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萬事俱備

序(2) 萬事俱備

人類的蓬勃發展帶來了完備優雅的文明世界,泥瓦與磚塊堆砌而成的堡壘儼然成為了自然與文明的分界線。黑暗的中世紀已然成為過往,教堂為書本所取代,鐘聲被詩人們的吟唱覆蓋,一切都向著務實、科學的一面發展,而愈發顯現出世界的殘酷性——沒有了神學的障眼法,那些虛無縹緲的信仰不再為人所膜拜,剝去了光鮮的外表,惟余乾枯的內心,不信有前世今生的因果報應了,那就只剩下富者愈富、貧者欲貧的殘忍現實。

但好像,貧者們找到了能體現他們優越感的存在。無論他們多貧困,多拮据,他們終歸還是人,還是有着身為萬物靈長的自尊自傲。春季的一場暴雨後,無數的野生動物的腦袋就像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究竟是它們已潛伏於城市中歲月已久還是被某物驅使至此的,就不得而知了。這個江南水鄉的邊陲貧瘠之地一時顯示出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氣氛來。

最先是許多漂亮的鳥兒開始停駐在屋檐和樹冠上,它們看上去風塵僕僕,好像王室北狩而歸時的混雜着疲憊和榮耀的複雜情感。有資深的觀鳥者認出了其中的些許品種,有象徵著大洋彼岸新興帝國的美利堅國鳥——黑白分明、氣宇軒昂的白頭鷹;有來自遠方山脈的巨大食腐猛禽,一身烏黑厚實羽翼的禿鷲,東亞人口中臭名昭著的座山雕;白晝群鳥棲居,黑夜也不得寧靜。雕鴞已經佔據了每一戶人家的信箱,在信箱頂上安家落戶,引來了眾多議論。它們並沒有堅持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王室風範,飢不擇食地追逐馬路上掠過的田鼠和人家飼養的信鴿,除了養鴿戶的咒罵外,倒也沒有過多的困擾。反倒因為抑制了鼠患,這些寓意邪惡的鳥類竟受到了城市居民的歡迎。

英國人一向以他們曲折而複雜高明的下水道結構為傲,這造就了倫敦在世界各大城市中鶴立雞群的衛生狀況。他們也將此技術帶到了其殖民地。可就像倫敦的衛生設施無法阻擋鼠疫和黑死病的爆發一樣,此地的下水道也未能成為抵禦動物的屏障。截然相反,它反倒被許多披着鱗甲的動物當作了溫馨甜蜜的家。城市的下水道工人很快藉機開始了罷工,因為他們拒絕進入下水道與巨蜥和蛇共舞——那些時刻都流淌着唾液的噁心爬行動物不知從何時起,遍佈了下水道的各個角落,成群聚集在水流為垃圾所堵塞處,在污泥垢水中尋覓廚餘垃圾充饑;許多花花綠綠的蛇蜿蜒遊動在骯髒的流水中,有些甚至攀附到工人們上下往返的梯子上。可恰恰是因為這些爬蟲每日對垃圾的翻檢,下水道堵塞的問題居然得到了立竿見影的緩解。逐漸,一則都市傳聞流散開來——據說在迷宮般的下水道的最深處,一個巨大的積聚水源的盆地,在渾濁的水下盤踞着兩條大蛇,一蚺一蟒,一黃一紅,作為下水道實質上的統治者主導着巨蜥和群蛇每日的飲食棲居。

下水道的入口處出現了大大小小一群野豬,長嘴獠牙,猙獰醜惡,在佈滿鵝卵石的小溪邊飲食休憩。溪水處生長的苔蘚和蘑菇只能堪堪滿足這些大塊頭的胃口,它們似乎受到某種規矩的束縛,沒有衝進近在咫尺的莊稼地里肆意糟蹋,但這一禮貌還能存在多久,人們深表懷疑。如臨大敵的農夫們已經在他們的農田四周駐起籬笆與柵欄,購置了昂貴的獵狗,男人持槍應候,不斷尋求官府的關注卻無一回應。一頭毛色發白、身軀佈滿大塊斑點的巨豬,被群豬簇擁於當中,除了肚皮的起伏和厚重的鼻息,幾乎沒有什麼動作,不免顯得有些慵懶。有膽大的孩童湊到它身邊去揪它的鬃毛,它也滿不在意。這些豬在野地中掘食蚯蚓和植物塊莖,拱倒樹木分食甜美的樹根,好像是糟蹋了無數未開墾的土地;但經農戶透露,凡是被野豬糟蹋過的土地,正好不需耕耘便可播種,事半功倍。

成群的野狗開始出沒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它們的到來一時似乎帶來了一些積極作用——困擾了農戶們許多年的野兔危害在短時間內得到了極大遏制。那些褐色、黑色、灰色、赤色的野狗在飽餐兔肉之餘沐浴着月光出現在靠近城區的邊緣地帶,城區的人們在深夜被一聲凄厲悠長的狼嚎所驚醒——是一匹渾身烏黑的大狼,出沒在月光下,犬群在它的威懾與壓制下行動變得井然有序,雖然每一條狗都對無人看管的羊群投去覬覦的目光,卻沒有一條狗付諸行動。牧羊人光滑得像雞蛋的臉頰上浮現的驚恐很快轉變為疑惑,他紅着臉對鄉親們講述這個故事,那匹狼凶神惡煞的臉上彷彿有了歉意,就像對打擾到他和他的羊群表示抱歉一樣。形形色色的犬科動物被一併統屬在它的麾下,這隻狼的體格格外雄健,根本不需要動用牙齒,其餘狼和野犬都主動臣服於它,伏拜在它莊嚴又獰惡的相貌下。

近海處,人來人往的碼頭,漁民們有了額外的收入——絡繹不絕的人群來到平素敬而遠之的海面,來觀賞那些一反常態聚集在近海處的海豚和鯊魚,在清澈的碧波中來回徘徊,就像在等候什麼。一條龐大的鹹水鱷,在陽光明媚的上午映入眾人眼帘。它的脊背是顯眼的白色,粗糙如盔甲的鱷身與鯊魚的背鰭格格不入,因此它立即就被分辨出來。一眾無端的妄言接踵而至,它被小道記者們渲染成了吃人不眨眼的惡魔,從遙遠的澳洲海域不辭辛勞來此,是本世紀的未解之謎。更有激進的筆者寫道,它要為去年在昆士蘭海岸殉於海難的百餘乘客的命案負責。當它在萬眾矚目中爬上海岸,張開尖牙密佈的血盆大口在陽光下休養生息時,無數的相機閃光便鋪天蓋地而來。

本着不去打擾死者安寧的美德,墓地向來是寧靜的。而鬣狗的到來讓這一切成為歷史。它們掘開墳墓,咬開棺材,將下葬不久的屍體分而食之,大快朵頤;連業已枯朽的屍身也不放過,那森森白骨還有什麼營養可以吮吸?它們偏偏要一視同仁全部翻出來,每一根骨頭都咬一口,將骷髏也嚼得粉碎,無論是否咽的下去,胃是否能承受。不過倒是有那麼一句話,抑制鬣狗腸胃的並不在於其胃酸的消化能力,而在於它的牙齒。儘管這些動物冒犯死者的舉動引起眾怒,但依然得到了一些客觀者的發聲:因為愈發擴大的墓園面積,許多良好的耕地被廢棄,人不能對已下葬的同胞下手,鬣狗的到來索性解決這一難題。而這些來自非洲和中東的動物好像也把人類社會的三六九等了解得十分透徹,它們從不去觸碰那精緻豪華的富人家的棺材,就像知道他們不好惹一樣;它們成群結隊地糟蹋貧苦人家質樸簡單的墳地,欺善怕惡,盡挑軟柿子捏。對於這一奇景,信奉科學的部分居民給予了簡單明了的解釋——鬣狗沒有這種智慧。它們只是苦於富家棺材堅固厚實難以損毀罷了。

小鎮北邊的大片牧地,經由海風裹挾着帶來的病菌,得不到新鮮血液的牛群染上了惡疾。這些孱弱的家畜不能抵禦來自病毒的侵襲,而高昂的治癒費用讓處於社會下層的牧民根本無力負擔。儘管已有個別牧民有了壯士斷腕的決心,開始殺死染病的牛來保全其餘牲口,但為時已晚。就像枯萎病在田野中蔓延、豬瘟席捲歐洲那樣,牛群中奄奄一息的個體呈幾何倍數增長。乍然出現在北方的野牛讓這些貧苦人絕處逢生——它們的到來令鄉間出現了古歐洲時的風采,那些孔武有力的肩峰高聳的野牛,輕而易舉擊敗了羸弱的家養公牛,與逆來順受的母牛交合,這一混亂局面中誕下的牛犢竟然有着出奇頑強的免疫力,受到野牛染指的牛群或多或少減少了損失,為可憐巴巴的牧民們挽留了些許本錢。相比之下,被野牛銳利的犄角頂傷甚至致死的公牛們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只要確保自己的妻兒對這些魁梧的牛保持安全距離,牧民們是樂於看見它們融入自己的牛群的。

如果說上述種種都還在居民可以忍耐的範疇內,野豬也好,狼也罷,或多或少竟然也融入了人們的生活,對日益被破壞的自然環境打進了一針強心劑。而下面陸續到來的大型猛獸則成為了迫在眉睫的大問題,觸碰到了人民安全問題的底線。

那早已廢棄的動物園中,重新恢復了生氣。一身斑斕色彩的大貓重歸故土:猞猁橫卧在被藤蔓與苔蘚覆蓋的大門柱石上梳理鬍鬚皮毛;山獅踏着輕盈的腳步遊盪在年久失修的白色大理石建築物中回顧往昔;美洲虎泡在噴泉的汩汩流水中躲避夏日的驕陽酷暑;虎豹則不問晝夜把守在曾經的園長辦公室門前,豹子在它的大塊頭表親面前獻盡殷勤,果然應驗了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句醒世恆言;一群漂亮的雌獅在多年無人打理的後院裏疊羅漢睡覺,眾星捧月般簇擁着那耀武揚威的雄獅。這些自然界最精美的殺戮機器沒有像野狗和狼一樣融入小鎮去,它們也難以融入——它們太大、太危險,居民不會容忍它們四處行走;它們的腸胃也太嬌貴,不能忍受蔬果和人類的廚餘垃圾,必須飽食新鮮的血肉才能維繫其生存。因此種種,註定了它們只能成為超脫凡塵俗世的一部分,看上去地位崇高,實則不過仰人鼻息,完全靠着那辦公室中丟出的肉來生活,不得自由。

曾經隸屬於動物園的產業,那些鬱鬱蔥蔥的果樹,因為失去了主人,被居民搶掠一空,年年都不會剩下一枚果實。此時則久違地出現了瑩瑩果實掛滿枝頭的盛景。許多身材粗壯而又動作輕柔的熊出現在林中,它們是雜食動物,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卻有着不亞於大貓的尖牙利爪,同樣不能為人所接受。在這裏落個清閑不失明智。黑熊臃腫肥胖的身軀看上去就像個憨厚樸實的老農,坐在田間,東一口西一口啃食甜津津的玉米桿;懶熊攀伏在粗壯的樹榦上,伸長了脖頸去咬掛在枝頭的黃瑩瑩的芒果;在勤儉這條路上,它們並不遜色於精打細算的貧者,因居民瘋搶而不堪重負死去的果樹也不會被浪費——安第斯熊吃掉樹皮後會繼續深入,刨去堅硬的部分,取食柔軟的樹芯,直至一整棵樹都被吃空,留下一具軀殼。在林野深處,兩頭巨熊在這裏躲避熾熱的陽光:一頭毛色紅褐的棕熊,一頭潔白中帶着晨曦粉色的北極熊,它們不適應小鎮南邊春夏兩季溫暖的氣候。陽光把白熊微粉的皮毛照射得幾近透明,露出了黑色的皮膚,它本來是要徜徉於海水中的,但顯然居民一時不能接受它;棕熊在歐美人眼中是蠻橫、兇猛、恐怖的代名詞,這頭站立起來有兩個成年人高度的巨熊是這裏最大最可怖的掠食者,每日漿果的餐食讓它無聊乏味之甚,只有期待從辦公室高樓里偶爾扔出的一兩條鹹魚來打打牙祭了,還要與身邊那個同樣饑渴的白色同胞搶奪。

因為年久失修,又經受風雨侵蝕,動物園中的殘磚碎瓦遍地,一片狼藉,不堪入目。負責收拾這一切的是那迄今為止最大的陸生哺乳動物,在人類文化中寓意吉祥如意、智慧如柏拉圖的大象。一頭烏黑色的大公象,額頭飽滿凸出,就像鵝蛋一樣光滑碩大;粗壯有力的象鼻拾起牛犢般大的石塊不費吹灰之力,被它丟擲到一旁,壓扁了無辜的流浪貓;遇上難辦的,它扇動着蒲葵大耳,象鼻與前肢一併用力,把這些幾乎有它身軀一半大的建築物殘餘推到園外。因為無人打理修剪而四處蔓延的雜草不分地域給園區點綴,當殘餘的無用建築物被清除,更多的藤蔓和野草也露出眉目。那些犀牛便在大象的役使下開始工作,白犀牛寬大的嘴唇像割草機一樣把多餘的草莖咬下;黑犀牛用細膩的筷子樣的吻部輕柔地捏住藤蔓,像zhongguo人吃麵條那樣吸進肚去;來自yindu的龐大獨角犀牛則同河馬一起將園區水域中肆意生長的蘆花與蓮蓬盡數消滅。

只有一隻長頸鹿,與這忙碌的眾生格格不入。它站在高樓旁,得益於其傲視群雄的高度,它漂亮的腦袋剛好能夠到園長辦公室的窗口。當那形銷骨立的男孩把瘦削的臉從窗口伸出來,它便伸出藍色的舌頭對着主人的臉一頓清洗。在陽光的普照下,它身上的大塊斑紋就像綴金的袈裟一樣閃閃發光,引人注目。它挺拔、穩健的長頸就像一個平和的過渡,從清逸俊秀的鹿頭到魁梧壯碩的身軀,渾然天成,沒有一絲瑕疵與不合之處。大象高昂鼻子也夠不到它的高度,因此只有它能享受與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的主人面對面的殊榮,也是它最先吸引來了小鎮居民對於這破敗動物園重新煥發生機的注意。許多鹿環繞在它身邊,一隻身材高挑的駝鹿把碩大的角靠在它身上,用鹿角邊緣鋒利的缺口替它挑去身上的寄生蟲。周圍是一群皮毛光滑水亮的加拿大馬鹿,面孔清癯秀氣,腰細腿長,聚合在一起時散發出淡淡的麝香。在男孩豢養的一眾茹毛飲血的猛獸中,突兀地出現一群咬松嚼柏的鹿兒,出淤泥而不染,拒腐蝕永不沾。他沒有選擇讓威風凜凜的獅、虎成為他的貼心奴僕,也把被眾多年輕人奉若精神信條的野狼拒之門外發配邊疆,而選擇了平平無奇的鹿照料他的飲食起居,永遠讓自己被清氣所包裹,即便他與豺狼虎豹廝混了許多年頭,即便他是這世上最了解這些動物的人,他卻沒有表現出一點猛獸的恣睢暴戾,而愈發地接近那些鹿的文雅、溫馴。

“拿破崙講,一隻綿羊領導的一群獅子不能戰勝一隻獅子領導的一群綿羊。這是句瘋話。所以他最終只能困守孤島,鬱鬱而終,”男孩有着自己獨特的見解,“等着吧,那些洋老爺耗不起,他們會主動來找我的。到時我就可以給你們謀求一份體面的工作,你們再不用到野外去經受風吹日晒,過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了。”十幾年嘔心瀝血苦心孤詣的登攀,即將在這一天得到應驗。這其中滿含的復仇心理,並不僅僅是對當初莫欺少年窮的豪言的證明,更是為了受人類剝削千百年的動物界、為背負了千百年罵名而如今一朝蘇醒的豺狼虎豹求得解放。

即便這一解放的代價是男孩兒無數骨肉同胞的失業。但他毫不在乎。在他的內心,早已把忠心侍奉他的動物當作了同類,至於人,只是外表軀殼罷了。

讓我們回到二十二年前,回顧這個男孩傳奇的前半生,回顧一個懦弱、文雅,同時具備領袖品質和極大缺陷的男孩兒,塑造他龐大動物帝國的艱辛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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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巾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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