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異性同桌
當綠皮火車緩緩停下的時候,站台上並肩站着的一對青年男女不約而同地扭過頭,望着對方,兩人臉上浮現出略顯凄婉的笑容。
女孩兒抬起右手搖了搖。男孩兒就轉過身,提起腳跟前的黃色帆布提包,不聲不響地走進車廂。
僅過了兩三分鐘的樣子,列車一聲長鳴,重新啟動了。氣勢磅礴的火車頭噴出一團白煙霧,帶着長長的綠皮車廂,轟隆隆地向北方駛去。送人的女孩兒目送遠去的列車,突然淚流滿面,哽咽地抽泣着,哭得好傷心。她在站台上停留了一會兒,掏出手絹擦了擦臉。然後,悵然若失地向通往車站外面的人行天橋走去。
她叫方紅梅,今年十九歲。剛送走的男孩兒叫王加根,比她小一歲半。他們剛從孝天縣師範學校畢業,今天是離校的日子。
紅梅家在孝天縣西南部的方灣公社,她得坐南下的列車到孝天城,再轉汽車回方灣。與她同坐一趟火車的還有好幾個同學,全都在候車室里等着。她的行李還交給同學們看着呢。
王加根的家在孝天縣東部的楊崗公社王李村,那裏只通汽車不通火車。按說,他應該坐長途汽車回家,但他放棄了回王李村的打算,準備先去HEB省遷西縣他媽那兒,暑假快結束時再回去。因此,就買了開往BJ的火車票。
紅梅和加根是今年春天確定戀愛關係的。兩人在師範學校已經熱戀了三四個月,正是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畢業季卻無情地到來了。
加根的鋪蓋行李和裝滿各種雜物的木箱子存放在班主任湯正源老師家裏。就算不去河北,他也沒打算把那些東西送回王李村。他準備等畢業分配結果出來后,再去湯正源家裏取行李,然後直接帶到工作單位去——反正上班之後也是需要那些東西的。
加根這次去河北他母親的家裏,除了度假、與家人團聚、享受天倫之樂以外,還有一項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全力說服他母親,讓她改變對方紅梅的看法,接納和認可方紅梅,承認他們之間的戀愛關係。
這事說起來還真有點兒讓人鬧心。
在外人看來,王加根師範畢業還捎帶着找了個女朋友,應該是可喜可賀的事情。馬上就要走上工作崗位,媳婦也不用愁了,這不是摟草打兔子,得一意外收穫么?更何況,在孝天縣師範學校能夠得到女生的青睞,那簡直如同彩票中獎一樣幸運!
孝天縣師範學校不在孝天城,位於距縣城五十多公里的花園鎮。準確地說,是在花園鎮西邊一座名為五里棚的小山上。
王加根和方紅梅進師範時,學校實行的是兩年制,只從高考中招收學生。也就是說,只有高中畢業生或者具有同等學歷的社會青年才能進入這所學校。第二年,學校就改成從中考招收學生了,學制也隨之改為三年。因此,他們在校期間出現了一種奇特的景象:師哥師姐和他們這一屆學生讀兩年畢業,師弟師妹們則要在學校里熬三年。
這所師範學校每年招收新生四個班,在校學生也就六百來號人,規模堪稱微型。即便這樣,每年的招生計劃還是難以完成,不得不屈尊下調錄取分數線。在高考和中考學子眼裏,教師是個不受歡迎的職業,尤其是農村中小學教師。工作環境差,勞動強度大,條件艱苦,工資又少得可憐,待遇極其低下。每年報考師範院校的“有志青年”不多,而像孝天縣師範學校這類縣立師範學校,更是莘莘學子們迫不得已的“末位選擇”。走進這類學校求學的,十之八九都是農村來的窮孩子。他們最現實的目標,就是端上公家的飯碗,吃上“商品糧戶口”。
孝天縣師範學校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男女學生比例嚴重失調。男生多,女生少。校園跟部隊營房差不多,放眼望去,隨處可見愣頭小子,難得一見黃毛丫頭。與加根紅梅同年級的四個班,兩百多學生裏面只有九個女生。他們八0三班是最多的,三個,其餘三個班都是兩個。比他們高一年級的四個班更慘,一共才四個女生。兩人同坐一張課桌,女生只能分配到兩個班,另外兩個班就成了“和尚班”。比他們低一屆的學生是初中畢業后考進來的,女生稍微多一點兒,但與龐大的男生群體相比,還是少得可憐。
在如此“狼多肉少”的慘烈環境下,王加根能夠贏得女生的芳心,是不是狗尿到頭上——交了好運?得知他與方紅梅戀愛時,同學們都認為他“走狗屎運”,並且眾口一詞地認為,是因為他與方紅梅同桌,近水樓台先得月。假如他將來能夠與方紅梅修成正果,班主任湯正源是最大的功臣,是他們的月下老人。
沒有這種“地利”優勢,方紅梅怎麼會看上他王加根?怎麼可能投入這傢伙的懷抱?不談郎才女貌,兩人的基礎條件就沒有可比性嘛!方紅梅身材修長苗條,舉止端莊大方,長得又漂亮,酷似紅極一時的日本電影明星山口百惠。她留一條拖到屁股上的長辮子,走起路來如風擺楊柳,讓每一個見到的男生都難免想入非非。方紅梅能歌善舞,經常參加學校舉行的大型文藝匯演。至於學習成績和組織能力,那更是兩個啞巴睡一頭——沒得話說!入校的第一學期,她就被大家選為副班長,第二年升任團支部書記,併兼任學校學生會的文藝部長,堪稱孝天縣師範學校的校花。
王加根呢?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雖說長得白白凈凈,五官端正,但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看上去還沒有方紅梅高。學習成績中等,在班上表現平平。沒有當過班幹部,連小組長都不是。至於體育、音樂、美術這些在師範學校長臉的課程,他也沒什麼擅長的項目。所以大家就不明白:方紅梅為什麼會鬼迷心竅地看上他?他王加根又是用了什麼旁門左道,採取了什麼卑劣手段,迷惑了出類拔萃的方紅梅同學?
想起這些就讓人生氣,難以平息心中的憤怒。一些被方紅梅拒絕過的男生,甚至感覺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悲嘆方紅梅是喝了王加根下的“迷魂藥”。明擺着的,你投入王加根的懷抱,無異於鮮花插在牛糞上啊!他們甚至直言不諱地對方紅梅講:“如果當初湯正源安排我和你同桌,你還不是會選擇我!”
“同桌的你”成了唯一能夠讓人信服、能夠解釋得通的理由。
事實上,王加根發現他的同桌是個女生時,感覺也很彆扭。
他們同坐一張課桌,但凳子還是各坐各的。第一天上課時,王加根盡量把自己的凳子往開拉,與方紅梅保持一定距離。不過,其他同學的目光,還是時不時集中到他倆身上。王加根如坐針氈,感覺很不自在,臉上發燙,根本就沒心思聽課,如同第一次在舞台上演出,或者在大庭廣眾面前演講一樣。
下課後,男生們便圍着王加根開玩笑,說他艷福不淺,要交桃花運了。徐磊這個下流的傢伙,還問他聞到什麼氣味沒有,有沒有摸方紅梅那根拖到屁股上的長辮子……
兩個星期過去了,他們都沒有主動與對方交言,彼此沒有講過一句話。像他們這些從農村來的孩子,本來就膽小靦腆。“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思想,多少對他們有一些影響。幼兒時兩小無猜,童言無忌,但進入中學之後,男生女生之間就會多出一條無形的“三八線”。王加根又是單親家庭里長大的,對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的事情,知之甚少。說實話,在與方紅梅談戀愛之前,他還不知道女人會來月經。
孝天縣師範學校開設的課程,與普通高中差不多,少了一門英語,多了《教育學》和《心理學》。政治、語文、數學、物理、化學的難度與高中相當,音樂、體育、美術課要求高一些,上得比較正規。
王加根高考時馬失前蹄,沒有發揮出正常水平,本來沒打算讀中專,是他爸王厚義逼着他到師範學校來的。從報到的第一天起,他就幻想着畢業后“二次革命”,再去撞擊高等學府的大門,根本就沒有把縣立師範學校的專業課程當作一回事。《心理學》以前沒有學過,加上課本又遲遲沒有發下來。別的同學都是找師哥師姐借舊書暫時用着,他卻無動於衷。結果,第一次《心理學》單元測驗他只考了五十三分,而他的同桌方紅梅卻是滿分,全班第一名。
第二天早讀,他照例翻開桌面,在屜斗里偷偷摸摸地看英語。坐在他身邊的方紅梅很不自在,眼光幾次落在他身上又挪開,挪開之後又回到他身上。最後,方紅梅終於拿出勇氣,遞給他一本《心理學》教材,慌慌張張地說:“我幫你借的。”
王加根受寵若驚,接過課本,說了聲“謝謝”。
這就是他們第一次交言。
雖然每人只講了一句話,加起來才七個字,但畢竟打破了堅冰。正如兩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國家建立了外交關係,自此,他們就有了交流和溝通。每天見面,再也不覺得那麼拘束了。凳子慢慢地往攏靠,“三八線”也逐漸模糊起來。以前到教室,他們都是各人抹各人的凳子,各人抹各人的半邊兒桌面。現在先到教室的那一位,總是把整個桌面抹乾凈,還附帶着把對方的凳子也抹一下。
師範學校學生的開水供應,是由炊事員送到各班的保溫桶里。由於僧多粥少,每人倒不滿一杯,保溫桶就空了。因此,每次送開水的師傅一來,大家都爭搶着去接水。逢到王加根不在教室,方紅梅拿自己的搪瓷缸喝完水之後,又會再接上一杯,擱在同桌的屜斗里。這樣幾次之後,遇到她沒有趕上開水供應,王加根也如法炮製。你來我往,兩人之間就達成了默契。互幫互助,在後來的日子裏也顯得比較自然。比如,夏天教室里悶熱,人容易疲勞,方紅梅就不失時機地遞給王加根清涼油或者風油精。晚自習蚊子太多,王加根又會交給方紅梅一瓶避蚊劑。方紅梅有事請假回家,王加根幫她記聽課筆記。方紅梅從家裏返校,又會帶來很多土特產品給王加根打牙祭……
方紅梅家庭條件差,沒錢買漂亮衣服,常穿一件紅格子棉布襯衣,配一條藍的確良褲子,腳上穿的解放鞋,款式也是最大眾化的,與新潮沾不上邊兒。同學們戲稱她為“樸素者”,可第一學期選班幹部,她的票數卻名列前茅,當選為副班長。大家喜歡她的原因,學習成績好是一個方面,最主要的,是她性格開朗、待人真誠、熱心快腸。行為舉止落落大方,不故作矜持、矯揉造作。
師範學校住校的男生最感為難的事情,莫過於拆洗自己的被子。清洗比較簡單,只要在水裏打濕過,晒乾或者晾乾就行了,乾淨不幹凈無所謂。但被裏、被面和棉絮分開之後,要重新把它們組合到一塊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兒。
上被子通常是課餘時間在教室里進行。把課桌並在一起,搭成檯面,鋪上被裏,放好棉絮,包好被面,就可以穿針走線了。方紅梅每次碰到男生在那裏笨手笨腳地忙乎,就會主動上前幫忙。班上的另外兩個女生馬靜和池中月遇到同樣的事情,則常常坐在座位上巋然不動。她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起身離開教室,有意避開。說她們懶,有點兒冤枉,主要是鼓不起勇氣,下不了決心。或者說,沒有助人為樂的熱心腸。
孝天縣師範學校遠離城鎮,也不與村莊相連,環境幽靜,但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差,生活極不方便。校舍全部是紅磚青瓦的平房,沒有樓房,也沒有像樣兒的操場和跑道。王加根他們進校的第二年,學校開始大興土木,開山採石,建辦公樓,修操場跑道。為節省開支,很多力氣活都交由學生們完成。自此直到畢業,學生們幾乎成了半工半讀。明知道學校改造環境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但勞動過於頻繁,大家還是叫苦不迭,甚至怨聲載道。不過,王加根在和大家一起起鬨、一起罵娘的時候,有時內心裏又渴望上勞動課。
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是因為女同桌對他的關心和幫助、對他毫不掩飾的偏袒和喜愛,常常會在勞動時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炎炎盛夏,同學們手拿勞動工具站在走廊上,望着如火的毒日頭愁眉不展的時候,方紅梅會變魔術似地弄來一頂遮陽草帽,交給王加根。勞動中,最讓王加根不安、也是最讓他驚喜的,是方紅梅居然多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明目張胆地對他予以關照。見他流汗了,遞給他一條毛巾;看他挑土擔石時力不從心,她就放下手中的鋤頭或鐵鍬,跑過去搶王加根肩上的扁擔……
這還是普通的同學友情么?
王加根一次次捫心自問,聯想起平日學習和生活中的一些細枝末節,他不敢斷定方紅梅有兒女私情,但可以肯定她是喜歡他的。有了這種意識,後來的日子裏,他就更加依戀女同桌了。早讀時,他再也不願意去校園外面的小山上,寧願呆在教室里,坐在方紅梅身邊。周末,他再也不急着去花園鎮消磨時光,寧願在校園裏東遊西轉,捕捉方紅梅的身影。進教室沒有看見女同桌,上課或自習時方紅梅沒有來,他就六神無主,心不在焉。他拿着書卻看不進去內容,眼睛時不時瞟向窗外,直到方紅梅出現了,心裏才有一種踏實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國文藝界正是萬象更新、欣欣向榮的時候。一年一度的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評比,尤其受到青年學生的關注,成為很多文學愛好者最感興趣的話題。在孝天縣師範學校,很多學生都躍躍欲試地給報刊編輯部投稿。即便是堅信“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王加根,興趣和愛好又開始轉向文學創作。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女同桌喜歡文學。
王加根開始寫小說了。寫出來的習作,第一個讀者自然是方紅梅。美其名曰讓她修改,實際上顯擺的成分居多。或者說,是在向她彙報自己的進步、展示文才。王加根還發現,請求方紅梅“斧正”習作的,遠不止他一個人。班上所有的文學愛好者,不論是寫小說的,寫散文的,還是寫詩歌詞賦的,初稿一出來,無一例外地都到了方紅梅手裏。她儼然成了班上的業餘文學編輯,成了男生們文學創作的顧問。
這種現象,王加根最初並沒怎麼警覺。
直到今年初,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方紅梅把他約到校園外面的小山上,向他表白真情,他才如夢初醒。這種表面上的寫作交流,實際上是一場白熱化的愛情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