一言不發。璫璫不時地偷看我,見我發現又匆忙地閃開目光,我看她那偷偷摸摸的樣子,不由就想,十三到底是如何教的女兒。
走出偏殿送走胤禛,小凡收拾妥當又迎了上來。我見她低着頭木無表情,索性過去挽了她手臂說:“別理那小丫頭,讓她自己折騰去。”小凡抬頭看我,我接著說道:“也別理他,他自己生的兒子他管不了,拿你撒的哪門子氣,真是沒意思的人。”小凡一愣之下方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胤禛,想笑又不敢,我拍拍她的肩膀說道:“回屋自己生氣吧,生夠了再過來。”小凡噗嗤一笑:“主子,我便是有天大的氣也給您說沒啦。”我也笑笑,還是讓她回去梳洗一下。
小凡的事,看來也拖不得了。我回到屋裏,邊喝茶邊想,因着弘時的事情,胤禛如今是越看她越不順眼,就是礙着我而沒有發作。我雖然捨不得她,可還是找個可靠的人嫁了妥當,這宮裏也不是久呆的地方。只是那孩子倔強得很,不知她如今是否對弘時的事情釋懷,願不願嫁別人。
我想到她今天受得委屈,也沒派人叫她過來,自己朝她住的屋子走了過去。
小凡和我屋子裏伺候的幾個丫頭一同住在西邊小院裏,我到了院門口,居然遠遠看見一個小太監站在門口探頭探腦,我停住腳步,細細一看,那小太監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向這邊望過來,也看見了我,面色一變,轉身就要跑。我見他如此,心中有疑,於是厲聲喝道:“你給我站住!”我身邊丫頭早就跑了過去,迫了那小太監過來,我低頭看着他跪在地上發抖,和聲問:“你是哪的?”“回娘娘的話,奴才……奴才……”他奴才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倒是我身邊那丫頭驚奇道:“咦?這不是三阿哥身邊的李順?”我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用眼神示意他們不準說話,幾步走到院門口,將虛掩的門輕輕推開一個縫,果然看見弘時瘦高的身影。
“那小妮子,真是可惡的很,你別急,明兒我就給你出氣!”遙遙聽見弘時憤憤然說道。我從門縫中看不真切,他懷中竟好似摟着個人。
“行啦,你別去惹事。”小凡的聲音飄了出來。
“那怎麼行?我見那小妮子就討厭的很,還有你主子,怎麼不給你說話?”弘時兀自氣道。
小凡小聲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弘時的聲音也低了下去,拉着她就往屋裏走,小凡掙了掙說:“孤男寡女的成什麼樣子,咱們就站在這裏好好說話。”“以後咱們倆呆在一個屋子裏的日子還會少?”弘時嘟囔,卻還是停了腳步。
我不再看,轉身吩咐那小太監:“等你們主子出來,叫小凡去找我!”
“小凡,你是個明白孩子,今兒我不問別的,你給我一句話,是不是還在和三阿哥糾纏不清?”小凡進來,我沒繞彎子,劈頭就問。
小凡沒說話,跪下,低頭。
“你不是早就看得通透?前一陣鬧成那個樣子你也不肯,如今這又算什麼?”我看着小凡,她一言不發,跪得筆直,眼睛看着前方。
我見她這樣,又氣又急,不由提高聲音:“說話!”“主子,小凡……非三阿哥不嫁!”我也不知自己是怒是驚,反而笑出聲來:“非三阿哥不嫁?沒說錯?不是非不嫁三阿哥?”小凡重重磕了個頭,俯身在地上沒有起來。我看她背部微微發顫,心思一動,這孩子莫不是有什麼苦衷?當下放低了聲音問:“為什麼改了心意?你好歹給我個理由。”“主子,三阿哥待我一向好,小凡是……情難自禁。”她還是沒有抬頭,只是悶聲答道。
“情難自禁你做什麼要等到今日?等到齊妃和皇上都對你沒了好氣,你的日子就好過了些是不是?”我哼了一聲,忍不住諷刺。
“主子,是小凡愚鈍,理不清事,糊裏糊塗地到了今日……”我沒等到她說完便打斷:“別人理不清事我信,你小凡會這樣?當初我護你,一部分是為了我們多年情誼,一部分也是因着你的決定我是讚賞的。非三阿哥不嫁?若是三阿哥,那嫁這個字用在你身上可是太抬舉。你的品貌憑是配誰也配的起,但是小凡你別忘了,你的出身,算是不明不白無父無母。三阿哥再寵你,他能給你什麼身份?你在我身邊看得也多,這皇家子弟,或許有人情深似海,但更多的人是肆意而為。你若跟了他,他可退你不可,他可錯你不可,何苦?”我一口氣說完這番話,長嘆一口氣,屋裏一時間一片寂靜。
“不用我說,你該早就明白。不然當初也不會費那麼大的力氣。小凡,你即讓我幫你,好歹也要告訴我原因。”“主子,知易行難,我放不下他。”小凡平平說道。
我不語,這丫頭平日裏笑呵呵,卻最有心思也最是倔強。她不想做的事,任誰逼着也沒用。便如當初拒絕弘時,如斬釘截鐵般,他每日苦苦等在屋外,也不見她有絲毫心軟,如今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任她跪在地上,自己走出屋子去,從後面小道繞到永壽宮前,遙遙就看見弘時站在風口裏,直直朝裏面瞧,那眼裏的焦急和關懷任誰也看得出。我不知怎地,心中突然一酸,誰又沒有過少年時,誰又不曾任性過。
呆立半晌,只覺弘時的身影與某人的漸漸重疊,小凡的心思也變得不難猜到。打了個冷戰,於是轉身回去。
小凡還跪在那裏,動也未動。我走過去扶起她,柔聲說:“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攔不住,我幫你便是。”小凡似是不相信般看着我,愣了半晌,突然掙開我的手又復跪在地上,哽咽道:“主子,我對不住您。”我拉她起來,她已滿臉是淚,也許是我的錯覺,她眼中竟不似是喜悅,而是一股無奈悲哀。
我拍了拍她的後背,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是好是壞,就交由他們自己走吧,誰又能自作聰明的替別人決定什麼。
是夜,我甚感疲憊,早早卸下行頭,沐浴更衣,輕輕爽爽地坐在塌上,斟一壺酒來喝。
酒氣微醺,周身都是暖暖的。我握着酒杯笑笑,年輕時也算是滴酒不沾,如今才知飲酒之妙處。我酒量不佳,一杯酒下肚,便可換來一夜無眠。
“這是做什麼?”胤禛進來,眉頭微皺。
“長夜漫漫,找點事做。”我沖他笑道。
胤禛拿過我的酒杯放在一旁,眉頭皺得更緊。
“你不高興我不喝便是。”我搖了搖頭。他坐在我對面,看着我問道:“衡兒,你不快活?”“就這樣吧。”酒氣上來,我開始發暈,想起小凡的事情,心想還是早說為妙。於是三言兩語說與胤禛聽,胤禛哼聲道:“胡鬧!”“反正我也算是說完了,皇上若不同意,您那兒子,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別賴到我和小凡頭上就成。”我心裏也哼了一聲。
“你和小凡?”胤禛微眯眼睛看着我,“她一個小丫頭也配你這麼說?”“這些年來,陪我最多的就是她,大概連元壽也比不上吧。”的確,這漫漫長夜,多少次都是小凡陪着我度過。
“這算是威脅?”胤禛將我拉到身邊問。
“我這裏有什麼東西,能威脅到你?”我看着他笑,“你說來我聽聽,我也好好利用一下。”“還是一般的牙尖嘴利。”胤禛搖頭,而後低聲說道:“這麼些年,你都拿什麼威脅朕,你自己不清楚?”我心中驀地一軟,身手環住他的腰軟語道:“我開始也是生氣,不過小凡那丫頭說,她放不下。”胤禛等着我繼續,我笑看他:“我一不小心,就說了我這輩子最喜愛的一句話。”胤禛滿臉的不解,我突然間竟然不好意思再看他,小聲說:“放不下,就不要放。”胤禛一愣,隨即低笑起來,臉上是許久未見的柔情。我詫異自己竟說出如此肉麻的話,一時間尷尬的情緒佔了上風,側過身去。但聽胤禛在身後低聲說道:“一輩子也不許放。”便是千般無奈,縱有種種不喜,即使如今能開懷大笑的時候越來越少,這個男人還是會在某一刻讓我覺得,也許一切也算值得。
過了正月,便是年氏的生辰。雖不鋪張,但還是給各府下了帖子,大大小小的女眷都來道賀,算來這也是新皇登基后皇室女子第一次正式聚會。
我收拾停當,正欲出門,胤禛着人過來問我,是不是給芷洛格格也下了帖子。我心中奇怪,叫那小太監回說是。好不容易有機會,我自然想要見桑桑一面,可他問來做什麼?
年氏宮中,除了胤禛與那拉氏,所有的嬪妃命婦都已到齊。我走到宮門口,就有人一聲聲地通傳了過去,步入設宴的回雪閣,除了年氏李氏,所有人肅身行禮,問安聲不絕於耳。
我在人群的角落瞟見桑桑身影,她偷偷向我眨了眨眼。我一時間百感交集,想起初來時,各種宮中大宴我都與桑桑躲在角落裏竊竊私語,玩笑般看這種種繁華,置身事外,只覺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
誰又想得到今日,我竟站在了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