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生無所欲,死亦不能
當許子航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還是熟悉的純白天花板,還是在自家姐姐房間的床上。
許子航像是丟了魂,雙目無神地望着天花板看了不知多久。
吱呀一聲,被踹壞門栓的房門被人慢慢推開,許子航似仍未察覺,毫無反應。
“兒子,你醒啦?!”
許子航能聽見,他聽出來了,那是他媽媽的聲音。
聽見媽媽的聲音后,原本眼眶中渙散的瞳孔猛烈震顫起來,似是回魂一般雙手突然抱住腦袋雙腿彎曲側卧縮成了一團。
高玉霞看見兒子的反應后連忙摘下身上的圍裙抱住了兒子,又是問道:“兒啊,你怎麼了。”
許子航仍未回話,抱着頭似是腦袋很疼很疼一樣。
高玉霞輕輕拉開兒子緊抱腦袋的手,雙手放在眉心上緩緩揉動。
“是頭痛嗎兒?媽媽剛上班的時候不知怎麼心口很痛,忙完了剛來的幾桌和剛走的幾桌的客人的事兒就跟老闆請了個假先回來了。媽媽一回來看你房門沒鎖就進來看見你倒在陽台上,你身上倒是看不出來有什麼事兒,可是客廳的牆上,你這邊陽台的牆上全是血,地板上也有好多血。媽媽給嚇壞了,連忙把你帶去了市醫院,護士清理好了之後醫生檢查完卻說一點事沒有,說你可能是不小心撞到了頭上的什麼什麼神經,導致昏迷了。那個醫生具體說的什麼媽媽也沒聽懂,但最後就跟我說你沒事兒,過一會兒隨時會醒過來。我不放心問他能不能住院,他跟我說真沒大事,說我要是實在不放心就給我開兩副葯,我就讓他開了。開完還跟我說葯都不需要的,可媽媽實在不放心就買了。兒你頭還疼嗎,媽媽給你把飯做好了,吃了飯媽媽幫你把葯泡好了你喝一些吧。”
許子航耳中聽着媽媽滿是擔心的敘述,眉心被媽媽操勞多年後變得有些粗糙的手指輕柔地揉捏,他的頭似乎漸漸不疼了。
許子航抬起了低垂的頭,媽媽眼中的關愛已有如實質般四溢出來,許子航只看了一眼就連忙低下頭。他受不住,他受不住媽媽這關心關愛有如泰山壓頂般的眼神。他如何受得住,他認為自己有愧,他愧對他的媽媽。
許子航抬起手按下了媽媽的手,開口聲音微嘶道:“我沒事,媽。”
“真的嗎,兒子?你應該渴了吧,我先給你倒杯水去。”
等到高玉霞給兒子送去水看著兒子喝下后,小心翼翼地問道:“兒子,出什麼事了啊?怎麼客廳牆上這邊陽台上都有血啊?”
許子航放下水杯后只是說了句:“沒什麼事,媽,就不小心撞到了。嫩那先出去吧,我頭有點暈,想一個人休息會兒。”
高玉霞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最後卻只是說道:“兒啊,媽媽只希望你好好的。那媽先出去了,你想吃東西了跟媽講。”
高玉霞怎麼可能真的相信兒子什麼事都沒有,怎麼可能真的相信兒子只是不小心撞到了而已。那些血跡,兒子的反應,哪裏像是一點事沒有。可兒子不想說,她就不會多問,她向來如此。她唯一所願,只是希望兒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看到兒子身體無恙,她已經很滿意了,她還會多奢望些什麼呢,她哪裏顧得過來這些許多。
等到媽媽離開了房間,許子航背靠床頭楞楞出神。其實這張床的靠背是純木製的,很硬,但許子航的媽媽卻替兒子拿了兩床被子,兩個枕頭。一床被子用來蓋,一床被子用來靠,再加上兩個枕頭,可以隨意增減,這樣他坐起靠着的時候,背後就是軟的。
許子航舉起雙手,放在自己眼前,兩隻明明應該被燙得早就不成人樣的雙手竟然完好無損。仔細看了一眼左手無名指上凸出的指骨處,小時候留下的疤痕竟然也還在。他又抬起手摸了摸額頭,一點砸過牆的痕迹都沒有。除了頭有一點微弱的疼痛告訴他自己的腦袋確實不是一點問題沒有外,簡直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許子航剛睜開眼時,根本不明白怎麼回事。為什麼自己還能看見自家的天花板,為什麼自己還能睜開眼,還能自問這些問題,他只是覺得自己可能去了另一個世界。
直到聽見媽媽的聲音,他才明白,他真的沒死,他沒能死成。
那些看過的記憶碎片全部都模糊了,但他卻想起來了自己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他不願死。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着,但他並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着。他之前已經連死都要真的經歷一次了,他還有什麼求知慾,他還想要知道什麼答案。他不想知道,他也無所謂。
“是了,是因為我的媽媽,我不想死了。我不願死,所以我沒有死。”他這麼想到,毫無道理卻又自然而然。
但他想知道自己還活着是為了什麼。
“我明明該死的,他讓我去死的,我還活着幹什麼啊?我明明該死的,怎麼到了最後一刻又像個廢物一樣不敢了。我不該活着的。可我不能死,我死了媽媽怎麼辦啊?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一個個問題像是炮彈般轟向他,炸得他頭疼欲裂,狼狽不堪。
他想不通,他想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死卻又沒有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想活卻又不願死,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了,他要瘋了。
“別想了!”
就在他大腦混亂得像是要裂開的一瞬間,一道聲音如天上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響。
“是啊,想這麼多有什麼用啊,他說的對,我就是個廢物,我就是個貪生怕死的廢物,我就是個想死又不敢死的廢物。”
貪生怕死,人性本能,沒有一個人不貪生,沒有一個人不怕死,貪生怕死的並不是廢物。經歷過極痛之後生無所欲一心向死的也不是廢物。認為自己活着毫無意義想去死,到了關頭卻又因仍有挂念不願邁步的更不是廢物。
許子航不是廢物,可他從那天起再也沒這麼認為過。
父,母,一個讓他失去了生的動力,一個讓他提不起死的勇氣。
“對不起。”這是許子航那天最後的心聲。
為了什麼對不起呢?又是向誰對不起呢?他只有一句對不起,他不願再多說半個字,他也不願再想任何事。
生而為人,我們實在不必抱歉,該道歉的難道不應該是那些作為施暴者的人嗎?
可這世上真的有人自我到從不覺得自己錯,真的有人自我到認為自己一切都是對的。他們怎麼會道歉呢,而光是道歉又有什麼用呢?
要對自己好一點啊,該對自己好一點啊。
可許子航該怎麼對自己好一點呢,他不想對自己好一點。儘管他活了下來,可他仍認為自己不該活。
可能他唯一對自己好一些的方法就是自那天後,什麼事都不再關心,什麼事都不再細想。也許麻木些,他會好一些。也許關上心門,才能保護自己。
也許想不明白的事情不去想,看不明白的人不去看,才是唯一可通的路。
從那天起,每一天都了無生趣,每一秒都無聊至極。許子航需要拚命地尋找生的樂趣,他開始更加沉迷於小說動漫中的夢幻世界,那裏是自由的,他的念頭在那裏可以天馬行空般任意翱翔。
他的媽媽護住了他那顆支離破碎即將消亡的心,而小說動漫里的一個個故事填補了他那顆空無一物只剩軀殼的心。
可他的那顆心,絕不是完整的,一定缺了些什麼。
或者說他的心中一定有些什麼藏了起來,誰也找不到。
誰能找到呢?自己缺些什麼,最後永遠只有自己能真正找到。
他現在找不到也不想找,但他一定會有想找的那一天,因為,他活了下來。就算他如何想死,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生。
自生與自滅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滅需要有足以對抗求生本能的勇氣,自生需要有立於天地間的能力。
既然許子航的生命沒有結束,那麼他的心也不會一直封閉。只是它關得太緊,不是隨便一把小小的鑰匙能打開的門。
終有一天,會有些事化作重劍攜摧城之勢一劍碎開許子航的心門,喚醒那頭沉睡良久的卧龍。
他會醒的,因為他是許子航。
而那天之後的一段時期內,許子航的飯量變得很大,一頓能吃四五個人的份。雖然這飯量實在有些誇張,但高玉霞還是挺開心的,畢竟平時兒子一碗飯都吃不完,能吃是福嘛,別管多能吃。可沒過多久,許子航的飯量就恢復正常了,當然,是許子航的正常飯量,傳說中的小鳥胃,一頓最多能吃一碗飯。
許子航長得瘦似乎不僅僅飯量原因,因為他暴飲暴食了一段時間沒有長胖,每天吃很多零食也沒有長胖。他一直覺得自己長不胖是身上有什麼毛病,甚至想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但卻從未向媽媽提起過,因為自己除了零食吃的很多,主食確實吃的很少。
許子航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麼問題,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怎麼完好無損地活過來的,更不知道那天躺倒在地上,他的眉心有一抹金光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