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怪物的名字
第五十章怪物的名字
圓松和尚出生農家,早年間鄉里發了悍災,家中兄弟四個,再無餘糧供養,父母便商量着將尚且年幼的兩個小的賣與富紳家為奴,恰逢一遊方和尚來此,喜圓松聰慧,便將還未記事的孩童領回寺中,賜法號圓松。自此,圓松日日與師兄弟們吃齋念佛,積年累月,圓松早已不記得自己俗家姓名。待年紀稍長,頗有習武天賦的圓松更被師傅推薦到天寧寺修持,連續十年衣食不曾短缺,奈何圓松天賦有限,止步四境再無寸進,寺里便安排圓松入法院負責院內外戒律、為弟子傳武等一應俗物,轉眼間又去十年。十年間,圓松也曾回鄉探望,家中父母已去,只瞧見那隻比自己大上三兩歲的同胞兄弟,不堪勞苦,已是佝僂身子,滿頭白髮,嘴上掛着討好的笑意,而自己竟比那侄兒還要年輕幾分,不由感嘆命不由人,院中一應事務更上心幾分,更被領為院中管事,負責法院與俗世諸般事務!
前些時日,那魔女闖入寺里逞威,不敵六掌院與寺內師兄們,終是魂飛魄散,只那魔女亦有道行,將掌院與諸師兄擊傷,致使六掌院與師兄們不得不閉關療傷。故而天寧寺內雖仍井然有序,卻無上三境師兄們住持講經,寺內仍不對外開放。
這一日,圓松將將督促弟子們做完早課,便有內院的圓靜師兄前來有召,圓松雖未與這位師兄打過交道,卻知是常伴神秀首座身側,故而不敢怠慢。緊跟着這位師兄身後,越過一道道門檻,至一幽深靜謐處。圓松請示而入,竟是神秀首座當面,神秀端坐於榻前召圓松上前,圓松面上難掩動容之色,抬眼望去,只覺面前的首座竟莫名清減許多。
只聽得首座面帶笑意,俯身問道:“我等閉關許久,座下的小沙彌們怕是不安分了吧?!”圓松忙忙答道:“座下弟子們雖不明所以,仍是照常的習武誦經,不敢有絲毫懈怠!”聽得此處神秀不由笑道:“適逢大亂,卻井然有序,確是辛苦你們了!”圓松連道不敢。寒暄片刻,神秀方才正色道:“如今我等功力未復,還需靜修,只能事急從權,勞煩你代吾等跑一趟!”見圓松依言應下,神秀方才緩緩道來“你熟絡內外事務,鮮有差池,今許你攜座下弟子同圓靜一道,去那神京城裏,尋一紅瞳之人,此佛宗之患,務必將其帶回寺中!此行須謹記:謹言慎行,勿生事端!”圓鬆了然,轉身欲去,又聽得身後首座添道“死活不論!”
神京城南城有個開在鬧市最顯要地段的名叫‘溫然居’的藥鋪,店門不大,只有前前後後十來個夥計忙活,前面留兩個夥計看顧,後院則是兩個師傅各帶三四個徒弟炮製藥材。不知藥鋪掌柜何人,藥房內皆聽一位醫師支使,這醫師醫術高明,遇到病情危急病人往往許人賒賬治病,故而頗得南城人偏愛!
眼下未見什麼客人,看顧前台的小石頭不免托着腮怔怔念起前日裏一件怪事來。恰是那日藥房裏短了幾味藥材,離採藥的將藥材送來還有些許時日,師傅便打發小石頭去城外顧莊裏將藥材收來。只回程里又逢天公變臉,小石頭為免濕了藥材便在一戶農戶家中避雨,待趕到城裏時天色已暗,還好那守衛認得藥鋪夥計才將他放了進來。到了藥鋪,已近酉時,小石頭安置好藥材便欲回屋,恰聽得門外一陣馬蹄聲傳來,醫師便帶着小石頭去迎。微弱的燭光中,小石頭便見得一位身形瀟洒的白衣公子從馬上下來。小石頭上前牽馬,只瞧見那公子面容姣姣,一雙柳葉眉間墜了一顆紅紅的痣子,瞥見小石頭怯怯看來,那公子不由斂嘴一笑,兩腮間現出兩個淺淺的窩子,一時竟將小石頭看愣了。事後小石頭向師傅追問,方才曉得鋪子裏竟是來了個少掌柜,不知是來自何處,只整日待在樓上,卻也不管這鋪里諸事,直教人莫不着頭腦!
又值小石頭當值,正當百無聊賴之際,一個矇著面紗身材姣好的女子邁進門來。這人小石頭自是認得,身姿氣質更似官家的夫人小姐,當月已來好幾回了,自是次次前來,都無丫鬟伴身。那女子走到台前,波瀾不起道:“配副‘月食散’我帶走。”小石頭轉身櫃枱將藥材一一包好,送到女子面前。待女子結完賬,轉身欲走之際,只聽得樓上溫溫然一聲徐徐傳來“這月食散不可久服,長此以往可要壞了身子!”那女子抬眼看去,只見一面目清秀公子哥兒端端立於階前,直直看向自己。見女子略有遲疑,公子接著說道:“鄙人正是這店裏的少掌柜,夫人可知店裏規矩,若是需要小可診脈,可讓小可上樓一試?”那女子躊躇片刻,便隨着少掌柜邁步上樓。
樓上,迎面邁入一間屋內,屋裏佈置極簡,唯有一雙椅、一方木桌立於正中,正是醫師為人診斷之所,另一面擺着一張書櫃,零星放着幾本醫書。少年坐於椅上,待女子坐下后不由出言問道:“這月食散專為女子排陰促孕之用,乃本店秘方,藥效卓然,夫人置此是否為此之用?”見女子默默點頭,少年復又解釋道:“夫人只知其一,不知這‘月食散’藥效甚猛,平常人一月一副也不可常服,服之過量,反而傷及根本,誘發敗血之症!夫人近日可有口舌乾燥,時有無力之感?”那女子這才答道:“卻有此事!可我服用此葯已近五副,怎會半分藥效也無?”那少年聽得眉頭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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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言道:“夫人此葯不可再服,走時我囑夥計為夫人開副溫養陰元的方子,將身子養好后再做打算!至於藥效之事,需得給夫人把脈之後方能言及一二!”那女子伸出右手,將袖帶輕輕撩開寸許。少年分明看見,潔潔皓腕之上,竟有些許青色瘀痕,少年不作聲色,輕輕將手搭上,感知片刻,一時間不由眉頭打皺,旋即一股青色元力緩緩向患處探去,剛觸之稍許,便聽得對面女子傳來一聲悶哼。少年趕忙將元力收回,只見那女子以手撫額,昏昏然倒之將倒!
待片刻后,女子稍緩過幾分精神,少年方才支支吾吾出言道:“夫人體內氣血稍亂,我已略作梳理,倒無甚大礙!只是…只是…”那女子出言應道:“但說無妨!”少年正色道:“不知為何竟有一團邪氣盤桓在夫人小腹,我剛剛欲探究竟,豈料夫人苦痛莫名,當下想來那邪氣竟已侵入夫人臟胎之中,與之糾結,難除矣!可觀夫人體內,那邪氣只安分居於小腹之中,並未有侵害之意,實屬異常!也可謂夫人之幸也!只是那顯懷之事,夫人此生怕是莫再作指望!”那女子驟聽此言,竟一時怔在原地,面色慘白,徒自冷顫。
不多時,仿若回過半晌神來,直愣愣起身,便要朝樓下走去。待走到門前,忽聽得身後少年聲音傳來,再不復溫煦“夫人可曾見聞近日城裏戒嚴搜尋,聽說是天寧寺里和尚欲尋一紅瞳之人,不知其為何,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聽得此語,那女子只覺一股涼意直衝天靈,回頭看去,已是面無人色。只見得那少年微微傾身,半張面容沒入陰影之中,雙手施施然叉於胸前,似笑非笑道:“夫人若有何難處,可來此處尋我,可得記住了,我叫司南蔻!”那女子再無半分從容,三步並做兩步,踉蹌跌出門去!
南城寓所之內,李福正端坐椅上,嘬着旱煙,一臉胡茬不掩滿目精光。當年的那個圓臉少年,此時已是南城牙將,只是既無戰功,又朝中無人,家中亦無餘錢供上,這個半拉將軍當得自無多少順意,怕是往後十幾年要做死在這吃力不討好的位置上!今日正是當值,將手下小子一應安排妥當,李福便關上門來,獨自一人端坐屋中,將前日之事細細思量!前日那天寧寺的和尚便遣人來支應四門將官,說要尋得一紅瞳之人。方聽得此信,李福便心中有數,定是那沈家的賤婦無疑,只是如今天寧寺內虛實不知,城中亂象漸生,那和尚所求為何更是不知,李福亦不知此番討好之舉究竟是福是禍。思量片刻,李福終下定奪,將這消息報於那和尚知曉,自己這般小人物,哪用得着這麼多計較,將這消息換取些許銀錢方是正經!正於此思量之時,忽聽得耳旁一聲細語傳來“將軍可記起那紅瞳之人是誰?!”李福早已將房門緊掩,那料得竟會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摸進屋內,一時間拔劍而出,跳將起來,冷冷喝道:“何方宵小,敢在這官家府邸生事?!”一言既出,便見一面容清秀,身着道服的小道士從牆角現出身形,一桿拂塵搭在胸前,似笑非笑道:“貧道見過李將軍!”李福面色稍緩,仍出言厲喝道:“官家府邸豈敢輕闖,所為何事,速速道來!”只見那小道士施施然坐於桌前“將軍可知,那紅瞳女子再嫁入沈家前已有身孕?”那李福面色不變,只應道:“此事與我何干?”那小道仍是笑着“那此時藏於沈宅的沈家公子怕是不知是誰人的遺腹子了!”
聽得此言,李福方才收刀入鞘,回身坐回椅上冷哼一聲“這又是從何處聽來的鬼話?”那小道身形前傾,似是打趣道:“將軍可知,那沈吝夫沈老兒的嘴可沒他說的那般嚴實!”那李福面色不動,只冷冷一笑“說到底此事又與我何干?”那小道似好暇以待“將軍可曾忘了曾有一人與將軍有手足之情,而那人死於何人之手將軍更比我要清楚得多!”只見那李福眉頭微皺,徒自言道:“我那兄弟早已命喪黃泉,往日恩情也已一筆勾銷,個中恩怨自是來世自作了結!”那小道聽得恍然一笑,出言揶揄道:“我曾聽得那南街的潑皮黃六不知招惹何人,竟被斬去手腳,曝屍荒野,何其慘也!聽聞此人生前為一欺軟怕硬之徒,但又顯貴,莫敢招惹,竟不知衝撞了那位尊駕,大青皮牛二的面子也絲毫不賣,生生施此酷刑!”那座上李福再綳不住,黑着臉悶聲道:“如今我已是都門牙將,縱是心中有恨,可奈何那沈家勢大,豈有不惜此身,以卵擊石的道理!”那小道笑意更甚“此時各方勢力均着眼於天寧寺虛實,神京城內暗流涌涌,錯過此時,將軍再無報仇雪恨之日!且此事,我道門欲摻上一腳,若得將軍相助,此事大有可為!小道更在此許諾,繳獲沈家之資,當與將軍作五五之數!將軍亦可憑此,作進境之資!”那小道說完,李福只一雙虎目炯炯,直直向他瞪去,再不復言語。不多時,小道收斂笑容,轉身欲去,嘴裏嘟囔道:“若將軍無膽,權當小道白跑一趟!”直自走到門前,方聽得身後李福嗡聲問道:“卻不知閣下姓名?”那小道冷冷一笑“神京城道門主事,司南蔻是也!”旋身而起,李福竟未看清其身形,便再無蹤跡可循!
神京城沈府後院,夜色將近,大多僕婦早已回到屋內,準備沐洗入睡,唯有一間破屋內,面容憔悴的琪琪格仍在盥洗着衣物,昏黃的天光下,女子低垂着臉,面上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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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盡的倦意,又仿若心有所思,有一搭沒一搭將盆中的污衣翻卷着。便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顛顛地一路小跑來,嘴裏呼着‘娘親’跌入女子懷中,便在此時,女子慘白的臉上才現出幾分笑意,輕撫去孩童臉上的汗漬,寬慰着“你這孩子,急什麼,有什麼事,慢點兒說!”那孩子緊了緊嗓子,方才說道:“娘親,方才我在姨娘屋外,聽得姨娘與環兒商量着:說那沈老兒已將名額辦妥,只等我沈家子嗣年齡一到便可入學,且那賤貨沈老兒也已玩膩!家主已答應…”說到此處,小小身子不禁顫抖起來“…不日便將那賤貨與她那雜種兒子一併沉入河裏,神不知鬼不覺,便叫這沈家再無禍端!”聽到此處,琪琪格不由面露悲色,撩開兒子的一頭亂髮,赫然看見帶着污漬的小小臉上,一雙眼裏,左眼猩紅如血,右眼墨色如煙,竟齊齊淌出淚來,不由將兒子捧入懷中,眼裏止不住留下淚來…
是日,暗沉沉的天裏不見一絲月色,陰冷冷的風仿若要刮入五臟六腑之內,無盡的黑夜沉沉墜在沈府後院之上,滿世間的凶鬼都凄叫着,仿若要破囊而出。小小的身子沉睡在母親的懷抱里,在一聲聲歌兒中安然入睡,母親用她單薄的身軀將兒子緊緊裹住,仿若要將一切惡意都以這幅血肉阻隔。嘶啞的喉嚨無止盡地唱着“哎嘿父親的草原哎嘿母親的河雖然已經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訴說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彷彿要傾盡這一身血肉唱完這首歌!
便在此時,呼聽得院牆外傳來一聲清喝“還不動手,更待何時!”母親盈盈的熱淚涓涓從早已枯萎的面頰上滑落,遍佈瘀痕的手兒輕輕將一頭烏髮上的木簪摘落,咳血的喉嚨一遍遍唱着,一手輕輕托住熟睡中的孩兒,一手將木簪高舉,旋即狠狠滑落,化為一道凄光,落在兒子的左眼之上,一道血光濺起,熟睡的兒子驀然弓起身,只覺一道撕裂魂魄的疼痛從頭頂一直傳遍全身,張口欲嚎,卻被女子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將嘴死死捂住,慘白的牙將女子的手咬出縷縷血跡,女子卻恍若未覺,仍悠悠地唱着,任由眼中的熱淚混着汩汩鮮血淌落,終於,懷中的兒子禁不住劇痛暈了過去!女子這才顫巍巍站起身,黑暗中,一隻粗壯的手伸出,女子爬上梯子,使盡渾身氣力,踮起腳尖,滿目眷戀着將兒子小小的身軀伸出院牆之外…一個個火摺子丟入院內,肆虐的火苗舔着漆黑的火油竄上天空,仿若要燃盡這世間的黑暗…
沈府之外,值守的和尚乎瞧見府內燃起衝天的火光,驚駭之餘便邁開雙腿,要將這消息傳給圓松、圓靜兩位師傅知道!待到佛宗的各位趕到時,將整座沈府團團圍住,洶洶的火勢已將漆黑的天色燒得透亮,整個沈府,已化作一團火炬,將滿院的善惡裹挾其中,燃作青煙,再也不見…
南城值守的牙將早已領着兵士趕到,旋即奮不顧身沖如火海之內,不多時,便滿身傷痕地將一位面有血跡的孩童抱出沈府之外,圓松、正仔細查驗逃出火海的寥寥數人究竟有無目帶紅瞳者,一圈下來,將將在這趟在牙將臂彎里昏睡的孩童前停下,只見孩童左眼仿若被掉落的木炭砸中,已是一片焦瘢,旋即撐開孩童的右眼看去,只見墨色如煙,一番下來,方才將逃出者放行。恰在這時,沖入火海的圓靜方才帶出消息,已發現一具雙目紅瞳的女子溺死在水缸中,經圓靜查探,竟從女子體內,感應到殘留的魔息痕迹!聽聞此語,圓松一顆懸着的心方才放下,旋即領着諸位弟子,於這火海之外,做起法事,諸僧口中喃喃念叨“願此火蓮燃盡世間諸般罪惡,墮入地獄者將於這明光焰中再獲新生…”
李福臂彎之中,小小孩童昏昏睡去,可於那身後漸漸遠去的火海之中,他卻仿若再朦朧中看到,一個女子在這熊熊熾焰之中,掙起身,發出凄凌絕厲卻又滿含殷切的嘶號“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格日勒圖?夏那日,讓這個世界見證你的名字!!!”
一年已去,西去萬里,天山腳下,忽而有一首兒歌傳來“說西隴,道飢蝗,何人家中有餘糧?賣兒女,賣爺娘,今日填得窮肚嚢!和尚廟裏炊煙起,樑上耗兒沒處藏,米山堆里高高坐,酒氣熏得笑眼迷,脂油抹得芙蓉面,白面饃饃腹中搪,何人以渡我這轆轆飢腸,不如殺將個金墩兒嘗他一嘗!”
神京城內,一座小堂屋內兩人卻顧不得這許多,今日,確是城裏武院開院的日子,一大一小自天蒙蒙亮起便起身收拾,將一應物什捯飭完畢,方要將那小的送出門去,便在這時,便瞧得那鬍鬚大漢似笑非笑道:“今日你可得記得你姓甚名誰?”卻見那左眼仍包着紗布的小個子驟聽此言,不由面上一僵,旋即轉過身來,艮着脖子,目光倔強應道:“我叫格日勒圖…”還未等一語道完,一支青筋暴起的粗壯手臂猛地探出,死死壓住小個子的脖頸將他按在牆上,大漢鬚髮皆張,虎目圓瞪,宛若黑暗中噬人而食的野獸,磨起獠牙,字字崩道:“給老子記住,你叫沈染,城南沈家的沈,子墨盡染得染!!”那小子直瞪着一雙眼,毫不退讓,直至那隻手臂將肩頸一片壓作青紫之色,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終是經持不住,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第一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