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星下憶夢，心頭起魔
半個時辰過後，龍懸城天牢大火，據說城主供奉、出身京城魯家的元嬰修士在火中喪生，地火久久不滅，其中蘊含著森森邪氣，很多人都認為，魯元應該是練邪功走火入魔而死的。
然而就在同一時間，在龍懸城城外。
林忌穿着一件剛換的衣服，手指正滴血下來。
路過的行人紛紛對他投以奇怪的目光，但是林忌渾然不覺，跌跌撞撞。
魯元應該算是處理掉了，本來就只是個元嬰修士，林忌雖然打不過他，但並不是格外怕他。
偏偏他輕信龍嬌傳授的一部可疑陣法，最後被林忌反制，落到死無全屍的地步也是咎由自取。
不過林忌卻高興不起來。
他剛剛將魯元逼問了一番，還稍微逆運功法，使用了一種神識侵蝕的神通。
大體上確定了，魯元傳授給他的探淵大法確實沒問題，他說救不了龍嬌是真的，探淵大法是他自創功法、這也是真的。
事實上，星修術出現在中原十幾年，探淵大法卻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被人開發出來的，那個人就是魯元——
他在十數年前，星修術剛剛出現的時候，就曾與另外一人開發出了探淵大法，現在那個人已經死了，修界當中流傳的其他探淵大法都是從他這裏被傳授出去的，確實不可能會有別人比他更懂探淵大法。
哪怕林忌的記憶中，引發魔災的探淵大法明顯比魯元的探淵大法更強，明顯應該是可以將龍嬌的魂魄召喚下界的，可那是幾十年後的事了。
也或許就是因為魯元的探淵大法不夠完善，所以才導致這個時代的星魔修不成氣候，等到‘探淵大法’真正被完善之後，便是魔災爆發的時候了……
此刻想明白了這些前因後果，林忌自然知道了，或許自己一開始來龍懸城、或者一開始來找探淵大法，可能本來就是緣木求魚的辦法。
可除此之外，又能怎麼辦呢？
林忌走在林間，感到眼前茫然無措，不知道接下來去哪裏。
或許可以去想別的辦法，但是要拯救龍嬌，現在本來就沒什麼辦法，目前地球上就沒有渡劫期的修士，更何況現在龍嬌已經墜入渾淪穴深處，就算找渡劫期修士也來不及了。
又或許，可以想辦法改良探淵大法，或者試圖修鍊得更高一些再想辦法，可現在又該找誰呢？
這些辦法都不行的話……
一個念頭出現在了林忌腦海中。
或許，龍嬌墜入渾淪穴，本來就已經沒救了。
一開始的時候，當然不能就此罷休，可現在看來，該做的也都做了，林忌莫名地想起了之前龍嬌說過的話……
一陣初春的寒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林忌突然感到腦袋開始劇痛，就像是有人用錐子刺入了天靈蓋，視野突然變得血紅。
是心魔？
修行三千年，倒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東西了，只是築基期就遇到心魔，確實算是活久見了。
林忌坐在樹林中的一塊石頭上，連忙開始打坐調息，他前世修鍊到大乘期，對付心魔的經驗不少。
這種時候，首先應該明確心魔的源頭，然後用意志去戰勝它，否認逃避、或者其他辦法都是歪門邪道。
然而內息循環，林忌卻感到頭疼越來越嚴重。
他逐漸感到，自從之前築基開始，就殘留在自己靈台當中的那一縷陰影越來越強，不但沒有隨着調息而化解，反而變得越發猖獗……
這讓林忌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的根本——
到底想要繼續救女兒的念頭是心魔，還是不想救了的念頭是心魔呢？
林忌感到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滲出，正束手無策。
突然聽到腳步聲，隨即，一雙溫暖的小手從身後抓住了他的手心。
“林公子。”
是李靈蜷的聲音。
“你來做什麼？”
“我來找你呀。”
“我有事要做，你自己回去待着，想走也可以。”林忌說完，補充了一句，“事情結束后我再跟你會合。”
李靈蜷卻說道：“你肯定不回來了。”
林忌突然睜開眼睛，回頭看去，血色的雙眼直視着李靈蜷，讓她忍不住後退了半步。
樹葉沙沙，涼風習習。
不過李靈蜷重新又走上前來，重新抓住林忌的手。
“你回去。”林忌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李靈蜷卻反常地固執地說道：“我不。”
卻又彷彿在囈語一樣、低聲道：“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說著頓了頓，迎上林忌銳利的目光，林忌沒有打斷她的話。
她便有些心虛地偏轉過目光，幽怨地說道：“我夢到你騙我……你為了救我，讓我一個人走，但你最後也沒回來。”
“我等了你很久，後來突然忘記了，每天只記得很傷心，卻不記得你這個人。”
“再後來，好像連傷心都不記得了，只覺得心裏空了一塊，夢醒之後，你果然不見了。”
“哼。”
林忌冷聲道：“說完了嗎？說完就回去。”
李靈蜷紅了眼眶，可憐巴巴地站着，像是要哭出來。
“好了，我沒事！你快回去吧！我現在做的事很危險。”
林忌忍耐着心魔，勉強好好說了一句話，李靈蜷卻突然高興了起來：“那我們去西華城吧？宗門師叔內息精純，一定能幫你治好心魔。”
林忌煩躁地搖了搖頭：“我不去，你別管我了。”
又沉重地說道：“我還要救一個人。”
李靈蜷猶豫道：“是不是那個任語清？”
“你在想什麼呢？”林忌無奈，解釋道，“我跟你說過了，是我的女兒。”
李靈蜷欲言又止，倒是沒有反駁，追問道：“她怎麼了呢？”
“她快死了。”林忌紅着眼睛、平靜地說道，“以前不懂得珍惜，從小就沒怎麼跟她親近，現在虧欠她很多，卻眼看着她深陷絕境，連救都救不了她。”
李靈蜷想了想，說道：“你最近幾天這樣忙碌，都捨不得睡覺，她如果知道，肯定會很安慰。”
“那有什麼用呢？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更何況還會忘記。”林忌惆悵道，“就和你那個夢一樣，沒有因果的人最終會走向陌路，她死了后，也許我也就忘了，忘了后一了百了，到時候也一切都結束了。”
說著，對她說道：“你回去吧，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等到一切結束了、該忘的也都忘了，我再回去找你。”
說著起身要走，卻被李靈蜷拉着手，她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雙手拉着林忌。
“我父母告訴我，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林公子你救了我……”
“那真的只是當初順手而已。”
“不是的。”
李靈蜷溫和地說道。
“我其實很想回報你的恩情，但你好像什麼都能做的井井有條，我強行跟着你，一路上卻都是你在照顧我。”
“我也知道我幫不上你，可我還是很想跟你待在一起，只是我感到你一直都不開心，不嫌棄的話，請一起帶上我吧，我會陪着你的。”
林忌搖了搖頭：“我現在很危險。”
“我不怕。”
“我還要救人，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林忌痛苦地捂住額頭，“我試了一個危險的辦法，但是一點效果都沒有。”
李靈蜷溫和地提議道：“那就坐下來一起想一想吧？反正着急也沒有用，我陪你一起想好不好？”
林忌還想說些什麼，卻最後什麼都沒說。
便只是繼續回到石頭上調息，李靈蜷站在旁邊等候着。
片刻后，夜幕降臨。
夜色升起。
林忌也沒回去住店，就在龍懸城外的林間地望着星空。
直到第二天一早，李靈蜷依着石頭睡著了，林忌抬頭看着頭頂星空，心魔逐漸平復了下去。
或許早該想到了……
該做的都做了，生死有命，龍嬌已經註定救不了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但生活還得繼續，自己讀檔回三千年前，現在擁有光明的前途，還有李靈蜷陪在身邊。
現在還走上了星修之路，只可惜，之前沒多從那丫頭身上問點未來的功法……
林忌突然一驚，悚然驚覺，自己怎麼會有如此念頭？
忍着噁心，從石頭上跳了下去。
沒有驚擾正在休息的李靈蜷，林忌找到了一個自然氣穴。
“爹，我快掉進去了，星修法還有一些，上次沒來得及說，我昨天匯總了一下，一併都告訴你吧。”
“別說，閉嘴！”
林忌咬着牙呵斥了一聲，腦海中重新開始翻江倒海，伴隨着尖銳的頭痛，眼前的世界重新變回了鮮紅色。
不管怎樣……不能放棄。
一定有辦法，必須能有辦法！
辦法總會能想到的，這只是個破功法而已。
魯元那種廢物庸才都能開發出來，我怎麼能開發不出來？對了，化血神功！
林忌從戒指里拿出化血神功，用哆嗦的雙手翻找了起來。
心浮氣躁，感到胃裏凝着一團噁心的東西，林忌回憶着探淵大法的細節，試圖將其與化血神功上的內容相對照，翻了半天，愣是一個字都沒看清。
便又連忙翻回第一頁，強迫自己從第一個字開始閱讀，突然發現了什麼，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原來這功法是這麼回事啊！”
說著突然御劍而起，沖向城中，又想到城內的祭壇已經被毀了，便心念一動，又去城北驛站。
當天，東奇樓發生血案，樓內二十多人被無聲殺害，樓主奚彩鳳也未能幸免於難，甚至在兇案發生后，當天也完全無人察覺。
只是在樓下密室里，祭壇之下，一些新鮮屍體、孩童心臟被邪火焚燒，又作為巫術材料，施展了數次‘探淵大法’。
於是就在當天夜裏，在血霧瀰漫的密室、骸骨與屍塊當中，一少年坐下打坐，與遙遠渾淪穴中的少女說著話……
“爹，我下墜的速度好快，我的身體被拉得好長……”
“別擔心，爹馬上就能來救你了。”
說著，血氣開始聚集，匯聚在少年身上，草率聚集起來的靈力在高超的控制技巧之下，逐漸凝液成丹……
然後就這樣，一夜金丹，突破成功后，少年睜開眼睛，鮮紅的雙目如同有邪火在燒。
伸手探出，崑崙壁被他‘探淵大法’輕易刺穿。
只是渾淪穴黑風依舊，仍然無法深入其中。
“爹，沒辦法的話，你來跟我說說話吧，我現在好冷，又好熱。”
少年沒有回答，取出斷玉劍，剁掉食指，將斷口插入一渾濁血池，池中血氣轉眼就被吸幹了，少年轉頭回到地面上，用紅得發黑的雙眼看向樓外，龍懸城難民正在四處逃散，少年伸手一指，一座血色大陣在周圍浮現……
一夜過去，修成元嬰，東奇樓周邊黑煞漫天，數十萬冤死着血氣煉成一顆萬煞靈珠，被少年吞入口中，卻始終吞咽不下。
少年急得抓心撓肝，耳邊聽到女兒帶着哭腔的虛弱聲音——
“爹，我看到了渾淪穴最深處的東西，眼珠子爛掉了，嗚嗚嗚……”
對，眼珠子！
少年將一隻手指插入自己已經完全變黑的左眼，精血噴出，與自身混亂靈氣合流，如同產生化學反應一般，爆發出驚人靈氣，卻被凡人難以想像的技巧歸納理順、加入經脈。
倒是還差了一點點，他便伸手要刺另一隻眼睛。
“不要刺了！要刺便刺我的吧！”
一白衣少女沖了過來阻攔，少年面無表情，將她一腳踢開，少女沒承受住，腦袋磕在牆上倒地不醒。
少年看了她一眼，終究還是沒有再刺第二隻眼，自顧來到氣穴前，站立內觀，運轉氣息。
一夜紫府。
是夜太白經天，鎮星閤府。
少年伸出探淵手，輕易穿過崑崙，深入渾淪穴之中，不斷向里蔓延，卻尋覓不到，只聽到黑風之中、那少女的哭泣聲茫然遠離，正在被捲入渾淪穴深處那至明至暗的奇點之中，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少年茫然地逡巡在渾淪穴之外，突然聽到奇怪聲音——
“這是哪裏的神識？”
“好奇怪的人。”
“好像是崑崙壁里的人？”
“我也發現了，他身上有祖龍遺訓的味道……”
一群星魔察覺到了他，不知為何，林忌可以聽懂它們的聲音了。
“啊唔唔。”
“嚄嚄嚄。”
林忌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可以表達意思的聲音了。他胡亂呼喊着，試圖把星魔抓起來丟進渾淪穴，那些星魔感到他舉止奇怪，很快便飛走消失了。
星魔的幻影在血色星淵中消失，少年落寞地回頭，撿起倒在旁邊的白衣少女夾在腋下，像是撿起遺落在地的玩具布偶。
出門往外走去，突然，他感應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渾身殺意迸發，回頭看去。
卻見，後方出現的是一乾淨綠衣少女，卻是本該已經離開的楊家小姐楊心鹿。
楊心鹿站在東奇樓門口，看到他滿臉血污，又將那不知死活的白衣少女夾在腋下，一隻血窟窿一樣的眼睛上殘留着血跡，另一隻眼睛佈滿邪異的烏黑，此刻看起來陰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