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東窗事發
檢察院工作人員來抓丁仲元的時候,正值周末休息,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裏知道的人並不多。
說法也各不一樣。
王加根聽到的版本是:星期六中午,一輛車身寫有“檢察”二字的小汽車開進了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停在職工宿舍樓三單元的門洞前。從車上下來三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徑直前往二樓丁仲元家,把正在午睡的丁仲元帶走了。當天傍晚,又是這輛車再次到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帶走了丁仲元的老婆。第二天早上,他們居住不久的新家就被抄了。據說,搜出了六千多元現金、一千多塊錢的國庫券和好幾張銀行存單,總金額有二十多萬元。另外,把他家剛買的大彩電也搬走了。
是真是假?王加根也拿不準。
不過,有一點兒是肯定的:周一上午,丁仲元確實沒有上班——他那間“副行長室”房門緊閉,一直沒有打開。一直到上午十點多鐘,王加根接到孝北縣人民檢察院打來的電話,要求A銀行孝北縣支行準備一套鋪蓋行李和日常生活用品,送到縣檢察院去。
“這事你們暫時不要告訴丁仲元的家人。”來電話的人囑咐。
王加根放下話筒,感覺如同做夢一般,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看來丁仲元真的被抓了,而且問題比較嚴重,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王加根翻開電話記錄本,提筆準備作記錄,可思索片刻,又把記錄本關上了。他覺得這事沒有記錄的必要,直接去請示趙國棟算了。
來到趙國棟的行長室門前,房門也是關着的。王加根在門板上敲了幾下,沒聽到反應。
正欲再次敲門時,走道里傳來胡蓉的聲音:“王主任,趙行長不是去漢川開會了嗎?”
“哦,對對,我都糊塗了。”王加根感激地望了胡蓉一眼,同時也為自己的驚慌失措感到不好意思。
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個副行長被抓了么?抓的又不是我王加根,跟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慌什麼慌?
這樣一想,他慢慢平靜下來,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趙國棟兩天前就去漢川汈汊湖幹部培訓中心開會了。程金林今天早上去了孝天城,說是去跑他大兒子畢業分工的事情。丁仲元又出事被抓了。看來,支行只有萬建偉一個行領導主事了。
王加根深吸一口氣,稍微穩定了一下情緒,走向萬建偉的辦公室。
門是開着的,但裏面沒人。
王加根樓上樓下尋找,逐個股室地詢問。大家都不知道萬建偉的去向。他又下到一樓的支行營業室,還是沒有。去哪兒了呢?
門既然開着,說明人沒有走遠。
會不會去廁所了?王加根從支行營業室的後門出來,走向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西南角的公共廁所。
還是不見萬建偉的蹤影。
王加根走出臭烘烘的廁所,懊惱地返回三樓辦公室。坐在沙發上,他一臉沮喪地喘着粗氣。
見他心急火燎的樣子,胡蓉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也不敢貿然打聽。她提起牆角的暖水瓶,往王加根的茶杯里摻了些開水,隨口關切地問道:“找到萬行長沒有?”
“沒有啊!樓上樓下找遍了,廁所里也找了,就是沒看見人。縣檢察院還等着我們送東西去呢!”王加林懊惱地發泄。
“他會不會回宿捨去了?”胡蓉提醒道。
王加根一聽,覺得有這種可能,馬上抓起電話筒,撥到了萬建偉的宿舍。
電話嘟嘟嘟地響了幾聲,果然有人接聽,而且正是萬建偉。
王加根簡單地彙報了孝北縣人民檢察院的來電內容。
萬建偉顯然非常驚訝,說馬上就到辦公樓,見面后再議。
僅僅過了五分鐘,萬建偉就氣喘吁吁地來到了支行辦公室,慌慌張張地問:“什麼情況?檢察院什麼時候來的電話?說了些什麼?”
王加根如實相告。
萬建偉聽后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王加根:“丁仲元到底犯了什麼事情?既然縣檢察院介入,估計與貪污受賄有關聯。是支行成立以前的事呢?還是支行成立以後的事情?”
王加根一無所知,自然是一臉茫然。他現在關心的是,鋪蓋行李買什麼樣的?日常生活用品買哪些東西?如何送到縣檢察院去?還有,這件事到底告訴不告訴丁仲元的家人?
雖然縣檢察院有明確要求,但無論從道義上講,還是從感情上講,萬建偉和王加根都覺得應該通知丁仲元的老婆。大家畢竟在一個院子裏住着,寧文莉又是A銀行孝北縣支行員工,還是中心儲蓄所主任。
兩人達成共識后,就一起下樓,前往丁仲元家。
丁仲元家住三單元二樓,是整棟宿舍樓裏面積最大、樓層最好、結構最優的一套房子。
門被敲開后,王加根發現客廳里光線比較暗。沒有開電燈,茶几上栽着兩支蠟燭。昏黃的燭光,映照出十幾個人的身影。這些人散落在沙發上、椅子上、凳子上,或倚牆而立,靜靜地站着。所有人都神情沮喪,默不作聲。仲元他媽和他女兒,還在不停地抹着眼淚。那場景,就像家裏死了人,正在等着出殯一樣。
聽到萬建偉和王加根說話的聲音,寧文莉從裏屋走了出來。
她眼睛紅腫,蓬頭散發,衣衫不整,趿着拖鞋,完全沒有平日光鮮照人和神采飛揚的精氣神。
“停電了?”王加根問。
“沒有。可能是我們這單元線路出了問題。”寧文莉聲音沙啞地回答。
萬建偉正好接上話頭:“就是嘛!我剛才在家裏還有電的嘛。”
見客廳里人多,王加根把寧文莉叫到通往陽台的那間房。正欲轉達孝北縣檢察院的電話內容,卻見地上擺放着一捆鋪蓋行李,一個洗臉盆,以及毛巾、水杯、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
顯然,丁仲元家裏已經得到了消息。
王加根與萬建偉對望了一眼,多少有些疑惑不解。
既然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就沒有商量的必要。王加根囑咐,已經立冬了,天氣轉冷,棉絮要帶厚一點兒的。
萬建偉讓王加根去辦公室拿兩條香煙,塞在被子裏面帶進去。
前往支行辦公室拿煙的路上,王加根心裏犯嘀咕:帶香煙進去?檢察院會轉交給丁仲元嗎?他抽得到嗎?縣檢察院也是扯淡,既然已經通知了丁仲元家裏,為什麼又讓我們銀行準備他的生活日用品呢?還故弄玄虛地要求保密!
所有東西準備齊全后,王加根這才記起沒有汽車。支行的三輛小汽車有兩輛外出,剩下那輛是運鈔車,要去營業網點接錢箱子。
“沒關係,我自己想辦法。”寧文莉見王加根為難的樣子,大度地說,“仲元有個表弟在縣法院當庭長,弄輛車子用一下應該沒問題。我來給他打電話。”
車輛安排妥當后,萬建偉和王加根就告辭了。
回辦公樓的路上,萬建偉往王加根身旁靠了靠,壓低嗓門神秘兮兮地說:“你注意到沒有?仲元家的彩電好像真的不在了。”
王加根當然注意到了。
A銀行孝北縣支行新宿舍樓投入使用后,他曾去過仲元家好幾次。有時是受邀去喝酒,有時是陪客打麻將。他對仲元家裏的佈局和傢具擺放是比較熟悉的。客廳里正對大門的東北角,倚牆有一組褐色低櫃,低柜上面擱着一台大彩電。剛才他和建偉進去的時候,看到低柜上的大彩電沒有了,空蕩蕩的,顯得很不協調。
丁仲元長期在花園鎮工作,擔任A銀行花園辦事處的“一把手”。A銀行孝北縣支行成立后,又晉陞為支行副行長,排在副職的最前面。按照大多數人的想法,只要空降鍍金的趙國棟一走,他就會成為A銀行孝北縣支行的“一把手”。
本來前途無量,轉眼卻進了班房。世事真是難料啊!
看來,為人還是應該走正道,謹言慎行,嚴於律己,不幹違法亂紀的事情。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心莫貪,貪心必翻船。
正在王加根感慨萬千的時候,萬建偉又向他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既然檢察院來電話告訴我們丁仲元被抓了,按照銀行重大突發事件管理規定,我們是不是應該向市分行和縣人民銀行報告呢?”
王加根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不應該是萬建偉問他,而應該是他問萬建偉,於是把皮球踢回去:“您是領導,我聽您指示。”
萬建偉楞了一下,又明知故問:“趙行長在漢川開會還沒回來?”
王加根“嗯”了一聲,補充道:“程行長有事去孝天城了。”
意思非常明白,這事只能由你萬副行長拍板,再沒地方推了。
“走走走,我們先給趙行長打個電話,徵求一下他的意見。”萬建偉加快腳步往前走,邊走邊問,“你有趙行長的手機號碼嗎?”
“有。”王加根回答說。
整個孝北縣城,能夠用上“大哥大”的人沒幾個。A銀行孝北縣支行只有趙國棟享受這樣的待遇。幾個副行長別說用手機,連座機電話都沒有,對外聯繫只能到支行辦公室打電話。
電話接通后,萬建偉簡單地彙報了一下情況。
電話那頭的趙國棟如同腦袋挨了一悶棍,好半天沒有吱聲。
“趙行長,這事我們要不要向市分行和縣人行報告呢?”萬建偉緊跟着問。
過了好幾秒鐘,才傳來趙國棟有氣無力的聲音:“你稍等一會兒。市分行領導都在這裏開會,我去向何行長和王行長請求一下,看他們是什麼意見。你就在電話機旁守着,不要走開啊。”
過了二十多分鐘,趙國棟用手機回了電話,說他馬上從漢川趕回孝北縣城,其他事情回來商量后再定。
就在萬建偉與趙國棟通電話的時候,一輛裝有警燈、車門上寫有“法院”二字的白色小汽車開進了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
汽車停在宿舍樓三單元的樓洞口。司機下車后,繞到車后打開後備箱。寧文莉抱着被子,還有一個男人端着洗臉盆、拎着裝滿東西的塑料桶,從樓洞裏走出來。他們把東西放進汽車後備箱后,又一起上車,小汽車轉瞬之間就開走了。
這場景自然逃不過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樓上樓下的眼睛。
宿舍樓和辦公樓上,大家開始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議論紛紛。以往談起丁仲元,大家的語氣都是敬畏的。恭維、讚美、吹捧、討好聲不絕入耳,今天完全不一樣了。就連丁仲元分管的信貸人員也不例外。羅新初、田桂平、姚麗琴都像剛剛喝了酒一樣,興奮得滿臉通紅,敲怪話,撇涼腔,冷嘲熱諷,幸災樂禍。
關於丁仲元究竟犯了什麼事,也是眾說紛紜。
有的說,他審批貸款時以權謀私,收受賄賂,拿回扣;有的說,他當A銀行花園辦事處主任時私設小金庫,孝北縣支行成立后又沒有如實上交,把小金庫的錢與幾個心腹瓜分了;有的說,他挪用公款做生意賠了錢,還拿公款去澳門賭博;有的說,丁仲元是栽在建築工頭宋金宇手上。宋金宇不知因為什麼事被抓了,在受審的時候,他供認,為了拿到A銀行孝北縣支行營業辦公樓和新宿舍樓這兩個工程,曾送給丁仲元十萬元現金……
丁仲元究竟是因為什麼倒的霉,其實大家都說不清楚。
下午三點多鐘,趙國棟突然出現在A銀行孝北縣支行辦公樓上。在他趕回單位之前,程金林也從孝天城回來了。
“通知萬行長和程行長到我辦公室。”趙國棟到辦公室吩咐道,“我們幾個人碰一下。”
王加根趕緊去通知萬建偉和程金林,又回辦公室拿起會議紀錄本和鋼筆,徑直來到趙國棟的行長室。
三個行領導和辦公室主任聚到一起,會議就正式開始了。
趙國棟叫大家說說情況。
兩位副行長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該誰先講,說些什麼。
平日召開行長辦公會議,都是丁仲元率先發言。主要是彙報他分管的工作,先說成績,再說問題和不足,最後提意見和建議。芝麻一行,油菜一行。條條是道,思路清晰,典型的“三段論”。他說完之後,萬建偉和程金林就照葫蘆畫瓢,把各自分管的工作也說一遍。
今天丁仲元不在,又發生了那麼嚴重的事情,大家因此比較茫然。
見兩個副行長沉默不語,趙國棟就給自己找台階:“還是我先傳達一下市分行會議精神吧!”
會議精神傳達完畢,話題還是落在了丁仲元的事情上。
考慮到丁仲元抓進去后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趙國棟對行領導分工進行了調整——丁仲元分管的工作全部由他代管。他還提議,晚上召開行務會議,支行各股室及各營業網點負責人都必須參加。
“會上把行領導分工調整宣佈一下。提醒大家,在眼下比較困難的情況下,要認真履行職責,多幹事,少議論,千萬不能再出什麼茬子了!”趙國棟傷感地說,顯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余豐新家打麻將的事情要罰款,還要責成他和小丁在會上作出深刻的檢討。另外,支行每個幹部員工都要填寫不打麻將保證書,交人事股留存。”
萬建偉和程金林表示同意。
“那就這樣吧!散會。”
兩位副行長和王加根起身準備離開。
“王主任留一下。”趙國棟突然對王加根說。
待兩位副行長走出門后,趙國棟讓王加根坐到他對面。他自己點燃一支香煙,擺出要促膝長談的架式。
趙國棟神情憂鬱,說話的聲音很小。
王加根與他僅隔着一張桌子,還是有好些話沒有聽清楚。
他啰啰嗦嗦地說了好半天,大致意思是,他已經向A銀行孝天市分行推薦王加根擔任A銀行孝北縣支行副行長,提醒他寫份入黨申請書,要積極向黨組織靠攏。
“你對我有哪些意見和看法,也可以談談。”趙國棟最後突然這樣講。
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趙國棟葫蘆底下究竟埋的什麼葯?王加根非常困惑,也很奇怪,坐在哪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趙國棟見王加根不說話,也坐在那兒陪着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話鋒一轉,指出王加根在工作上的不足和失誤——這才是他把王加根留下來的真正原因。
他批評王加根從事新聞宣傳時,有時考慮得不周全。比方,在A銀行孝北縣支行新宿舍樓落成之後,大家喜氣洋洋地搬家。王加根在《孝天日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喬遷之憂》的文章,把銀行員工寫得那麼富有,會讓外人嫉妒,產生仇富心理。還有,A銀行孝北縣支行今年八月份盈利十九萬元,首次實現單個月份不虧損,但前八個月累計算賬還是虧損的。王加根卻以《A銀行孝北縣支行昂首走出虧損陰影》為題大肆宣傳,讓別人誤以為A銀行孝北縣支行已經扭虧為盈。在中國銀行業大面積虧損的背景下,這種宣傳容易讓別人眼紅……
“為了推動業務的發展,樹立A銀行良好的社會形象,正面宣傳是必須的,但宣傳要適度。就算情況屬實,也要有所取捨,把握好分寸,話不能說得太滿了。人怕出名豬怕壯,槍打出頭鳥,這些俗話還是很有道理的。”趙國棟語重心長地提醒道,“我講的這些不一定對,僅供你參考。今天就是跟你隨便聊聊,沒其他事情。”
什麼意思啊?聽趙國棟的口氣,是他王加根寫了不恰當的文章,才引火燒身,把孝北縣政法系統的人員招來了。
真他媽的豈有此理!王加根怒火中燒,憤憤不平。
他本想爭辯幾句,但看到趙國棟可憐巴巴的樣子,又強壓怒火,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悶悶不樂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