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16
#16
下午四點左右,日光白的晃眼,玻璃門外像一片燦白世界。
有客人進來,懸在上方的風鈴發出一陣清脆叮噹聲,暫時打破了收銀台前的安靜。
“開個玩笑,”梁逢雨把口中壓片糖果頂到一邊,笑起來時,那個位置剛好出現了個若隱若現的梨渦,“不過,如果你成了我男朋友,是不是就能給我當人體模特了啊?”
“就為了這?”陳清霽多少習慣了她的腦迴路,撐着收銀台,一點兒也沒給面子,“你攢八十萬比較快。”
梁逢雨:“……”
陳清霽抬了抬下巴,言歸正傳,“來買什麼?”
“不知道啊,隨便逛逛吧,果汁,飯糰?”梁逢雨從善如流,把話題跳開,人也往冷櫃那邊走去。
……
孟好今天被她弟煩得不行,提早了點過來,買了份杯麵,這會兒正坐在小白桌那,百無聊賴地等着泡開。
“想什麼呢?”梁逢雨把一袋豆奶放她面前,跨過凳子落座,“今天回青梧巷剛好看到,就買了幾袋。”
這豆奶是本地牌子,十多年了,只換過兩次包裝,還大同小異,她們這一代人,小時候最常喝的就是這種豆奶和另一種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
長大以後,市場上慢慢少見了。
孟好眼前一亮,拿過豆奶,用吸管戳開吸了兩口,“好喝,還是記憶中的味道!你剛跟陳清霽聊什麼呢?”
“我問他要不要當我男朋友。”
“咳……”孟好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嗆了下,“這,這麼勇啊?”
“然後說是開玩笑,”梁逢雨補完後半句,指尖在桌上敲了敲,顯然也是有點拿不定主意,“主要我聽談雙旺說了他跟他一個女生朋友的事兒,應該就是今天找他的這個吧,外貌性格都對得上。”
孟好吸着豆奶,豎起大拇指,“談雙旺都被你收買了啊。”
“嗯,我答應教他彈結他。”
那天談雙旺到底是沒忍住,大半夜給她發了個“?”過來,問她發那條朋友圈,是不是在釣陳清霽。
梁逢雨大大方方說是,又請他保密。談雙旺很會拿喬,故意說那你用什麼跟我交換啊?她說,我會彈結他,撩起妹來不要太好用,學嗎?
交易就這樣一拍即合。
陳清霽還不知道自己被好兄弟給賣了,跟戈惜靈那點仨瓜倆棗,梁逢雨也知道了個差不多。
“談雙旺說,那個女孩子一開始挺會掩飾自己的喜歡,所以陳清霽潛意識裏,一直拿她當普通朋友。”
“我就在想,萬一他真以為我對他沒意思,到時候突然表白,會不會弄巧成拙?就提前試探了一下。”
孟好來了興趣,“那結果是——”
“看不出,他好像沒特別大的反應,”梁逢雨托腮,又吃了顆百香果壓片糖,“等我再試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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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冷氣很足,梁逢雨隨便拿了幾盒酸奶,卡着交接班的點去結賬。然後順理成章跟陳清霽一起回家。
老小區樓道略顯逼仄,扶手老舊,不少掉了漆,露出底下的木頭,積滿灰塵,兩人一前一後上樓,動作幅度都不大。
“你有沒有聞到一股香水味?”梁逢雨說著,走到轉角,微微仰頭。陳清霽仿若察覺到什麼,也停下來,跟着看過去。
三樓過道里,站着個女人。
從下到上,七厘米高跟鞋,白色珠光小香風套裙,撲閃的睫毛,頭髮燙得微卷盤在腦後——他這四十多歲的媽,看起來跟三十齣頭沒兩樣。
女人見到他倆,眼角瞪得微圓,竟有幾分少女的神韻,“乖乖,談女朋友啦?”
梁逢雨也很驚訝,陳清霽看着話不多的酷哥一個,居然有“乖乖”這種小名。她猶豫了下,回頭,低聲做口型,“要幫忙嗎?”
“不用。”陳清霽沒什麼表情,朝302門口抬了抬下巴,讓她先走。
……
“是不是你女朋友呀,蠻漂亮的呢。”倪小玉身上不知噴了多少香水,一走過來,氣流帶動脂粉味擴散開,陳清霽掏出鑰匙開門,調子冷淡,“不是。”
“好吧,是也沒關係啦,我是開明的家長。”
門開了,倪小玉也沒謙讓一下,直接走進去。屋子採光不太好,面積總共才九十來平,傢具什麼的一擺,更顯昏暗狹小。
她微微睜眼,拎包站在玄關,站出了一種不知往哪處下腳的嬌貴感,“你就住這兒呀?”
陳清霽沒搭理她,抬手打開燈。
客廳這會兒確實有點擁擠,搬過來時,有些行李不用拆,陳清霽就隨便堆放在角落。早上他找化競筆記,帶出來一堆書本卷子,還沒來得及放回去,就這麼垛疊在椅子上。還有談雙旺的耳機、超市買的日用品,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用談雙旺的話來說,兩個男生住,能保持乾淨就不錯了,整潔那屬於更高檔次的要求,咱不追求。
“喝水嗎?”他把鑰匙擱玄關柜上,趿上拖鞋客氣了句。
倪小玉搖搖頭,她謹慎地踏上地磚,走到廚房那,很小心地沒碰到門邊,“小霽,你還是和我回家吧,這水管這麼舊,水都不一定乾淨呢。你叔叔一直拿你當親兒子,豆豆也很喜歡你啊,這幾天吵着問哥哥去哪了,怎麼還不回家,別人的哥哥都放假了。”
陳清霽“啪”一下蓋上水壺,放上底座,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這些話,你留着哄豆豆吧,當我跟他一樣大啊。”
他這個人,沒耐心起來說話也是真不客氣,倪小玉被噎住了,塗過的睫毛撲閃撲閃,底氣不太足地說,“媽媽那天說的是氣話,就算你要斷絕關係,也不會要你錢的。但你外公,他不同意呀。”
陳清霽笑笑,早就猜到,倪小玉對有沒有他這個兒子,其實無所謂。
執意要他回去的,是外公。
倪家做玉石生意,家大業大。倪老夫人身體不好,只有倪小玉這一個女兒,偏偏她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滿腦子只有戀愛。
不顧父母反對,一嫁青年導演陳和豫。兩人一見鍾情,迅速閃婚,婚後日子卻充滿矛盾,生完孩子沒幾年,倪小玉就提出了離婚。
她沒要孩子,玩了幾年,二婚找了個小她十歲的男人,男方入贅。
這個男人比陳和豫安分,沒有那麼多不切實際的才情和追求,對她也寵,還孝順,幾乎挑不出錯。
倪小玉喜歡,倪老爺子也挺滿意,直到三年前,聽見些捕風捉影的傳聞,說這男的在外頭養了個女人,挺多年了。
還有幾件事,讓倪老爺子覺得這贅婿野心不淺,怕是一開始就奔着吃絕戶來的。
他這才想起陳清霽,便託人去找。
這一找,才發現陳家出了事。
陳和豫在京市車禍意外身亡,北越老家就剩個身患重病的陳奶奶,和十五歲的陳清霽。
次日,倪老爺子叫來陳清霽,言語間,一派上位者的慈眉善目,說,外公替你給奶奶治病、供你上學,只要我點頭,你就是我們倪家的親孫子。
這話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那入贅的女婿,牽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瞬間就白了臉。
其實根本不用忌憚啊,陳清霽現在回憶起這一幕很淡定,當初外公外婆反對那門婚事,就是因為陳和豫不肯入贅。
他姓陳,倪老爺子觀念古板,怎麼可能真把家業給他。
談雙旺知道這些事的那天,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你對倪家來說,就像個核-武-器啊——可以不用,但不能沒有。
陳清霽剛回倪家那陣子,倪老爺子喜歡得不行,隔三差五就要叫他去書房聊天,他一度還很緊張。
後來慢慢明白了,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根本不重要,只要在外人眼裏,這個外孫優秀、討喜、不排除倪老爺子頭腦一熱把家產給他的可能,就夠了。
……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家這樣做很無情呀?”沉默中,倪小玉忽然開口,悶了悶,又有點為自己鳴不平,“可是,你爸只顧自己,沒留下什麼錢,害你差點輟學,是我們收拾了爛攤子還給你繳學費呢。你奶奶病重,我們也沒不管不顧,不還是給她治,體體面面送她走了嗎。花了那麼多錢,那我們家也不是做慈善的啊。”
“我知道,所以我拿你們家當債主,當恩人也行吧。錢我會還的,還完就兩清了,”太久沒喝水,嗓子有種乾澀感,陳清霽緩了緩,看她像是還要說什麼,自嘲般勾了下嘴角,“感情牌就別打了吧——外公讓我在田徑隊待不下去,我沒恨你們都不錯了。”
……
送走倪小玉,已經到了晚上。
陳清霽這才看見手機上的未接來電,給談雙旺回了個過去。那邊很吵,說跟初中同學在網吧,馬上玩好了,一會兒宵夜,問他吃不吃。
“不吃了。”夜幕低垂,小區路燈上了年紀,壞的有,不那麼亮的也有,像藏匿在樹葉里忽明忽暗的螢火蟲,陳清霽一手搭在陽台,點了支煙,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小區里飄着。
另只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玩着打火機。
“咳咳。”身側不遠,忽然傳來女孩的咳嗽聲。
陳清霽咬着煙,偏頭,就看到梁逢雨站在陽台上,穿一條灰色繪卡通圖案的睡裙,雙手搭在陽台欄杆,身子卻是朝他這邊傾的,視線相對,她彎了彎眼梢。
“抽煙又被我逮到了啊。”
陳清霽懶洋洋的,一副任她看的架勢,讓人覺得就算在學校被老師抓,他可能也是這麼個理所當然的態度,“教導主任么你。”
“對啊,作為封口費,給我一支吧?”
陳清霽這會兒其實不太想說話,她要,就給她丟了一支過去,自己繼續一口口抽着。
梁逢雨愣了下,沒想到他真給,伸手接住,“心情不好啊?”
他沒說話。
夜涼風中,少年頭髮被風吹亂,神色晦暗,周遭陷在漆黑里,情緒和夜色一樣沉,只有煙頭那一點火星是亮的。
“我心情也不太好,剛好搭個伴兒吧。”梁逢雨當他承認,不知從哪個旮旯里摸出一隻打火機,將煙咬進口中,咔嚓一聲,一手護住火苗,慢慢湊到點燃。
“我跟老梁吵架了,”不用他問,梁逢雨自己先說,吸了一口,緊跟着劇烈噴了口煙,止不住地嗆咳起來,咳得胸腔一震一顫,臉都咳紅了,好半晌才停歇,“……吸,吸太大口了。”
陳清霽無語,“我以為你會呢。”
看架勢那麼熟練。
“我看電視劇里都這樣抽啊,”梁逢雨緩過來,心有餘悸,頗為嫌棄地把它放一邊,“這薄荷味,太嗆了。”
陳清霽笑笑。
兩人就這麼隔着半空,誰也沒說話,靜靜待了會兒。不知是誰在小區開遠光燈,燈光照亮附近的樹,也將她映得雪白一片。
梁逢雨抬手稍遮,髮絲讓風吹起,都是亮的。
“梁星鳴呢?問問他打不打遊戲。”陳清霽抽完一支,靠在陽台上說。
梁逢雨看起來不太想動,“不知道啊,睡了吧。想發泄啊?我陪你吧,也算朋友了不是嗎?”
“朋友?”
“跟你交朋友這麼難啊,談雙旺見兩面就是了。我們好歹小時候認識呢。”梁逢雨說。
陳清霽笑了下,“我也沒說不是啊。”
梁逢雨也笑,語氣熟絡起來不少,“對了,你那有蚊香么?陽台上蚊子賊多,我家好像用完了。”
說著,她很應景的,“啪”一聲打了下小腿。
陳清霽“嗯”了聲,“你過來拿吧。”
他起身回屋,順手把煙頭捻在玻璃缸里,找了幾盤蚊香,過去開門。
等了五六分鐘,她也沒出來。
陳清霽倚着門,正想給人發條消息。
就在這時,對門“咔”一聲打開,樓道感應燈跟着昏昏亮起。
梁逢雨換掉了睡衣,頭髮隨手紮起,身上套了件oversize白T,繪着蝴蝶,牛仔熱褲露出一點邊,腿又長又直,腳下很隨意地趿了雙白色球鞋。
視線相接,她笑了下,往樓下指了指,“我突然想出門吃個夜宵,要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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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苑小區建了有二十來年,以前叫市府大院,裏頭住的大多是退休老人,要不就陪讀家長。這些人睡得都早,才九點來鍾,不少人家燈已經黑了。
樓道也黑,感應燈大半不靈,借一點月光勉強能看清。
梁逢雨拿球鞋當拖鞋穿,走起路來不太跟腳,發出“嗒、嗒”的聲響,在靜謐的樓道里格外清晰。
她放輕腳步,跟陳清霽兩個人,一前一後,跟摸黑下去幹壞事的一樣。
半路碰上個鄰居大爺,拎着膠袋,裏頭裝的可能是超市打折的芹菜之類,散發出一股特殊香氣。
擦肩而過,梁逢雨有意把腦袋往陳清霽身後側了點,還是讓大爺抓到了,“小雨,這麼晚了幹嘛去呢?”
同時,眯起眼,往陳清霽身上打量。
少年穿一件黑色運動款T恤,個子高挑,因為要避讓他,身子微微側過去,手肘挨上了樓梯扶手,背着月光,看不大清楚五官,就感覺輪廓長得挺周正的。
“搞對象啊?”大爺一把年紀了,用詞直白且八卦。
“沒,您說什麼呢,他就我一個普通朋友。碰巧一塊兒下樓。”梁逢雨心裏無奈,探出頭來,笑容還是很明亮。
“哦——”
月黑風高,少年少女,下樓躲着他,還裝呢。大爺心裏很不屑,當我沒年輕過?不就是怕我告訴你爸嗎?
嘴上沒拆穿,叮囑了句,“早點回家啊,天黑了多不安全。”
“好的,張爺爺。”
出樓道仰頭看天,夏夜黑沉沉,不見一顆星子,但也沒下雨的徵兆。梁逢雨不再刻意收斂步伐,鞋底撻着地面,悠閑又利落。
她還挺喜歡這聲音的,在寂靜夜晚,給人一種踏實感。
“瞞着梁教練出來的?”陳清霽抄兜走在旁邊,問了句。
“嗯,”手機在這時震了下,梁逢雨解鎖,屏幕發出一點兒光,映亮她輪廓,“他一直不太讓我跟男生單獨出門。別告訴他啊。”
“我吃飽了撐的么。你小心剛才那個爺爺才對。”
“張爺爺沒辦法了,他告不告狀全看心情,”梁逢雨聳聳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撳滅手機,“對了,要不要叫上汪哥?他在家嗎?”
叫上也行,省的孤男寡女尷尬。陳清霽剛要掏手機,轉念又放下,“算了,他約了人。”
以談雙旺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的八卦能力,這頓夜宵回去,指不定要怎麼借題發揮。
其實別說談雙旺,他自己都挺意外。
可能是看人衣服都換好了,或者女孩子一個人晚上出去不安全。
“噢。”梁逢雨手背在身後,眨了下眼,也沒多問。
市三中過去幾站路,就到了北越職院。學校後邊有條巷子,是南區這片最負盛名的夜市街。因為路邊攤小吃多,不太衛生,又有人管它叫“垃圾街”。
這個點鐘,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時候。
寬約十米的步道,放眼望去全是攤位,炒粉、燒烤、小龍蝦、香煎豆腐……在熱油里滋滋作響。攤子周圍那片,氣溫比夏夜更熱,走過時,皮膚像裹了層密不透風的香辛料味薄紗。
人也多,男女老少絡繹不絕,談笑、划拳、拼酒、抽煙,吵吵嚷嚷,炎熱的夏夜,不斷有冰鎮過的玻璃杯砰砰撞在一起的聲音。
逛完一圈,陳清霽停下腳步問,“有想吃的嗎?”
梁逢雨搖搖頭,“還不太餓。”
陳清霽一手抄進兜里,挑了下眉看她。
不太餓你要出門吃夜宵?
“你不也是想出來走走嗎?”梁逢雨彷彿讀懂了他的神情,笑了下,手在身後拉直,微微抻了個懶腰,“喝點冰飲,橘子汁什麼的?”
“行。”
面前就有個賣飲料的攤子,楊梅汁、菠蘿汁、橘子汁裝在透明塑料桶里,做成瀑布,冒着白氣,酸酸甜甜往下淌。
前幾年北越搞過美食節,她和孟好、梁星鳴去湊熱鬧,買過差不多的,感覺就是中看不中喝。
梁逢雨還是喜歡老北越的口味,那種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
兩人找了一圈都沒找到,逛來逛去,也就那麼幾個大同小異的飲料攤,最後隨便撿了個位置坐下。
陳清霽去點單,跟她確認,“橘子汁?”
“菠蘿的好了,”找了一路橘子汁,最後點個菠蘿汁,梁逢雨怕他以為自己是故意對着干,解釋了句,“我擔心這家橘子汁不好喝,會毀掉我對橘子味的好感。”
陳清霽:“……”
還挺有道理。
冰飲攤用的是公共餐位,一架四方形尼龍摺疊遮陽傘,四面通風,裏頭擺了幾張塑料桌椅。兩人就這麼坐着,邊喝飲料,邊各自刷手機。
周圍夜市攤鬧鬧哄哄,人聲像潮水,不斷涌在耳畔。
菠蘿汁果然不太好喝,一股勾兌的怪味。
梁逢雨喝了兩口就放一邊,跟孟好聊了兩句,一抬頭,陳清霽穿一件黑T恤,鬆鬆倚着藍色塑料椅,目光挺放空。
手機隨便丟在桌上,可能也是有點無聊。
“要不要換啤酒?”出神的空檔,陳清霽冷不防聽見梁逢雨的聲音,他收回視線,落在她身上,挺意外,“想喝?”
“沒,但是想聊點兒什麼,有酒是不是能破冰?”梁逢雨攪了下手裏的橙色吸管,“雖然說是朋友,我對你還不怎麼了解啊,比如,你小名叫乖乖?”
“誰小名叫乖乖,”陳清霽一隻胳膊搭着塑料扶手,無語了下,“那是我媽的口頭禪。”
“真的是你媽媽?很年輕啊,一開始我還不太敢猜。”
這邊攤位桌椅是一體的,對陳清霽來說間距有點不夠,他調整了下坐姿,好讓兩條腿不那麼累地舒展開,“那怎麼猜出來了?”
“跟你有點像,眉眼這塊,”梁逢雨光說不夠,還上手,在他眉眼間輕輕比了一下,“有個女明星,我忘記名字了,長得也有點像你媽媽。”
她不知用過香水還是護手霜,手上帶一點柑橘調氣息,晃過鼻尖,稍縱即逝,在煙火氣濃重的夜市攤上,別有一種帶苦澀感的鮮涼清新。
陳清霽不太適應這距離,下意識略略後仰,她發現了,收回手,很好笑似的看着他,“你對女孩子都這麼警惕嗎?我又不追你。”
“是你太不注意距離了吧。”陳清霽吊著眼梢,她還倒打一耙了。
“噢,這樣嗎?可能是我從小跟梁星鳴待久了,”梁逢雨聳聳肩,不太有所謂的樣子,頓了下,又像是猶豫該不該問,“你媽媽來,是想叫你回家?”
他點點頭,“差不多。”
“那你會回去嗎?”她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旁邊有賣花的女生路過,懷裏抱了一大筒鮮艷欲滴的玫瑰,被一對情侶拒絕後,看到他們,眼睛一亮,又奔了過來,“帥哥,買花嗎?”
“不買,”梁逢雨這會兒看似平靜,其實心都快吊到嗓子眼了,她還沒把人追到,萬一陳清霽搬走了怎麼行,沒什麼工夫搭理別人,搶先說道,“我們在談分手,不用這麼浪漫。”
本來還想張口說什麼的賣花女生:“……”
告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兩人性格其實挺像,應對起麻煩事,不介意扯個小謊解決。也難怪小時候總能一拍即合。
“那你會回去嗎?”打發走賣花女生,梁逢雨又問了遍。
“不會。”陳清霽說。
“那就好,”梁逢雨舒了口氣,笑意重新佔據眼底,“好不容易高考完,難得這麼熱鬧,有你還有談雙旺,不會無聊。”
“你平時不也有梁星鳴?”
“那不一樣,他是弟弟,你們是朋友啊,有些話,跟朋友能說,跟弟弟就不能說。”
“比如今天我跟老梁吵架,就是因為學畫的事情。他其實一直不太希望我學美術,真正能有所成就的人也就金字塔尖那一撥,就業面窄,職業病一堆,這些我也懂。但我文化課真的不怎麼樣,當初老師建議也是靠走藝術這條路來上重本。”
老梁為了她的前途,只能全力支持,但打心底里其實還是不怎麼認可,這不高考一結束,就旁敲側擊,問美院能不能轉專業。
“他的意思是只要不是純藝術,沾點設計啊師範啊什麼的都行。但我就想搞雕塑,我的夢想是親手雕出屬於我的大衛。”梁逢雨說。
兩人認識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把小時候的一塊算上,能有十幾年。或許就因為這個,她才會對他說這些。
也可能是性格本來就自來熟。
陳清霽呢,其實不太擅長跟人掏心掏肺,但這種場合,不說點什麼好像說不過去,頓了會兒,看着她開口,“你知道高考志願四大天坑是哪四個嗎?”
“哪四個?”梁逢雨還真不太了解。
“化生環材——化學,生物,環境,材料,我保送的專業就是應用化學。”陳清霽就那麼靠着,語氣還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好像在闡述一個局外人的將來,“你至少喜歡雕塑,哪怕碰得頭破血流,自己不後悔那就是對的路。我連以後打算幹什麼都不知道。”
周圍有桌夜宵攤,青年男女推杯換盞,不知是誰喝大了,從剛才就開始勾着身旁的兄弟訴衷腸,大着舌頭連哭帶嚎,彷彿不原地結拜都對不起對方。
這邊卻很安靜,兩人之間既沒“哥倆好走一個”,又沒有小情侶那種濃郁的氛圍,彷彿只是恰好湊到這裏拼個桌,半熟不熟的。
然而聊天內容,卻又不是輕易跟誰都能說的。這種感覺很奇妙,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一種名為“交心”的情緒,雖然它或許很短暫,要經過特定的催化,才能有這樣一個夜晚。
“是被化學競賽坑了?”看起來陳清霽並不怎麼喜歡那個專業,梁逢雨又不是很懂競賽當中的彎彎繞,只好這樣問。
“不是。”
梁逢雨等他下文,然而陳清霽喝了口飲料,什麼也沒說。
兩相沉默,一時誰也沒再開口,倒是莫名有種令人心堵、想要長吁一口氣的氛圍,梁逢雨還真嘆了口氣。
陳清霽鬆鬆抱臂,倒是笑了,“幹嘛這麼同情地看着我?”
“沒……”梁逢雨連忙收斂視線,忽然想起什麼,“啊”了聲,“我想起誰像你媽媽了!孔雪楓。你看過《白色燦爛》嗎?演女主的那個。”
她話題跳得很快,不乏想要轉移尷尬的緣故。
陳清霽也就順着台階說,“看過。”
孔雪楓的成名作《白色燦爛》,導演就是陳和豫。
這片子題材小眾,97年上映,拿過幾個業內蠻有分量的獎項,但觀眾普遍反映不知所云,也就不溫不火。直到前幾年,V站出了個“文藝電影中的告白名場面”特輯,才令大眾注意到它。
出色的鏡頭語言和台詞水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據說女主有原型,就是陳和豫的妻子。兩人相愛一世,如今卻陰陽相隔,賺了不少觀眾的眼淚。
“我只看過V站剪輯,女主很美,有八十年代港星那個味兒,”他說看過,梁逢雨也就順着話題聊下去了,“聽說有原型?還是個挺浪漫的愛情故事?”
陳清霽一抬手,輕輕撣開手臂上停歇的不知名小飛蟲,聲氣很淡地“嗯”了聲,“原型是我媽,導演是我爸。也不怎麼浪漫吧,沒幾年就離了。”
“……”
梁逢雨本來在玩手機鏈上一隻小掛墜,聞言“咔”一下,掉在桌上。
“沒事,談雙旺他們都知道,”陳清霽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語氣很無所謂,視線落在掛墜上,認出是她畫在自行車上的雨滴蝴蝶,“不用道歉。”
“噢,”話是這麼說,梁逢雨還是感覺有點冒犯,認真想了想,“要不然,我也跟你說說我爸媽?”
陳清霽倚着靠背,有點好笑,“不用了吧,小學生交換秘密啊?”
“也不是,就隨便聊聊。其實我媽走得早,我也不太有印象,那時候才六七歲吧,”梁逢雨彎折了下手裏的吸管,“就記得她身上有一種很淡的面霜味道,特別溫柔一個人,跟老梁簡直是反義詞——哦,你別看老梁現在不怎麼發火,小時候沒少收拾我和我弟。”
“嗯,有印象,那時候巷子裏的小孩都叫他大黑熊,”陳清霽坐直了,一隻胳膊搭在桌沿,“我也沒少被他收拾啊,跑又跑不過他。”
他與短跑結緣,就是因為老梁。
那年幾人打棗子,驚動了巷子裏那條惡霸大黃狗,他把梁逢雨推進樓道,自己去引開狗,沒命地逃跑,居然跑出好一段才被追上。
老梁把人救下,一看,是棵好苗子啊,當即留了個心眼,時不時把陳清霽拉出來跑一圈,問他想不想當運動員。
一開始,陳清霽壓根不搭理。他從小就是大人眼中很沒勁的一個小孩,拽拽的,只做自己感興趣的事。
但老梁很會拿捏小孩心思,拍拍他的肩,寬慰道,“叔叔懂,當運動員就免不了輸,輸了是很丟臉。”
他當即就不太高興,“誰會輸!”
就這樣開始接觸短跑,在紅色跑道,一次次感知黃昏、夏日的汗水、風的呼嘯、瀕臨窒息的呼吸,和對第一的執着。
……
“問個問題,你放棄短跑,是因為家裏嗎?”出神的間隙,梁逢雨忽然開口,“那天看你追自行車,爆發力真的很優秀。”
女孩子有雙很漂亮的眼睛,清澈靈透,映着燈火,像一顆咖啡色玻璃珠,盛滿真誠的了解欲。
還有淺淺一層“你不想說就當我沒問”的禮貌。
這個問題,換作前兩天,陳清霽可能都不會回答。
他在交朋友這塊向來慢熱,但今晚好像有點不一樣。
可能是因為方才就專業問題,兩人已經聊了一輪。這會兒陳清霽也沒什麼心理障礙,“嗯”了聲,“我外公沒同意。”
“為什麼呀?”
“無非就覺得練體育的都混混、流氓,上不了檯面唄。”陳清霽撈過手機掃了眼,漫不經心地說。
他語氣沒多重,反而還很輕飄飄,梁逢雨卻聽出一點兒冷嘲意味,想到他這樣的性格,如果不是遇到很大阻力,應該不會放棄,不由深深嘆了口氣,“這話我可太熟悉了,常人對藝術生偏見就是很重。我們學美術的還經常被說學習差,不學無術呢。雖然有些確實是逃避學習來的吧,但也有更多認真努力的不是嗎?”
“忽然聊這麼正經啊,”陳清霽笑笑,朝她面前抬了抬下巴,“還喝嗎?不喝回家了。”
他像是某種大型貓科動物,冷淡不羈,也不習慣輕易向誰袒露傷口,梁逢雨從善如流地站起來,“那聊點不正經的吧——有個事想問很久了,談雙旺為什麼叫你陳哥哥,你比他大嗎?生日什麼時候?”
她想聽的其實在最後一句,但陳清霽過了遍耳朵,自然關注到了前一個問題,“他以前叫我清哥,叫着叫着就成了親哥。”
南方人普遍不太分前後鼻音,不過他分得還挺准,梁逢雨一下就聽明白了,瞭然地“噢”了聲,“那我以後也這樣叫你行不行?”
陳清霽撿起桌上的手機,也不說話,就這麼吊著眉梢看了她一眼,好像就寫着——“你覺得行不行?”
“要不然叫陳乖乖?”
“別得寸進尺啊,”陳清霽把果汁丟進垃圾桶,“叫名字。”
梁逢雨邁開腳步,“那太見外了吧,我都習慣叫朋友昵稱的,談雙旺都叫汪哥呢。你有沒有別的外號,或者小名一類的?”
“沒有。”他面無表情,穿一身黑,在人潮洶湧的夜市攤上,顯得很酷。
然而梁逢雨很快知道——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