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皇位
杜衡篇
邁入康熙六十一年,縱然我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心裏也還是惴惴。然而朝堂上下卻是一片平和景象,日子還是一天天的過,並沒有什麼不同。
十四回京時的榮耀,在他走時已被各種質疑揣測的聲音所代替,誰也不知道年邁的皇上心中是如何打算,那虛置了許久的皇儲之位,前所未有的吸引了各色目光。我和桑桑雖然知道結果,卻絲毫不清楚其間的過程。每想到此,我的心中就會異常不安,便如十三被囚一般,誰也不知這過程會是平安無事還是不可避免的牽涉到什麼。
四阿哥卻是愈發地從容不迫,我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只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時常說著話就愣了神去。
三月的時候,四阿哥奏請康熙臨幸圓明園。這些年來,四阿哥和康熙的父子關係一直融洽,圓明園康熙並不是第一次駕臨。可這次的準備工作卻是異常的精細,合府上下幾乎忙碌了一個月,才合了四阿哥的意。
康熙駕臨前的傍晚,我才算是交待完了手中所有的事情。回到房裏直接躺在塌上,閉上眼讓小凡過來給我捏肩。過沒多久,便有小廝通傳四阿哥過來了,我也懶得起身,聽人進了屋才睜開眼,發現元壽也隨四阿哥過來了。
"寶貝兒,怎麼弄得滿頭汗?"我起身拉元壽過來問。
"阿瑪剛才考我和天申射箭來着。"元壽脆聲答道。我拿出帕子給他擦汗,側頭問四阿哥:"四爺今兒是在這裏用晚飯?"四阿哥點點頭,笑看着我一身發皺的衣服說,"去換一件。這陣子忙得很,咱們一家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與四阿哥一起用飯我倒是沒什麼,元壽卻是局促的很。四阿哥不喜他挑食,他見到平日裏不愛吃的也不敢避。我心裏只是好笑,這孩子以前和四阿哥好的很,偶爾也撒個嬌什麼的。這一年來四阿哥對他要求卻是越來越嚴,大到功課小到坐姿都一件件矯正到他滿意為止,以至於元壽在我這裏一見了四阿哥便偷偷皺眉頭。
吃了飯,我馬上讓元壽先回去,四阿哥不置可否,只是挑眉看我。元壽一出去他便說:"孩子少吃兩口菜你都心疼?""不是少吃兩口的問題,再和你多吃兩頓我兒子就消化不良了。"我撇了撇嘴,"我比他還挑食,怎麼不見你說我?"四阿哥又好氣又好笑的看着我,我心中卻是一嘆。不是我寵孩子,實在是沒有扮演嚴母的機會。看着元壽日日作的功課,我都替他累,怪道桑桑說她乾兒子越大越是無趣。
"你也別心疼,小時候多受些苦,長大總是不一樣。"四阿哥走過來坐在我身邊說。"皇阿瑪明兒過來,我讓元壽跟着一起見駕。""元壽那孩子,心甘情願受苦。我心疼也是瞎心疼,操心也是瞎操心。"我無奈說道。當皇上那麼大的目標戳在那,我兒子什麼困難也克服了。
"人家都操心孩子不夠懂事,怎麼你倒是全反過來一樣?"四阿哥笑說。我沒答話,他攬過我說道:"行了,不放心就過去囑咐幾句再回來。""沒什麼好囑咐,我兒子書也會背,規矩也懂,也算有點眼力架,估計不會有什麼岔子。"我搖了搖頭。
四阿哥皺眉,扳過我的身子問:"衡兒,你最近是怎麼了?"我一愣,我怎麼了?四阿哥看着我,也似在回想,良久突然嘆道:"你多久沒和我好好笑過一次了。"我低下頭來沉默,竟也想不起來上次和四阿哥開懷大笑是在何時。
四阿哥深深嘆了口氣,我抬頭看他,他皺着眉頭,臉頰只是更加地消瘦。我心中莫名其妙地一悲,勉強說道:"你不笑我怎麼笑。"四阿哥突然間俯下身來親了親我的臉,低聲說:"寶貝兒,多笑笑好不好?我看着就不累了。"我點點頭,勉強扯開一個笑臉。四阿哥抱緊我,我頭抵着他的肩,想到明天,想到歷史滾滾發展的腳步,心裏一股難言的滋味直衝沖地涌了上來。
第二日。我起了個早隨着四阿哥又到各處叮囑了一番,忙到天大亮,四阿哥匆匆接駕去了,我則和李氏年氏一起在外廳侯着。
風和日麗,倒是個遊園的好天氣。我看着外面,心中不由得一直在想元壽表現的到底如何。外廳里靜悄悄地沒有人說話,我和年氏李氏的目光偶爾在空中交匯,也都是即刻若無其事的轉開來去。待到午時左右,傳來皇上那邊用完了膳,才有人給我們送了些飯菜過來。我和年氏李氏相互讓了下,勉強吃了幾口放了筷子。用過飯沒多久,外面突然傳過話來:速傳雍親王第四子生母覲見。
按品級穿戴好,我隨着宮裏來的兩個嬤嬤走了出去。康熙爺現在正在牡丹亭賞花,宮裝繁重,一路走過去,饒是春日的太陽並不毒辣,我也出了一身薄薄的汗。進了牡丹園,遙遙便望見輝色閣內花團錦簇,我小步走過去,便聽小太監尖聲通傳道:"鈕鈷祿氏奉旨見駕!""傳。"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說道,我知這便是康熙爺。順着聲音走過去,果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坐在正位。我走過去站穩,吸了口氣朗聲道:"奴婢鈕鈷祿氏恭祝皇上萬福金安!"說著緩緩跪下,按規矩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康熙爺卻沒叫起,我跪在地上,視線所及處正好是康熙袖上繡的金絲團龍。
"老四,你這媳婦朕是第一次見吧?"康熙問道,語氣倒是甚為隨和。
"皇阿瑪,您記得不錯。"四阿哥笑答。
"按規矩賞。"康熙吩咐。便有宮女太監拿了錦盤過來,我身後自有人接了去。我心中大嘆一聲,只得又頂着沉重的頭飾行禮謝恩。
"老四媳婦,頭抬高些讓朕看看。"我等着康熙叫起,沒想他又說道。
"是,皇上。"我應了一聲,抬起頭來,發現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位清瘦的老人。和我想的不同,康熙並不比他的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歲月的痕迹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臉上,卻沒有奪走他的絲毫光彩,相反地,它讓這位老人愈發地威嚴。我的目光本該沒有焦距地停在前方,卻不知為什麼對上了康熙的眼睛。那雙眸子明亮清澈,竟像是將世間的一切都裝了進去,可又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喜怒在裏面。我愣愣瞧着他,覺得那目光彷彿要生生把我看成透明的一般。
四阿哥輕咳了一聲,我才發現自己盯着皇上看了好久,忙移開目光。正想着要不要謝罪,就聽康熙笑道:"好俊的孩子。起來吧,過來坐。"身後的嬤嬤忙扶我起身,有人搬了椅子擺在那拉氏下首,我謝恩坐了過去,這才舒了口氣。暗自打量一圈,那拉氏和四阿哥的座位一左一右設在康熙身旁,四阿哥下首坐着幾位身着朝服的人,估計是陪同而來的官員。而元壽竟被康熙摟在身邊,見我望過來,偷偷沖我眨了眨眼睛。
四阿哥和康熙相談甚歡,康熙的聲音沒有絲毫蒼老之感,反而中氣十足。我端端坐在那裏,心中只是想,原來這就是康熙帝。記得剛來時,我對這位千古一帝充滿了好奇,滿腦子都是以前讀到的關於他輝煌的文治武功;而時日愈久,我就越發現,到了康熙朝那些文治武功反而變得和我沒有絲毫關係。和我有關的,是他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改變了桑桑的一生。如今見到了,卻突然想到,現在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很快就會走盡自己的生命歷程。幾種滋味夾在一起,讓我琢磨了好一會。
茶水過後,有小丫頭端了精緻的食盒過來。四阿哥用眼神向我示意,我看了看那拉氏,只得站起身來走到康熙身邊。本來要接食盒的宮女見狀讓開來,用托盤端過食具。我看了看那食盒裏,整整齊齊擺着一圈用面捏成的桃子,小巧精緻,倒也栩栩如生。我用筷子夾了兩個出來放在碟子裏,雙手端過去微笑說:"皇上請用。"康熙用小銀叉子挑起一個來,咬了一口慢慢嚼着,點頭道:"有股子新鮮桃兒的滋味,卻也不甚特別。特意拿這個上來,有什麼門道?"倒是衝著我來問,我把碟子遞給一旁的宮女肅身答道:"回皇上的話,這點心並無希奇之處,可這原料上卻與宮裏不同。這面,是我家王爺親自磨好,裏面在做時揉入了桃汁,而這桃子是我家王爺澆水施肥,親自種出來的。今日才熟了第一回。""瑪法,桃子是我今兒起大早去摘的,摘的時候還帶着露水呢。"元壽插嘴說道,"您可多吃幾個。""噢?"康熙饒有興味地看看食盒,我忙又多加了幾個出來,沒等康熙動手,元壽就用叉子叉起一個放在他嘴邊,康熙笑着吃了,沖四阿哥道:"還有多的沒有?朕這當阿瑪的拿回去也好說,這是來兒子家走一趟,兒孫孝敬的新鮮東西。""自然有。"四阿哥笑答。
"這麼說你那兩塊地還在種着?"康熙叉起塊點心遞給元壽,看他吃了,又像四阿哥問道。
"還種着。不親身事農,不知其樂,更不知其苦呀。兒子開始只是一時興起,卻越干越在其中品出不少滋味。"四阿哥回說。
"走,今兒難得來,也讓朕看看。"康熙興緻看似極高,隨即站起。四阿哥忙過去扶着,一行人直奔稼軒園。
從稼軒園出來,已是接近黃昏。四阿哥和隨行官員陪康熙用晚膳,我和那拉氏則在偏廳侯着。綳了一天,那拉氏臉色極為疲憊,我也已經懶得說話,兩人什麼都沒吃,剛歇了一會,四阿哥身邊的小廝便過來通傳:"兩位主子,爺讓奴才過來和您二位說一聲,萬歲爺剛才興緻好,說要把元壽阿哥接到那邊園子裏去和他老人家一起住,今兒便過去。奴才給兩位主子道喜了。""現在便去?"我不由得一驚。
"回主子的話,爺吩咐下來,元壽阿哥慣常用的東西,明兒奴才們收拾好了便給送去。爺讓衡主子不必擔心,那邊園子裏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崔嬤嬤也跟過去了,必不會有什麼差錯。"那小廝麻利答道。
"有什麼可擔心?這可是大喜呀。"那拉氏站起身來到我身邊,拉着我的手滿臉喜色地說道:"萬歲爺這孫輩的孩子雖多,他老人家記得住名字的又有幾個?更別說接到身邊住了。衡兒,姐姐也給你道喜了。"我只得笑着應了,心裏卻萬分不是滋味,恨不得現在就出去問個清楚。那拉氏卻絮絮地說個不停,周圍伺候的人也俱面露喜色。我左等右等,也再沒人過來傳些別的話了。
康熙爺起駕回了暢春園,我在府里女眷的隊伍里遠遠望見一隊人馬絕塵而去。大家一起起身,我趁別人還沒過來說元壽的事匆匆回房。
坐在塌上,心裏只是發堵。今天的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我也不知自己在彆扭些什麼。四阿哥走進屋來,見我不起身,便也坐下摟住我笑道:"孩子大了,也不能總在額娘身邊獃著。"我沒答話,四阿哥扳過我身子繼續說:"你沒見今兒咱們元壽,還就着那蓮花池做了兩幅對子。雖還有些稚氣未脫,但也掩不住大氣磅礴。別說皇阿瑪,連我都吃了一驚。"我看着四阿哥,他一臉驕傲神色。
"沒事倒叫我過去做什麼?"我心中一嘆,卻也沒接着他的話說。
"皇阿瑪坐船游到那碧天蓮色,問是誰出的主意,我稟了是你。后又問元壽生母,兩廂一對,這才叫了你過去。"四阿哥握着我的手,靠過來小聲說:"衡兒,皇阿瑪臨走時還特意提了你,你道他說什麼?"我見他臉上竟難得的滿是喜色,不禁奇道:"說我什麼?""他說,'老四,你那媳婦是個有福之人。'"四阿哥握着我的手緊了緊。
有福之人?我不禁一愣,隨即瞭然四阿哥的喜悅。夫貴妻榮,母隨子貴,這便是做女人的福氣。而我本就嫁入天家,這特意強調的"有福",又是哪種福氣?
"四爺,今晚是不是可以睡個好覺了?"我盡量收起自己的不以為然,笑道。
四阿哥看了我良久,收了笑意皺眉問:"衡兒,本是該高興的事,你心中卻是在想些什麼?笑得都如此勉強?""我……就是有點擔心元壽住不住的慣。"我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四阿哥攬過我的肩,我清清楚楚地聽他嘆了一聲。不禁抬眼看他,他臉色卻是極為柔和,低頭和我說:"明兒就派人過去看。"我順勢點點頭,岔了話題。
碧澄澄的湖面上,映着白雲幾朵。初夏醉人的微風中,荷葉輕擺曼妙的身姿。
比較煞風景的是,我和桑桑狼狽地握着槳,吵吵鬧鬧中,終於把船歪歪扭扭地劃到了湖中央。
"呼,這裏真是不錯。"我放了槳,仰頭躺在船上。桑桑擠過來躺在我旁邊,深深呼了口氣嘆道:"把槳扔了,咱們就賴在這裏直到地老天荒。"我噌地直起身來,解開船槳上的鏈子,一下子扔到湖裏,然後才躺回去慢悠悠地說道:"哀家准了。""瘋女人!"桑桑瞪了我一眼,眼看那槳沉的影子都沒有,回過頭來對我嗤之以鼻。
我破天荒地沒有還嘴,只是側了頭看她。精緻的妝容,只是那笑容不再飛揚。一樣的眉眼,卻不知何時揉進許多歲月的痕迹。
"為君三願:一願生活隨性而至,二願心靈超脫自由,三願永遠在彼此身邊。"我輕輕說出這些話,說完自己也不禁愣了。
桑桑一僵,臉上閃過一絲笑容,隨即化成一抹痛苦,最後那痛苦漸漸地散了,只剩一片茫然。我轉過頭看着天空,一時間身子隨着水波蕩漾,心中變成空空的一片。
"當年真是年少輕狂,絲毫不知愁滋味。"桑桑的聲音幽幽傳來,"只道我們所求無多,不就是過個舒心日子,又有何難?生活隨性而至,那紛繁不如意紛至沓來,有誰擋得住?心靈自由超脫,身邊終有放不下的掛心之人,何來超脫?""願。便是現在,我還是在願生活隨性而至,心靈自由超脫。你難道不是?"我湊到桑桑身邊說。
"我比你更願如此。願了這麼多年,從新中國願到大清朝,改也改不掉了。"桑桑展顏一笑,"別的不說,至少我們可以做到永遠在彼此身邊。"這麼多年的歡喜悲傷、分分合合、種種不如意和無奈、妥協和放棄,在這一刻突然離我很遠。閉了眼睛,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茫茫天地間並無一處可以依靠。
"人生一知己,焉能不足?"桑桑的聲音突然傳過來,我驀地睜開眼睛,對上她暖暖的笑意。
"喜怒皆相伴,無時或忘。"我笑着接道,在她的眼裏看到那熟悉的默契。
"攜手逍遙行,不離不棄。"桑桑的聲音柔軟而堅定,我向她一笑,只覺無需多言。
我們靜靜的並排躺在船上,微風輕撫中,我這樣貪戀這一刻的無牽無掛。
"得,你們家人找來了。"桑桑驟然間起身,我隨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見一艘小船朝我們駛來。我沒動,仰頭看她說道:"四爺就快登基了。""噢,不是早晚的事?"桑桑又躺了下來。
"你說,以後會怎樣?"我茫然地問。
"少不了一場風雨。"桑桑哼了一聲,隨即一嘆,"葉子,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也少不了一場劇變。到時候我們誰都不一樣了,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麼?"我看着桑桑,平靜的說道:"十三,就會出來了。"桑桑目光一跳。自從上次她和十三見面,這個人彷彿就在我們中間消失了,這是這些年來我們第一次提到他。
"孰是孰非,也不是一句話說得清。不論如何,他不用再受那苦便好。"桑桑低頭一笑,"別說了,有些話即使是我們之間說出來,也讓我無法承受。"我立起身來,朝那邊船上的人招手。
送走桑桑,我回到房裏鋪了宣紙。每日傍晚的習字,已然成了這幾年的習慣。如今我的毛筆字已寫的像模像樣,仿着四阿哥的字體也有了七八像。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我放下筆,再也寫不下去。只是在心裏默默念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時光流逝,楊柳不再,記憶中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如今只剩雨雪紛飛。那些日子,彷彿就在昨日,又彷彿已是百年。我心中突然一動,幾乎是鬼使神差般從箱底翻出一個狹長的木盒,手指扣在沿邊,卻是微微有些顫動,竟半晌無法動彈。
"衡兒。"正自發愣,四阿哥踱着步走進屋來,我下意識的想把那木盒放起來,可已經來不及。他注意到了我了動作,臉色未變,只是過來問道:"在看什麼?""隨便翻翻。"我有些不知所措的答非所問,他微皺眉頭,倏地抽過那木盒,一張邊角已經泛黃的畫整整齊齊的卷好,靜靜地躺在裏面。四阿哥拿出那畫卷,我撇過頭去,只聽見一旁唏唏簌簌的聲音。再轉過身來,那畫卷已經又回到盒子裏。四阿哥避了我的眼神,目光落在桌上,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般笑道:"來看看你的字有沒有長進?"我跟了過去,四阿哥看着那首《採薇》,臉色終於還是沉了下來,看了看我,眼中儘是疲憊無奈,一言不發的走出門去。
我自己愣了一會,過去收了那盒子。
轉眼間已是暮春時節,繁花盛開,亂了人的眼。
元壽跟在康熙身邊已近兩月,雖常有消息傳出來,我卻就此沒有再見過一面。四阿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也是多日未來。我難得的清閑下來,下午常常是在園子裏閑逛。
這日天氣正好,我叫人在疊翠亭擺了些果子,拿了本書一坐就是半日。直到夕陽灑下,才準備回去用晚飯。正要起身,卻見天申一路朝我跑來,後面小廝跟的滿頭大汗。我不禁笑說:"慢點,急火火的做什麼?""衡姨,"他在我面前站定,微微有些氣喘,我拉他坐下,他端過桌上茶杯使勁喝了一口說道:"我有些日子沒見你了。""元壽不在,你哪裏有時間來找我?這園子都不夠你跑的。"我遞過帕子讓他擦嘴,天申已經伸手抹了一下。我心中暗想,雖是一般年歲,天申和元壽真是兩般性格。
"四哥不在,阿瑪就只盯着我。他什麼時候回來?"天申靠在椅背上問道。
"我也不知,那要看皇上的意思了。"我搖頭說。
"唉!"天申煞有介事般嘆道,"鬼知道我要多寫幾篇文章,我現在做夢都夢見四哥在幫我抄帖子。""我說元壽長進怎麼這麼快,原是你的功勞。"我哭笑不得。
"天申願助四哥,隨時候命。"他有模有樣的做了個揖。
我憋不住笑起來,天申已經起身怪聲道:"抄經去也!"想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長大,因和元壽總是粘在一塊,和我竟比和那拉氏更熟慣些。我看他又是風風火火地跑走,不禁就想,若是四阿哥不是一開始便對元壽那許多期望,他現在又會是如何。這樣想來想去,心中居然有些莫名的不是滋味。
回到院子門口,遙遙望見一個瘦高的身影。我走近幾步,看清那竟是弘時。他翹首向院裏張望,眼中滿是期盼與焦急。我輕咳了一聲,他轉過頭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轉眼卻換上一副不屑的神情。我暗嘆一口,扯了個笑臉:"三阿哥是來替李姐姐拿那琉璃瓶吧,也是她顧慮的多,那些奴才總是毛手毛腳。我這就找人給你送出來。"弘時微微一愣,看了看我身邊跟着的人,勉強答道:"有勞。"我轉身便要進屋,卻聽身後弘時小聲說道:"她就是不肯見我。"我回過頭,弘時竟連眼圈也紅了。他連我都求,大概這些日子沒少受煎熬。我心中閃過一絲不忍,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故意輕描淡寫的問道:"她是誰?誰有這麼大膽子?"弘時別過臉去,緊緊抿着嘴唇。少年人初嘗情滋味,總是這樣,過些日子也就淡了。我暗暗搖頭,走進院裏。有心想問問小凡,無奈屋裏竟是找不到人,直到用晚飯時她才過來告罪。我細細打量她,笑容如常,只是脂粉也掩不住哭過的痕迹。罷了,我暗自搖頭,柔聲說道:"小凡,你歇着去吧,別站着立規矩了。""主子……"她抬起頭來,眼圈一紅。
"早晚會過去的,放心。"我沖她安慰一笑。小凡沒再說什麼,行了禮低頭而去。
既然無緣,那便早晚會過去,等他先淡忘了你,或是你終是放下了他。來日在愛人懷裏,想起來會有那麼一陣心酸惆悵,也就是了。
我算了算日子,未見四阿哥也快半月了。差人去打聽,說是爺今日回來的早,現在正在書房。我在心裏笑笑說,終究還是惦記他。
我端着茶進去,四阿哥正端坐桌前,瞅着一個摺子發愣。我輕手輕腳地過去,放下茶杯,他凝神看那摺子,只衝我擺了擺手。我沒動,站在他身邊探頭過去,原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請安折,不由得奇怪。四阿哥微皺眉頭,眼角餘光冷冷地瞥過來,我下意識地向後一退,他卻轉過臉來滿是驚訝。我端端福了福身子,伸手要拿那托盤,四阿哥握住我手,笑意漸漸浮上眼角,我半真半假笑道:"四爺是越來越嫌我礙眼了,見我日日愁雲慘霧,心裏堵得慌不是。"四阿哥站起身來,將我擁入懷中,卻是半晌不語。我抬起頭來,他嘴邊浮起一絲苦笑,低聲道:"怕那礙眼的是我吧。今我來歸,雨雪霏霏。衡兒,你多久未展顏而笑,而我也沒什麼好給你。"我聽他如此說心中不禁一陣難過,輕嘆一口嗔道:"那你就可以不理我?"四阿哥竟是一笑,摸了摸我的臉說:"照十年前,我不去找你,你可以和我硬挺上半年,現在半個月不到就過來,剛才還真把我嚇了一跳。""老夫老妻,我越來越沒有地位了唄。"我隨口調侃道,看着他深陷的眼圈,不由得嘆道:"晚上總是想你睡得好不好。"四阿哥緊緊環住我,我把頭埋在他懷裏,熟悉的味道讓我心安。他的手輕撫着我的頭髮,緩緩說道:"總有一天,我們四個人還會一起畫像。今日我便向你起個誓,無論早晚,我總是會做到便是了。"我倏地抬頭,四阿哥極認真地看着我,目光堅定。我不由得脫口而出:"就算你能做到,洛洛和十三如今還願意坐在一處?"這話說出來,只是說不盡的諷刺。十三和洛洛的是多年來我們間一直迴避的話題,如今說出來,換來的是一陣沉默。
"芷洛格格的事,是我欠他們。"四阿哥放開我,眼神看向別處,"她即能替十三弟守着,我總要給他們想辦法。若是十三弟出來,也必以此為憾事,我欠他良多,能還得太少了。""洛洛沒替誰守着,"我不禁冷冷說道,"更不需要成全。感情二字,輪不到旁人操心。"四阿哥臉色鐵青,我強忍下了後面更難聽的話。我們冷冷地對視,我自嘲笑道:"罷了,四爺不願看到我也是對的。"四阿哥表情一僵,我想到今日來意,也驀然間有些後悔。他把臉轉向一旁,沉聲嘆道:"別和我吵。"我心中一軟,走過去握住他手,四阿哥神色柔和了些,我抬頭一笑,若無其事般問道:"剛才看什麼那麼入神?"四阿哥拉着我走到桌邊,也是強作輕鬆道:"給皇阿瑪的請安摺子。""皇上最近聖躬違和?"我不禁想,康熙爺便是今年內歸天。
四阿哥神情竟有一絲恍惚,拿着那摺子說道:"聖躬安。可皇阿瑪真是老了……"我偷偷打量他,四阿哥卻已經恢復如常,在他臉上再也看不到一絲多餘情感。我不知他作何感想,不知他作何打算,張口想問,可不知如何下口。這一思一慮間,手心裏居然都是汗水。
四阿哥合上那摺子,攬着我柔聲說道:"去拿本喜歡看的書,在這陪着我。"我依言走到後面書架隨手拿了本書,靠在塌上。四阿哥過來在我臉上重重一吻,又坐回桌旁。燭光忽明忽暗,我的目光越過書落在四阿哥臉上,他似有察覺,抬頭向我一笑,我本能地也是扯動嘴角,心中想着他方才的話,越想越是混亂。十三和桑桑,我和四阿哥,在他登基后又會走向何方?
五月初,和妃娘娘召我入園子,我終於見到了元壽。
和妃是康熙近年來最寵愛的妃子,聽聞已久,我卻算是第一次見她。原來她竟和我一般年紀,頗愛笑,聽我說話時總會不時露出兩個酒渦,隨即笑出聲來,乍一看更比我年輕幾歲,並不似這宮中的女人般心事重重。
"元壽阿哥在我這裏,日子過得也快些。有這麼個精靈的孩子,衡福晉,你好福氣。你可知道,皇上對他喜愛得很。"和妃甜甜地說道。
"有勞娘娘費心。"我也微笑道。
"有些日子不見,你這做額娘的怕是想得要命吧。"和妃回了頭吩咐丫鬟把元壽帶來。我仍是同她繼續寒暄,心裏卻着實想快快見到兒子,眼睛免不了向門邊瞟去,和妃見我如此,也不說破,只是瞭然一笑,揀些家常話來與我閑談。
"額娘。"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元壽立於門口看着我,滿眼驚喜,口中卻仍道:"兒子給您請安了。"說著端端行了個禮,再抬起頭來,我方看清我的兒子短短兩月竟是長高了不少,臉頰上的肉少了些,也帥氣了不少,倒有些大人的模樣了。
和妃過去替元壽擦了擦汗,微微嗔道:"這孩子,聽說額娘要來,這一時半刻也等不得了。"元壽抬頭沖和妃一笑,又轉過頭來瞧我。和妃笑道:"得,不耽誤你們母子說話,我去花園逛逛再來。"說著向外走去。
元壽將和妃送出門,快步走向我身邊,俯在我膝上,仰頭道:"額娘,你怎麼才來看我。""額娘知道你在這宮裏呆得好,我兒子向來是不用我操心。"我拍拍他的頭笑道,"你皇瑪法很喜歡你,是不是?"元壽揚起眉毛,撇嘴說道:"額娘,我日日想你。這皇宮裏沒意思的很。""哦?"我不禁莞爾,"額娘覺得咱們府里也不算有意思呀,你想想你阿瑪。"元壽聽了也咧了咧嘴,正要說話,忽聽得門外有人道:"元壽阿哥,衡福晉。"元壽忙從我身前站起,理了理衣衫,沖我悄聲道:"是皇瑪法身邊的梁諳達。"話音剛落,那梁公公已然進了屋來,麻利地行了個禮,不疾不徐道:"元壽阿哥,萬歲爺剛才宣您過,和妃娘娘說您正和衡福晉在這裏,萬歲爺說你們母子難得相見,便讓衡福晉也一同過去。"我和元壽對視一眼,他沖梁公公像模像樣的點了點頭,三分嚴肅中還帶着三分稚氣,我看了不禁心中一樂一嘆。
梁公公引我們到了蓮清池,亭邊的太監見我們走近,快走幾步迎上前來道:"元壽阿哥您來了,萬歲爺吩咐直接引您進去便是,不必通傳,請隨我來吧。"那太監小心地看了我一眼,顯然不知我是什麼身份,我暗笑自己果然開始借兒子的光了。還是那梁總管低聲斥道:"這是王爺府上的衡福晉,還不行禮。"我笑着擺擺手,隨着元壽向亭內走去。走進亭內,我和元壽正要就俯身請安,梁公公卻將我們一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這才意識到亭子裏一片寂靜,忙屏了呼吸小心喘氣。再抬頭一看,卻見康熙爺正和四阿哥對弈,二人坐得筆直,都是緊緊盯着棋盤,鎖眉沉思。
元壽拉着我過去,康熙微微抬起頭來,沖我們點了點頭。我默默走到四阿哥身旁,元壽則站到了康熙邊上。我抬頭略略看了看那棋盤,黑子百子密密交錯成一團。康熙捻着一顆黑子,久久沒有下落,四阿哥緊抿着嘴角,手指不自覺的輕敲桌面。
"啪"的一聲,康熙落了子,四阿哥微皺眉頭,也拿了顆白子,凝神思考。元壽緊盯着棋盤,我卻因不通棋理,覺着無趣的很,目光不自覺地就飄開來去。四阿哥思慮良久才放下棋子,微微一笑抬頭,臉色卻驟然一變。我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康熙微微垂下頭,閉着眼睛,竟似睡了過去一般。我不由得一驚,元壽伸手想要碰醒康熙,卻被四阿哥攔住。一時間亭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誰也不敢動彈一下。四阿哥側頭看了我一眼,神情複雜,緩緩伸手拿起剛才下落的那顆棋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康熙睜開眼來,神色有一些迷惘,四阿哥仍似又沉思片刻,不動聲色地又將那棋子落在原處,元壽在一旁說:"阿瑪下得好棋。"康熙看了看元壽,又掃了眼棋局,微微搖了搖頭嘆道:"你這孩子倒伶俐。"說罷起身,竟無再下棋之意,只道:"朕是累了。"四阿哥也忙起身,元壽卻仍是看着棋局若有所思。
"學到些什麼沒?"康熙拍了拍元壽的肩膀。元壽道:"皇瑪法,您何日再賞孫兒一局?"康熙哈哈一笑說:"你倒是自己說說,這些日子輸給朕多少局?"元壽臉微微發紅,但仍仰了仰頭道:"孫兒輸了一十八局。但皇瑪法若不再賜棋局,又豈會知道孫兒何時能贏了您呢?"四阿哥聽了,皺皺眉哼聲道:"小小年紀,學藝不精,口氣不小,心氣倒高。"康熙抬了抬手攔住四阿哥的話頭:"要的就是這份心氣。你這小模樣,不似你阿瑪作風沉穩持重,倒和你十四叔年輕時一般神氣。"聽康熙如此說來,我心倏地一驚,下意識地看向四阿哥,他臉色卻是絲毫未變,即使看向我的眼神,也是一如平常。
"上次老十四回京,咱們父子卻是忙得連坐下下一盤棋的功夫都沒有,"康熙轉向四阿哥,若有所思道:"也不知你們哥倆,如今誰技高一籌。""待十四弟凱旋,兒臣和他在皇父面前一較高低可好?"四阿哥笑答。
"怕是到時候不加上這個小傢伙他可不應呢。"康熙忽然沖我笑道:"元壽,可告知你額娘在宮中這些時日有何長進?"元壽吐吐舌頭道:"皇瑪法,我和額娘才說了幾句便被您叫來了。"康熙瞪眼,點了點元壽道:"耽誤你和額娘團聚,竟是你皇瑪法的不是了?"不待元壽回答,他轉向我溫聲道:"也罷,老四媳婦,改日再宣你進宮陪朕說說話兒。今兒不早了,你們一家也別守在這兒了,在園子裏轉轉。"四阿哥謝了恩,我也跟着俯下身去。
四阿哥負手走在前面,我拉着元壽問長問短。小半個時辰過去,元壽突然悄悄指了指四阿哥,我才發現他竟是一句話未說。
"四爺。"我停住腳步叫道。四阿哥回首,臉色微青。
"陪皇上下棋,累了?"我故作輕鬆道。
"你們母子好好說話便是。"四阿哥微微側過身子,讓我看不清他臉色如何。我心知是剛才康熙的一番言語,挑動了他兩重心事。
可我此時勸不得他,微一沉吟,裝作不經意般提起剛才話頭:"元壽,皇瑪法最近身體可好?"元壽瞥了瞥四阿哥,只見他阿瑪又是向前緩步走去,便和我說道:"他老人家只是比前容易犯困,別的倒都還好。"忽然他想起什麼似的道:"額娘,十三叔前幾日進宮來了。"四阿哥驟然停住腳步,回身上前問道:"你見到他了?"元壽被四阿哥的舉動驚了一下,隨即道:"回阿瑪,前日我去給皇瑪法請安,進門時遇見一位從未見過的叔叔,我見他看我的眼神很是奇怪,就問了梁總管,他悄悄告訴我那便是十三叔,還讓我不要告訴別人。"四阿哥默立半晌,竟是無語。我見他這樣,知他也和我一般心思,正暗自忖度康熙的心思和十三的境遇。元壽打量我倆神色,似懂非懂,又不敢問,也靜了下來。
好半天,四阿哥清咳一聲,似是下了決心般,沉聲問道:"這些日子皇瑪法可常提起你十四叔?"元壽見他阿瑪嚴肅,也不敢再嬉皮笑臉:"回阿瑪,常提起。皇瑪法聽說我和十四叔學過騎術,還細細問了經過呢。他說我和十四叔親近,那好的很。"四阿哥聽罷,木然轉身,抬起腳,竟好似沉重得邁不開步去。我沖元壽擺了擺手,追上去低聲道:"四爺,我信你。"四阿哥身形一頓,側頭看我,眼中陰晴不定,竟似自嘲一笑,道:"你憑什麼信我?""沒有不信的理由。"我笑笑。
四阿哥冷冷笑出聲來,不再理我,腳下一刻不停,向園門口走去。
秋去冬來,隨着天氣愈涼,我的心情也隨着四阿哥越來越沉重。十月時,西北戰事漸平,朝野上下關於儲君的議論又紛紛雜雜的傳開來去。四阿哥常侍康熙身邊,雖是面上不動聲色,我卻知他心中焦躁與日俱增。
康熙帝在最後的日子裏,並未像外界表現出一個老人的衰弱。康熙六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寒風凜冽中,皇上興緻勃勃地駕臨南苑行獵。
我隨那拉氏住在圓明園,隆冬時節,園中一片蕭瑟。久已未見桑桑,我心中的猜疑困惑並無人可說可解。夜半時分,我和四阿哥常常聽着對方的呼吸聲而默默無語。
十一月七日,康熙偶染風寒,移駕暢春園靜養,停止一切朝會,命雍親王前往天壇,準備代其行十五日時的冬至祭天禮。
圓明園中平靜無瀾,那拉氏如往年般帶着眾人準備冬至。四阿哥已在齋所,暢春園傳來皇上身子已是日漸康復。
十一月十三日。我起了個早,陪那拉氏整理府上各項開支,直忙到晌午,那拉氏微有倦意,我們一同用了飯,正要各自回去休息,卻見四阿哥身旁的長隨風風火火的走進屋來,急匆匆地行了個禮道:"事情緊急,請福晉恕奴才無狀。萬歲爺今晨病勢突沉,急召王爺入園。王爺已去過園子,現今大概在回來的路上,請福晉做好準備。"那拉氏一驚,隨即面色恢復如常,緩聲問:"萬歲爺的身子如何了?""回福晉的話,奴才直接趕回來,也不知曉。"那拉氏點頭道:"知道了。"那長隨行了禮退下。那拉氏站起身來,稍一沉吟向我說道:"衡兒,你去便是。"
等了小半個時辰,四阿哥方至,一副風塵僕僕模樣。小凡服侍他脫了大衣,我示意她出去,親自端了茶過去。
四阿哥坐到桌旁,也不看我,接過那茶杯,竟然掀開蓋子一飲而盡,"啪"地一聲重重放在桌上,手擱在扶手上,微微發抖。我大驚,隨即順了下氣問道:"皇上不好了?"四阿哥抬頭,目光倏地看向我,我已難掩驚詫之情,過去握住他的手。他手上的涼意好似傳到了我心裏,可那顫抖卻是漸漸地止住了。
"我不能多耽擱,隨後還要再入園子問安。"四阿哥站起身來,"只是回來換了朝服。"四阿哥生性精細,雖是去齋所,隨身衣服帶的也是全之又全,何用趕回府里來換?我心跳加快,點頭出去準備。
再回來時,但見房門緊閉,我擺手召來守在門外的人,吩咐幾句退了回去。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又進房間。
四阿哥面色已經恢復如常,不再有一絲異樣。我默默過去幫他換好衣服,偶爾間碰到他雙手,還是冰涼一片。扣好最後一個扣子,我忍不住伸手環住他的腰,把頭貼在他胸前輕聲說道:"總會如願。"四阿哥手拂過我的頭髮,似是安慰般柔聲說:"等我回來。"我抬眼看他,他居然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只是此時看起來奇怪的很。我也一笑,送他出門。
當晚,一隊官兵突至,奉命守在圓明園門口,禁止任何人進出,整個園子的人都鬧不清楚發生何事,渡過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日,消息傳來,康熙帝駕崩,理藩院尚書隆科多宣佈遺詔,皇四子雍親王繼承大統。大行皇帝的遺體被連夜運回大內。嗣皇帝已在隆科多的護佑下提前馳回紫禁城,以哭臨大行皇帝梓宮。皇城九門緊閉,隆科多親守朝闕,非有旨令即親王也不許入內,一直到二十日國喪。
我伴着那拉氏,在圓明園捱了那難熬的七日。二十日,皇四子胤禛即位,免百官朝賀,詔告天下,年號雍正。
二十一日清晨,我和那拉氏入城。
濃濃的晨霧中,街道上一片寂靜,我坐在馬車上,只聽得到滾滾車輪之聲和周圍護衛整齊的跑步聲,心中沒由來的焦躁,不算長的一段路,卻似走了很久。
馬車突然停住,我掀開帘子向外望去,重重宮殿在這陰沉的早晨竟顯得有一絲詭異。我默默放下帘子,聽着車輪之聲又復響起,隨着車隊緩緩走入這將伴我度過以後生活的地方。
國喪期間,宮裏滿是刺目的白色,陌生的宮女太監在低着頭在廊下穿梭,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因宮中各殿還皆是一片混亂,我便暫住在永和宮偏殿。差人請示那拉氏,回話說德妃身子欠安,免了我們的進安。於是我吩咐小凡整理行裝,自己前前後後轉了一圈,見了管事的人,細問這幾日宮中情況,一番折騰后,已是過了晌午。
剛要隨便傳些東西來用,卻有一位陌生的太監過來通傳:"衡主子,皇上傳您去東暖閣覲見。"我只得隨便梳洗了一下,隨他出去。
軟驕停在東暖閣前,小凡扶我下來,看着那肅穆的宮殿,我的心有一絲恍然。守在外面的小太監迎了上來賠笑道:"衡主子,皇上說您來了直接進去便是,不必再通傳。"我邁進屋去,裏面一片寂靜。我四處望望,四阿哥——不,如今是皇上了——倚着塌上軟墊,竟然沉沉入眠。
我輕手輕腳走過去,坐在塌旁。天氣昏暗,屋裏並未點燈,胤禛臉上有薄薄一層陰影,我默默看了他一會,起身在一旁找到一張薄毯,蓋在他身上。
胤禛卻是倏地驚醒,見是我,神色才柔和下來,放下毯子,坐起身來。
"四爺,"我叫出口來方覺不對,忙改道,"……皇上。""到朕身邊來坐。"他見我獃獃的樣子,笑着說。我聽到"朕"字,又是微微一愣,胤禛有所覺察,復又說道:"衡兒,到我身邊來坐。"我依言過去,胤禛攬我入懷,在我臉上親了又親,我們相擁良久,都覺恍若隔世。
"今兒早上才到,累不累?"他拉着我的手問。
"我有什麼累,倒是你,這些日怕是連覺也沒空睡吧。"我看着他那明顯的黑眼圈皺眉道。
"沒有空睡,總是比無法入睡好些,是不是?"胤禛嘴角掛上一絲淡淡的笑容。
我低下頭,本有千言萬語,見了他一切卻都變成無需多言。
胤禛又問:"用了午膳沒有?"我搖頭道:"沒有,我陪皇上一起用?""朕留了十三弟,你們也多年未見,想不想一起來?"胤禛拂着我的頭髮笑問。
十三他當然應該已經出來了。我欣慰的同時,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上次和他見面時的情景,心中突然彆扭之極,竟想不出該用何種表情對他。
"如今我們的身份,方便嗎?"我並未直接回絕,只是問道。
胤禛明白我的意思,也不勉強,接道:"你不說,朕倒是忘了這一層。""皇上快去吧,別讓十三爺等急了。"我起身說。
胤禛看了我一眼,我拿過外衣替他穿上。他看着我系好帶子,低頭問道:"你看好哪處宮殿?過些日子便可搬過去,如今便先委屈下,在永和宮那將就住幾日。""哪處都行?"我隨口問。
"這個自然。"他笑說。
我看他自得的樣子,不由想開個玩笑:"坤寧宮吧,我看就那最敞亮。"胤禛卻是一愣之下方才反應過來我是說笑,看着我臉色微變。
我見他如此,明白以後這樣敏感的話,怕是不能隨便說了。
"衡兒,坤寧宮的事莫要再提,可皇后的位子,朕卻不是不能給你。"胤禛嚴肅道。
"你明知我並不在意,何苦如此說。"我偏過頭去。
"是我在意,可不可以?"他低聲說道。我張了張嘴,他卻攔下我的話頭,整了整衣領說:"朕去去就回,你在這裏等一會,若是累了,睡一覺也好。""這兒是東暖閣……"我不由遲疑。
"規矩是人定的,你以後不需想這麼多。"胤禛不容我反駁,拍了拍我的臉轉身而去。
我立在當地目送他離去,一時間千般滋味湧上心頭。明年,便是雍正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