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恨無常（8）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他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瑩萍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那日在嘉峪關聽到的山歌，又在他耳邊纏繞。江晚舟暗想：“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着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江晚舟卻只感到寒冷，寒冷……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着瑩萍。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萍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王暢和徐雙雙的屍身，立時想起：“害死二妹的武天驕還活在世上，我這麼輕生一死，什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卻原來，瑩萍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五葉並蒂蓮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武天驕當場便死，要江晚舟慢慢的去找他報仇。武天驕眼睛瞎了，江晚舟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什麼都料到了，這般便使江晚舟不致一時衝動，隨她而去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江晚舟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江晚舟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着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涼，很傷心，可是乾淨利落，一了百了，不愧是天下第一毒物“五葉並蒂蓮”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瑩萍那樣冰雪聰明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江晚舟悲痛萬分，他將瑩萍和王春燕的屍身搬到神農廟後院，心想：“萍妹和燕子姐姐身上都沾着劇毒，需得小心。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他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着火焰成煙成灰，跟着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王暢和徐雙雙也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瑩萍和王春燕屍骨成灰，於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萍妹的骨灰葬在六奇閣。燕子姐姐臨終遺願，要跟她丈夫葬在一起，也需替她完成了。”回到廂房，但見瑩萍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心想：“我若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朝廷派出來追捕的公差，雖然不怕，但一路斗將過去，如何了局？”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綹長須，將兩隻骨灰罈包入包裹，揚長出廟。
他一路向南追蹤武天驕。這日中午，來到一家飯店，剛坐定不久，只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晏成鷲。江晚舟心下微微一驚，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店服務員手忙腳亂，張羅着侍候四位武官。江晚舟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麼。”可是晏成鷲等四人盡說些風花雪月的事。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那人一進飯鋪，江晚舟心中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武天驕的蹤跡，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需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撐着他那竹杖。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說道：“老闆，先打一壺酒來。”服務員見他是個乞丐模樣，沒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錢沒有？”武天驕從懷中取出一沓鈔票，放在桌上。服務員道：“好，我去給你備酒。”
武天驕一走進飯鋪，晏成鷲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群英會上，瑩萍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是吳司馬在酒水中下毒，吳司馬等卻認定是這個“六奇閣主”做的手腳，因此，吳司馬派遣大批大內高手南下，交代了三件事：第一是追捕蒼穹派人眾和江晚舟、瑩萍一行人；第二是捉拿攪亂群英會的“罪魁禍首”武天驕；第三是逮住得悉重大朝廷機密的周玉成和來歷成謎的紅衣女郎郭婉潔。
這時晏成鷲看到武天驕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服務員，怎麼你店裏桌椅這麼少？要找個座的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服務員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老闆，今天做的什麼生意，到這裏來啊？”晏成鷲道：“還不是運貨來的？李老闆，你生意好啊。”那武官道：“好什麼？混口飯吃罷了。”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晏成鷲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著便打橫坐在武天驕的桌旁。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武天驕並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晏成鷲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王掌柜，馬掌柜，一起過來喝兩杯吧，小弟作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武天驕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