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所憶也曾如夢
我竟然睡得賊香。
起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不過看着窗外的太陽,並沒夏日正午那麼灼目,下了床還以為自己起的很早,一看鬧鐘。
京市時間十一點三十七。
嗯,今天的面試時間錯過了。我腦子裏生出這個念頭,不由得有些錯愕與遺憾。
不對。
我昨天不是和張昊天喝酒了嗎?只記得我打算一個人回家來着,後來我好像喝的爛醉,當街昏了過去……我怎麼回來的?
扶着隱隱發脹的腦子,我記不大清了,隱隱約約記得有一桿路燈。難道我夢遊走回來的嗎?畢竟是“老地方”熟得很,回來的路徑一清二楚,我幾乎閉着眼就能回來。可這太荒謬了,我可從來沒有夢遊。
我連忙摸向口袋,手機,錢包,身份證都還在。鬆了個氣,我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消息欄,第一條就是張昊天的。他給我發了幾十條消息,清一色是“回家了沒?”
本來還以為是張昊天他家人回頭把我送回來了。但現在來看……似乎真是我自己回來的。
我打字道「回家了。昨天醉的厲害,睡到中午才起。」
當時我好像喝着喝着,就扯過老白乾喝了起來,所以爛醉。
沒吃幾個菜,果然醉的厲害。
不過那廝比我醒的快,是有原因的——他向來有一個特異功能:無論喝多醉,總能在幾個小時內醒酒。這個不算是秘密,幾乎整個班都知道。兄弟們總拉他去喝酒做實驗,甚至還送去三甲醫院檢查過。用醫生的話,就是身體分泌和新陳代謝機能發達,身體健康。
我起床后洗了個澡。正開着暖氣,並且把衣服塞進洗衣機里。手機卻突然響起鈴聲了。
是一個陌生電話,我好奇地接通。一個女人聲音響起來,輕柔而又有禮貌的說道:“您好,請問您是劉淮先生嗎?”
“我是。”我拿過吹風機,正在吹頭髮,語氣平和地說道:“請問您是做推銷的嗎?我沒有興趣,謝謝。”
“等等,劉先生,您誤會了。”對方匆匆道:“我們是九嬰國際旅遊社有限公司,您昨天在本公司投了招聘簡歷,我是來通知您的,恭喜您被錄取了!”
我頓時一愣。
仔細回想,昨天喝醉酒的時候,好像的確幹了這股子事情。到時候得七葷八素,迷迷糊糊就投了簡歷。
找工作找了幾個月,突然就這麼簡單被錄取了。我沒有太驚喜,反而有一些不安。
“你們公司難道……只需要網上錄取就行了,不用現場面試嗎?我昨天投得太匆忙,也沒有仔細看合同。”
對方似乎笑了一下,然後很有禮貌的說:“那我給您介紹一下吧,我們公司近日急缺一名高學歷的本地導遊,只要考過最基本的導遊資格審查就可以過錄取。因為比較緊促,然後您正好第一個符合條件的。所以您被火速錄取了。”
“聽起來很不可置信,但這是經過人事部部長同意的。”
“您的試用期是三個月工資的話,您可以去公司官網看看。對了,您現在有時間嗎,今天需要馬上來公司報道,明天要緊急上崗。”
“明天,您的工作是負責交接,一個從江南過來的旅遊團。原來的領導突然請了病假,如果是平常旅遊項目,在公司停行時不至於特意招新人來的,只是這個旅遊團呢,有多達十人的外國友人不通漢語,其他人也沒有辦法交流。”
“最近工作調動,具有翻譯能力的導遊都有現在的任務,您放心,不需要太流利的外語交流能力,只要能聽懂,並且進行簡易交流就行。”
一片沉默。
嗯,話都被你說完了,我還能問什麼。
我終於想起來可以說的:“可我沒有導遊的工作經驗。”
“沒關係的,這個旅遊團是公司的新項目,每個旅遊景點都有一名專業的導遊進行伴解。您只需帶隊管理好遊客。”
哈?
簡單。肥差。
這是我腦海里一剎那蹦出來的認知。
我拍案下來,對方給了我一個地址,就掛了電話。
真是職業人員,該說的說了,果斷掛電話。
梁平區朱雀路黎芻長街。
和昨天喝酒的地方是同一個區,離我家不遠,出了機關大院,坐300號公交車,過幾個站點就到了。那個長街,好像是最熱鬧的商業街。
我大學時去過幾次,無論是哪一次都是人山人海。幾乎沒有車輛進入那條街……因為根本進不去,連公交牌都改到很遠的街口。
比黃金還黃金的黃金地帶。
我琢磨着大中午的還沒吃飯,加上現在快接近下午了,索性就不在出去外面吃餐館。
吃完后是十二點半,我便走到公交站牌下的等車。
公交站人不多,這個點兒,人們有的在吃飯,有的應該在睡午覺。
興許是從昨天開始,天氣開始放晴,太陽在浮雲間,遮遮掩掩,好似在詮釋“猶抱琵琶半遮面”。雖然氣溫並沒有顯著回升,在那淡金色的陽光照在身上,人就讓人感覺暖洋洋的。
挺好的天氣,難怪旅遊社如此迫不及待出行。
正當我目光在車水馬龍中遊離時,周圍的候車者紛紛側目。
看什麼呢?
我扭過頭。
站台後過來一個穿着棕色高領毛衛衣的青年,拖着一個小巧的黑色手提行李箱。面容俊朗,五官深邃而有些立體,比我高半個頭。
是個氣質獨特的人,渾身散發著一種從容不迫的磁場。
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頭靜靜地站着一隻羽翼絢麗、尾羽細長的鳥兒,大概有一個巴掌那麼大,全身的肌理色彩是偏紅的,腦袋上有白色花冠,翅翼有黑紋。
完全看不出什麼品種,至少我認不出。
青年將行李箱提上站台,緩緩坐在木質的公共長椅上。那鳥兒忽然撲着翅膀,啾地叫了一聲。
我一直瞅着那小鳥入了神,直到青年歪着腦袋看向我,然後瞭然地和煦一笑。
我回過神來,低聲道:“抱歉。”
青年不在意地搖搖頭,左手彈出食指撫那鳥兒的背部,忽然道:“您養過鳥?”
“養過。”我轉眼,馬路上的紅綠燈閃爍,黑色屏幕上的數字跳動。我略微失神,語氣有些懷思:“高考那會兒,心情鬱悶的時候就會去中心公園散步,經常會拿麵包屑來喂鳥。那裏有很多雲雀飛來飛去。”
“有一次,突然發現一隻雲雀被困在一團荊棘藤蔓裏面。當時特別危險,一隻老野貓在周圍踱來踱去,眼睛綠油油。”
“我匆忙過去撥開藤蔓,讓它逃了出去。才看清楚那隻雲雀不太一樣,比平常的大個,頭上有白色花紋。卻不知道,後來它一路跟着我到了我家。”
那個青年倏地站起來看向我,嗓音溫和,道:“那你將它關進籠子了嗎?”
優秀的腦補選手,可惜遇到了我。
我反問他:“養鳥,就一定要把它關到籠子裏,看它整日在護欄上撞來撞去嗎?那不是養,那叫監禁。”
青年看着我的眼睛沉默半響,忽然放聲笑了起來,略薄的嘴唇翕動微微低下頭輕聲說什麼。
我努力想要聽清,在耳邊突然傳來公交車的鳴笛聲,滴滴的汽笛聲,刺耳得彷彿恨不得像大街小巷中正在午睡的老百姓們吵醒。我抬頭一看,300號公交被紅綠燈攔在對面。
我回頭看青年,後者正掏出胸袋中的一支鋼筆,在一張短箋上寫着什麼,我向揮手告別,他向我擺擺手,快速寫完,走過來遞給我。
我低頭,赫然是“姜且”二字,龍飛鳳舞,下面一排是聯繫方式。
他笑着低聲道:“交個朋友吧,我看你挺順眼的。不知道同志貴姓啊?”
“免貴姓劉。劉淮。枳生淮北橘生淮南的淮。”
滴滴聲再次傳來。紅綠燈上的數字由紅變成黃,再變成綠。我急忙向他道別。
上了公交車,我坐在後排的位置上向他招手。
車子轟轟的顫起來,窗外人影漸漸向後方倒去,愈加快速,愈加模糊。
陽光透進窗戶,打在我手心攤開着的,微皺的便箋上。
真是個奇特的人啊,還有那隻小鳥。
我回想着,那隻鳥是挺好看的,而且一點也不怕生。安靜的站在姜且的肩頭,就像是一個乖巧的小孩子。
到長街的行程,雖說只有幾個站。但時間還是挺長,我低頭把姜且加進微信好友里。
——“總是釣不上魚的太公”通過了您的好友申請。
我笑了笑,姜太公啊,我還劉伯溫呢。
「你說的那個故事,後續呢?」
我收斂玩笑表情,沉默一會,斟酌幾下,打字道:
「最開始發現的是我老媽,那天她過來告訴我家裏飛進來一隻鳥。一開始黑漆漆的,還以為是一隻蝙蝠在天花板上飛來飛去。我聽到鳥叫聲,趕忙出來看,那鳥兒不知怎麼,徑直就落在我頭上,歡快地叫。」
「我一看這不就是那隻雲雀嗎?在小腦袋上的花紋,我可很難忘記。這樣,我把窗戶打開讓它飛出去,它卻蹲在我的頭上一動不動,老神在在地像個無賴。後來我就給它搭了個用茅草蘆葦編的小巢。還專門把客廳里的常青藤拿到陽台,將其固定在藤蔓底下。」
「那時侯它彷彿把那當成了家,出去后總會在黃昏之前,撲棱着翅膀飛回來。黎明它會飛到我頭上把我叫醒,入夜它會嘰嘰喳喳的跟我道晚安。」
「就這樣,它陪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緊張的時期。高考完那天下午,我回家卻發現它不見了,問老媽,老媽說從我去考場時就飛出去了,我以為它會像平常一樣,在黃昏之前嘰嘰喳喳地飛回來,獃頭獃腦的鑽進藤蔓之中。」
「可我那天等了一個晚上。」
我心頭又湧上一絲失落——它再也沒回來。我去過公園看,卻再沒看見那隻蹦來蹦去、頭上有白色花紋的雲雀了。
我沉默許久,又打上一句話。
「大概很多難忘的事,回憶起來,都如同經歷了一場夢,只是後來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