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集資鬧劇
喻行長怎麼也沒有想到,王加根真的把鄒肖村支部書記請過來了。見到鄒平安,他先是說好話,進而又責備他不夠意思。
雙方很快就吵了起來。
由於鄒平安軟硬不吃,執意要求B銀行辦理支票業務,喻行長只好撥通花園鎮“一把手”黃書記的電話,想搬出黃書記來壓他。
鄒平安根本就不吃那一套,甚至連黃書記的電話都懶得接聽。
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搞得大家都很疲憊。
直到傍晚快下班的時候,喻行長才說:“這樣吧,你們明天上午再過來。轉或者不轉,我一定給你們明確的答覆。”
王加根看了看手錶,說了聲“行”,就和鄒平安、程繼切一起走出了喻行長的辦公室。
來到大街上,王加根要請鄒平安吃晚飯。鄒平安客氣地推辭。王加根不由分說,叫來一輛面的,連拉帶推把鄒平安弄上車,直接開到了老城區。路過中國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時,他又下車叫上韓忠勇、高超雄和司機小季,一起前往花園火車站對面的五一飯店。
幾個人高高興興地吃飽喝足后,王加根讓司機小季開車送鄒平安回家。他們幾個人則步行往回走。在路上,韓忠勇一個勁地說鄒平安夠意思,連花園鎮吳鎮長的面子都不給,一直向著A銀行。這樣的客戶真是太難得了。
“喻行長不會善罷甘休的。”王加根不無憂慮地說,“我估計他會去找花園鎮的黃書記。”
韓忠勇覺得王加根的分析有道理,於是說:“要不我們現在去向劉行長彙報,讓他先去找找黃書記。”
王加根和高超雄也認為非常有這個必要,就跟着韓忠勇一起前往劉崇高的宿舍。
劉崇高聽過他們的彙報,顯得有點兒猶豫。他說,自己與花園鎮黃書記打交道不多,說話可能起不了什麼作用。萬一黃書記開口向他要貸款,他還不好答覆。
“要不你們先去試試,不行的話,我再出面?”他又把皮球踢給幾個下屬。
韓忠勇認為這樣不妥當。他說:“政府官員最講究身份對等,你這個行長不出面,讓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去,黃書記肯定不高興。事情辦不成不說,還會起負作用。”
劉崇高被逼到了牆角,只好勉強答應了。
他讓王加根帶上兩條“紅塔山”香煙,並囑咐用報紙包好,然後幾個人浩浩蕩蕩地前往花園大橋頭的花園鎮政府大院。進院子的時候,迎面開出來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一看牌照,是B銀行孝北縣支行喻行長的車子。
“喻行長肯定是去找了黃書記的。”望着忽明忽暗的汽車尾燈,王加根非常有把握地推測。
其他人也認為有這種可能。等他們敲開黃書記的家門,進入客廳,看見茶几上沒來得及收拾的茶杯,以及煙灰缸里的煙蒂,加上滿屋子的煙味,證明王加根的判斷是對的。
劉崇高把帶來的兩條“紅塔山”香煙放在茶几上,再才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
黃書記笑着說:“不瞞你們說,B銀行的喻行長也來過。他前腳走,你們後腳就來了。”
幾個人表情複雜地笑了笑。
黃書記接著說,A銀行和B銀行都是花園鎮的財神爺,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兩家銀行對花園鎮的支持都很大,他從內心裏表示感激,也不想偏袒任何一方。
“我本來已經答應了喻行長,明天上午去B銀行等鄒平安。既然你們現在來了,我明天早上就說要開會,扯個理由不去了。”黃書記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狡猾,態度鮮明到露骨,“花園鎮只負責按時把征地補償費付出去,至於城中村在哪家銀行開賬戶,資金轉到哪家銀行,讓城中村自己決定,鎮裏絕對不干預。你們與B銀行好好協商,也不要把關係搞得太僵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加根騎車來到B銀行孝北縣支行,站在大門口等鄒平安。兩人會合后,就一起上樓去找喻行長。
雙方見面后,鄒平安與喻行長話不投機,沒談幾句,又爭吵起來了。兩人情緒都比較激動,拍桌子打椅子,臉紅脖子粗,面相像關公。
王加根站在旁邊作壁上觀,保持緘默,沒有插言。直等到吵架的兩個人都累了,如拳擊選手中場休息的時候,他才從上衣口袋裏把支票搜出來,遞到喻行長面前,請他簽字。
“我不負責具體業務,你去找分管會計結算的邱副行長。”喻行長氣鼓鼓地說。
王加根趕緊從喻行長辦公室退出來,在走廊里逢人便問,邱副行長在哪個辦公室辦公。見到邱副行長,他還沒開口,對方就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兩人也唇槍舌劍地吵了起來。
王加根要求邱副行長他簽字,他又開始踢皮球:“大額存款轉出我當不了家,必須由支行一把手簽字!”
王加根聽到這兒,轉身就走,再次回到喻行長辦公室。
他怒氣沖沖地質問:“你們互相踢皮球,到底是什麼意思?本來是持票人就能辦理的業務,你們非要收款人來。現在持票人收款人都來了,你們還是不轉賬。這不是故意刁難客戶嗎?B銀行孝北縣支行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兒信譽?”
喻行長惱火地把手一揮:“我們不講信譽!”
“這是你喻行長親口講的,B銀行不講信譽!”王加根抓住這句話不放,“我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脫下褲子將就你們。如果你們是這種態度,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會把這兩天的經歷,以及你剛才所說的B銀行不講信譽,原原本本地寫下來,寄給報社。你相信不相信?”
這話如果出別人之口,喻行長也許會認為是嚇唬他的,但王加根說出這話,他就不能不認真對待了。王加根的大名他經常在報刊雜誌上看到,在廣播電視裏聽到。特別是那次孝北縣成立兩周年籃球賽,很普通的一場縣級單位組織的比賽,硬上讓他弄上了《湖北日報》,足以可見這傢伙筆頭子厲害。喻行長沉默不語,也不願意簽字。
王加根步步為營,問喻行長是不是非要逼着他回去寫東西。
“要寫你就去寫唄。”喻行長嘀咕道,聲音比先前小了許多。
“行!那我們走着瞧!”王加根氣呼呼地甩門就走。
鄒平安也跟在他後面下樓了。兩人走出B銀行孝北縣支行辦公樓,站在他們停放自行車的地方,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
“寫信到報社投訴太慢了,光審稿子就得好幾天。還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刊登。”王加根有點兒為難地實話實說。
“就是。你已經警告他們要投訴,說不定喻行長馬上就會去孝天報社做工作,讓你的投訴信如石沉大海。”鄒平安附和道,“再說也沒有必要因為這件事,你們兩家銀行就撕破臉,鬧得滿世界都知道。”
“這個道理我懂咧。”王加根笑着說,“我也就是嚇唬嚇唬他,逼着他把字簽了。沒想到喻行長老奸巨滑,沒上我的當。”
“這事真是傷腦筋。接下來怎麼弄呢?”鄒平安一籌莫展,“要不我們還是去B銀行營業室,堅決要求轉賬。他們再不辦理,我們就掀他們的櫃枱。什麼需要行長簽字?那是B銀行內部的規定,我們不吃他們那一套!”
理是這個理,但絕對不能這麼做。王加根是銀行職員,知道影響銀行正常營業辦公秩序會帶來什麼樣的嚴重後果。
“蠻幹解決不了問題。”他笑着勸阻鄒平安,接著說,“我這裏還有最後一張牌,那就是找縣人民銀行——讓監管部門來處理我們兩家銀行之間的紛爭。”
“那還等什麼?我們這就去縣人行。”鄒平安急不可耐地說,“我就不信沒人能治得了他們B銀行!”
他們各自騎上自行車,幾分鐘就到了人行孝北縣支行。
人行段行長聽完他們的投訴,顯得非常重視。他說:“眼下人總行正在專項治理違反《票據法》的行為,如果你們反映的情況屬實,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段行長抓起桌上的電話,直接找B銀行孝北縣支行喻行長核實情況。這個電話打了近半個小時,段行長自始至終口氣都非常嚴厲。他告訴喻行長,如果沒有正當理由,就必須無條件付款。否則,他們將對B銀行孝北縣支行予以嚴厲的處罰。
放在話筒,段行長對坐在沙發上的兩位投訴人說:“你們再去B銀行試試。如果他們仍然故意作梗,你們就打我的電話。”
再次來到B銀行孝北縣支行營業室,王加根靈機一動,把身上的兩張轉賬支票都拿出來,同時從營業窗口遞進去。
銀行櫃枱裏面的營業人員接過支票,看了看,疑惑地問:“不是說有一筆款項要轉走么?怎麼變成了兩筆?”
王加根狡黠地一笑:“你們一拖再拖,就又來了一筆唄!提前給你們打聲招呼,後面接着還有好多筆呢。”
“轉兩筆我可做不了主。我要向領導請示一下。”營業人員站起身,去找營業室主任。
營業室主任又抓起電話,向樓上的B銀行孝北縣支行領導彙報。
過了好一會兒,營業人員才拿着支票回到座位上,什麼話也沒有說,就把這兩筆支票轉賬業務給辦了。
王加根收好轉賬回單走出B銀行孝北縣支行,喜笑顏開,得意洋洋地向鄒平安提議,找個地方喝兩杯,好好慶祝一下。
鄒平安看了看手錶,還不到十一點,就謝絕了王加根的好意,騎上自行車回家去了。
王加根也上了自行車,一身輕快的往老城區疾馳。
回到單位,還沒等他宣佈好消息,鍾秀娟就黑着臉來到他身邊,神情緊張地說,市分行總稽核、稽核科長和存款科長都來了,調查A銀行孝北縣支行集資放款的事情。
“這事市分行是怎麼知道的?”王加根好奇地問。“更何況,我們還沒開始搞呢。”
鍾秀娟說,集資放款是沒有開始搞,但劉崇高擔心市分行不同意,就讓她造了個假登記表,又填寫了幾張假借據,通過傳真發給了市分行。劉崇高的本意是弄一個先斬後奏的假象,逼着市分行同意,結果不僅沒有達到目的,反而把市分行的稽核人員召來了。
“他總是做這些沒屁眼的事情!”王加根惱火地罵道,“現在羊肉沒吃到,倒惹得一身騷。”
一周前,劉崇高提議A銀行孝北縣支行搞內部集資。每個幹部員工存四萬元錢,定期兩年,按年利率百分之二十五計息。也就是說,四萬元集資款交齊后,每年可以得利息收入一萬元。他的這個提議在支行行長辦公會議上通過後,又在全行幹部職工大會上宣佈了。
宣佈的第二天,劉崇高心裏又不踏實,找到王加根,說百分之二十五的利率是不是太高了,乾脆調成百分之二十。
王加根說,現在各營業網點櫃面搞存款,一年定期存款利率都是百分之二十。如果內部職工集資利率也是這麼高,就沒有什麼吸引力,也失去了為員工謀福利的意義。
“更何況,您昨天已經在全行幹部職工大會上宣佈了。朝令夕改,太不嚴肅,也不好向員工交待啊。”
王加根說的是事實。
雖然國家明令禁止高息存款,但銀行高息攬存卻屢禁不止。比方一年期定期存款,中國人民銀行的掛牌利率是百分之十點九八,而商業銀行實際存款利率大多為百分之二十。當然,這麼高的利率商業銀行不敢對外宣傳,也不敢明目張胆地吸存,只能在背地裏悄悄地進行。在操作手法上,各家銀行也不相同,比較流行的做法,就是提前支付一部分利息給客戶,即所謂的貼水。
存單上記載人行規定的掛牌利率,另用一個《高息登記薄》記載約定的實際支付利率。掛牌利率與約定利率形成的差額利息,由銀行在辦理存款時提前支付給客戶,交客戶簽字確認。因此,這些高息攬存業務,監管部門在檢查時很難發現,存單上看不出任何破綻,只要商業銀行把《高息登記簿》保管好,不讓檢查人員發現就行了。
貼水的資金是銀行正常存款利息之外的支出,也是造成銀行財務虧損的重要原因。老實講,如果從追逐利潤和控制成本的角度考慮,銀行都不願意抬高利率,去吸收高息存款。可環境不由人。其他銀行都在搞高息存款,如果某一家銀行潔身自好,那存款就會嘩嘩地流入其他銀行,這家銀行的存款就可能直線下降。這種後果是很嚴重的。道理很簡單:沒有存款拿什麼發放貸款?不發放貸款哪兒來的收入?沒有收入還開什麼銀行?長此以往,銀行不僅賺不到錢,連保支付都成問題。因此,無論籌資成本多麼高,各家銀行都爭着抬高利率。這種情況惡性循環,各家銀行已經身不由己。
由於高息攬存非常普遍,監管部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針過針、線過線地較真。當然,如果有人拿着確鑿的證據舉報,那又另當別論。人民銀行管不了高息存款,對內部集資就更沒有辦法了。
內部集資無須開出存單,只需要打張收條,或開張收據,就可以把錢彙集到一起。劉崇高原想通過內部集資弄幾百萬資金放貸款,賺到錢之後,除了支付集資款的息錢,還可以為職工謀些福利。現在貸款那麼緊張,年利率百分之三十都有人搶。令人遺憾的是,當他把這一想法向A銀行孝天市分行彙報時,市分行存款科不同意。
劉崇高於是耍弄小聰明,讓鍾秀娟造了張《中國A銀行孝北縣支行內部集資登記表》——職工姓名、集資金額都是虛構的;又填寫了幾張發放貸款的借據——借款人、借款金額當然也是胡編的。他讓辦公室用傳真機把這些東西傳到A銀行孝天市分行,然後給存款科長打電話,謊稱孝北縣支行的內部集資已經搞完了,籌集到的資金也都發放出去了……
劉崇高原本是想弄個生米已經煮成熟飯,讓市分行存款科長無可奈何地接受這一事實。沒想到,市分行存款科長也不是吃素的。
收到傳真后,他馬上向市分行領導彙報。市分行領導一聽,馬上就炸了鍋。這還得了!A銀行孝北縣支行居然自作主張搞內部集資,高進高出,賬外經營。於是,就派出了由市分行總稽核帶隊的調查組,到A銀行孝北縣支行核實情況。
調查組一行五人到孝北縣支行后,翻報表,查傳票,找人談話,搞得雞飛狗跳。從上午開始查了一整天,還是沒有下結論。吃過晚飯後,調查組繼續工作。
王加根負責接待調查組。
他累得心力交瘁,趁大家都在忙碌的時候,偷偷溜回家小憩了一會兒。深夜十點多鐘,他又被電話鈴聲吵醒了。他抓起話筒,聽到的是韓忠勇慌慌張張的聲音:“你快來一下,拿五條煙給我!”
天那麼冷,剛把被子睡熱,王加根真不想起床。在方紅梅的勸說下,他才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頂着深夜的嚴寒來到辦公樓,看見韓忠勇正在樓道里焦急地等他。
“快搞完了,檢查組晚上還要趕回孝天城。”韓忠勇火急火燎地說,“劉行長的意思,給他們一人派一條煙。快點兒,夥計!”
王加根快步走進存款股,打開鐵皮櫃,拿了五條“紅塔山”香煙交給韓忠勇。
韓忠勇抱起香煙,趕緊就往二樓小會議室跑。
結果,小會議室里一個人也沒有。
韓忠勇又慌裏慌張地上三樓。上樓梯時,被台階絆了一下,他差點兒摔倒,香煙掉了一條到地上。韓忠勇彎腰把香煙撿起來,繼續上樓梯。
三樓也沒有看到檢查組人員。
他又從三樓下到二樓,從二樓下到一樓……來到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門房處,看見市分行檢查組成員正準備上車。
他趕緊跑過去,把香煙塞進車廂。
檢查組組長從車上走下來,惱着臉把韓忠勇訓斥了幾句,讓他把香煙拿走。
韓忠勇臉頰上的肌肉痙攣着,只好走過去,從車上把香煙全部抱下來,顯得非常尷尬,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