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鬼店(上回)

中原鬼店(上回)

我打馬躍向城門,回到了中原邊境,多年未來邊上,索性回了一趟老家汾城,打算將爹媽留給我的老宅收拾一下。老家還是一如既往的人聲鼎沸,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多年未歸的遊子風塵僕僕的歸來。我對這裏的感情是深厚的,爹娘沒死之前,我一直被養在這裏,他們一個月來看我一回。

我腳步輕快地走進老家的巷子,並不用鑰匙。因為爹娘的一個遠房親戚在這裏住,是我喊姑姥的,她獨自帶着一個女兒,我每年都會給她十兩金子,當做看房的酬勞。小時候我曾在這棟房子裏住了十年,期間有一半的時光是和她們一家人度過的,現在回來多少有點探親的意味。

“姑姥,我回來了。”我喊開門。

“天哪,你怎麼也不給我打個招呼就回來!吃飯的點了,上街買肉也晚透了。”滿頭白髮的老嫗慌慌張張的開了門,一見我的面就心肝的叫了起來,說著一些陳詞濫調,好容易才止住淚,我又是厭煩又是暖心,不過有個人歡迎你的歸來,總歸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我姑妹呢?”姑姥聽了這話,立馬笑出了一口黃牙,臉上的神情也頗為耐人尋味,她悄悄地把我拉到一旁,喜滋滋的向我展示了她手腕上的一隻金鑲玉的大鐲子。我一看心下就明白了大半,在老家金鑲玉的鐲子是單一給丈母娘帶的,送鐲子的時間在婚禮的前三月,中間新娘要時時去婆家吃一頓中午飯。看樣子我姑妹是去婆家了。

“那我回來的好,一回來就撞喜。您也不提前給我說一聲,搞得我啥也沒帶回來。”

“我倒是去了,只是你們掌柜說你外出進貨了,我讓她幫我轉告一下。”

我的姑姥並不知道我是干這行的,在中原鬼店裏的捉鬼人的家人大多也不知道,當年我爹娘估計到這一點,將中原鬼店白天買皇家軍械,晚上則就用來販鬼,白天和晚上都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可憐的家裏人還以為我們吃的是皇糧。

“對,我去了南杭。”

“不是我說你啊,哥兒,簡直太心善了些!那顧杏衿本來就是你爹娘看着可憐收留下來的一個拖油瓶,自打你爹娘死後她就坐上了掌柜之位,未免太心安理得!你說你年歲恁么小的時候她就捨得讓你出門吃苦,本來我們家孩子的富貴命,全被她搶跑了,”姑姥嗚咽一會兒“你現在有能力了,可不要被豬油蒙了心,傻乎乎的給她辦事,該搶回店時就要搶!”

“您真是瞎操心,明明說妹妹卻偏要到我的事上。”

午飯後,妹妹回來了,我問了她關於嫁妝的一些事情,得知是要嫁給錢莊的一個富商。覺得那人也可以,便收好了請柬,答應和掌柜一起去觀禮。婚禮定在五月初六,這一般是鬼出街的日子,多少是有點不吉利,只是錢家人執意要在這一天拜堂,姑姥與妹妹也都同意,我也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心裏有一點不對。

我把東西收拾了一下,傍晚時離開。在城門口買了幾壺上好的燒酒。

黑鴉陣陣,遠處傳來屍體的腐爛味,大概是有人下葬了。我走到汾城亂葬崗門口,提着酒等着開門,那裏的守靈人是我們店裏的老主顧,聽店裏的老夥計說,他今年已經有一百七十多歲了。傳聞他是被鬼撫養長大的孩子,因為他無爹無娘,五歲就在這裏任職,活得像一個孤魂野鬼,自己不種菜,上城裏也只為了買燒酒。沒有人知道他是吃什麼長大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活得這麼長的。也總能見到他和什麼東西在說話,

可亂葬崗里除了鬼還能有什麼呢?所以關於這個老頭,人們是不敢接近的。

忘說了,這個老頭子叫安鉬深,名字怪極了,也不曉得是誰給他取的。平常我都喊他安叔,因為他是我爹的忘年交。

我正沉思着,突然那扇破舊的門吱呀的一聲打開,一張歲月侵蝕的臉從後面探出來,棕褐色的斑盤踞在他那高高的顴骨上,整個人像一塊被丟棄的石料,長滿了斑斑霉記。“你來了呀,呵呵,要回店吧。”他的聲音像是把石頭放在地下摩擦一樣,聽的讓我難受。

“安叔,我給你帶酒了。”

“擱那吧,你們家掌柜還好嗎?”

“還好。”

“過了嫁人歲數的娘們兒,到底在想誰呢?”我低下頭沉默不語,跟着他一起走向亂藏崗的最深處。

“她很聰明吧,把你爸媽留給你的店做的鼎盛。你樂意她這麼幹嗎?”

“我說樂意你信嗎?”我沉默了好一會,突然說出來這麼一句話。

他好像突然不認識我了似的,停在了一個墓前面仔仔細細的打量我,墳頭的草覆蓋住他的腳面。我低下頭,一口粗氣從鼻孔里出來,眼睛突然變得很乾。

“呵呵呵,找女人不要找像你掌柜這樣的,日子長了會被她吃掉的。”

“她不是鬼,不吃人。”

安叔停留在那個墓碑前,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扯着嘶啞的喉嚨大笑,一瞬間整個亂葬崗里的黑鴉都聚攏在血紅色的夜幕里,像是地獄裏流出的一滴淚。它們盤旋在墓碑的上方,瞪着紅色的眼望着我。

“李清欲啊——回店裏去吧!清心寡欲當不了中原鬼店的大掌柜,迷途知返的人大都死在路上了,好不容易回家的人也被當成鬼了。你難當那一小部分的人!”老頭子像喝醉酒了一樣,稀里糊塗的說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話,還像一隻禿鷲一樣兀然大笑,倒在紅土裏不省人事。

我站在鴉陣里,竟然有點冷。

管你怎麼說,刀一直是在我自己的手裏。

我取出一直放在包里的還魂散,均勻地繞着墓碑撒了一圈,大喊了一聲:“歸魂!”一霎間,所有的黑鴉發瘋似的從天空俯衝下來,它們瘋狂地啃食這圈裏的泥土,幾乎把喙撞爛了。它們啃到最後,一具棺材露了出來,上面滿是窟窿,依稀可以從洞裏看見裏面的白骨森森。

“長卿,李清欲回來了,你醒醒,送兄弟回店。”

一隻白骨的手從其中的一個洞裏伸了出來,上面帶的是我上一次回來買給他的琨玉長珠串,雕刻成眼睛形狀的琨玉在猩紅的背景里閃耀着綠瑩瑩的光澤。我握住那隻手,一具骷髏猛然將木棺沖開,頓時木屑紛紛打在我的臉上,那具骷髏見到我開心的要死,他手舞足蹈着,渾身上下的骨殖嘎嘎作響。

他是楊長卿,我的結拜兄弟,一直給我爹娘駕車,最後和我爹娘一起死於厲鬼之下,爹娘沒了頭顱,只有他還剩下了一副全屍。由於除了他我沒其他的朋友,掌柜允許我擁有他的骨頭,好把他變成一個活死人,但代價就是我要給她幹活干到第三年四方鬼市開市,我同意了。楊長卿變成活死人之後,他被我轉移到了亂葬崗,但因為當年我的技術太弱,他只能在被我召喚時才能醒來,況且我還魂他時他只有骨頭了,所以他無法開口講話,逼得我學會了手語。

“我從南杭才回來,對就是你想的那樣,抓的是水鬼。肩上的傷?啊,和東枕十三坊里一個叫王斷塵的人打的,他的劍術特別好,你要是見了一定特別羨慕。”我笑着給他展示我給他買的稀奇物什。“趕緊送我去店裏吧,我還有不少貨得歸庫。”

長卿點點頭,抽出別在腰間的馬鞭,向地上狠狠一打,八匹骷髏馬從一座高高的土堆里飛馳出來,身後拉着用黑色人骨搭構的馬車。我坐在車裏,望向倒在一邊的安老頭子,那裏鼾聲如雷。回想起他說的話來,越想越奇怪,每年從鬼店裏買的丹藥只會讓他的腦袋更清醒,所以他不會和我說渾話,那他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估計是怕我和掌柜一條心吧,這麼多年只有人讓我去爭那個掌柜之位,從來沒有人讓我和掌柜一起干。

我拉下黑紗,不再去看他,車子滾滾向前,我逐漸駛離了亂葬崗。

亥時三刻,我到了燕京。這裏是中原的黃金城,無數買賣在這裏交易,而中原鬼店就坐落在最繁華的城中閣里。我們走的是店裏的特殊通道,它從地下橫穿而過,用青磚壘作牆壁,白色的花在牆縫裏盛開。不過路面不是磚,而是鬼身上的邪水注成的河。戾氣重的地方只有同樣戾氣重的人才能走,馬車從上面跑過,激起無數褐紅色的浪花,穿過最後一道河灣,我在青磚岸上下了車。

“兄弟再見,一路多小心。安叔會把你再埋好的。”

楊長卿回頭用那空洞的眼窩子戀戀不捨的看了我一眼,舉起白骨手掌揮了揮,寬大的藏藍大袍袖滑落到肩頭,既可笑又心酸。駕車遠去。

我目送到他成為一個黑點,才轉身上了岸上的樓梯。

“清欲少爺,你回來啦,帶了不少好貨吧?”

“還成,也有幾個大件。”

“趕快上店吧!管事的夥計害了病,入庫時間提前了,邪氣能少一點。”

“好,你先回家休息吧。”

“哎!”

我掀開帘子,直通鬼店的三樓長廊。看向對面的店鋪都早已關門,唯有這裏依然叫聲喧天,紅燭高掛。離開了六個月,看爛的景象也變陌生了。我細細環顧四周,中原鬼店的招牌仍在那裏掛着,旁邊是天家給的玉璧,昭示着鬼店白天的身份——皇家軍火商店。其實這都是一個幌子,鬼店的行當除了百姓和那些地位低下的官僚與富商,剩下的人的幾乎都聽說過,但真正有本事進來的,全中原不過百十號人。

我無趣的走進去,推開漢白玉做的門。全場頓時寂靜了下來,只有幾個不認識我的人還在講着價。

“少爺哥哥回來啦!”一個粉糰子似的小姑娘擠過人群向我撲來,她是賬房的女兒,牽鬼時瞎了半隻眼,以前我在時只有我願意陪她玩。

“青蚨,我給你買了簪花,先別妨礙別人講價做生意。”我向顧客們賠着笑,他們的眼神里有很多意味不明的東西看着我,也有很多眼神看向九樓,我知道那是什麼。

我面不改色的招呼着他們繼續,留下他們在背後竊竊私語。

“那就是上一次四方鬼市開市裡收閻羅的李清欲啊?沒有你們說的戾氣那麼重啊!”

“那一年他才十四歲啊!當時嚇死個人了,東枕的鬼販子直接傻眼了。”

我沒有理他們,給青蚨帶好了花,順便把貨交給了七樓的庫房。

樓下仍然燈火如織,看樣子這幾天的貨都不賴。我木然的看着底下爭得面紅耳赤的人,連有人向我打招呼都沒發現。這時一件拍品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個關在籠子裏的鬼,因為方位並不清晰,我只看到它身上的藍色鬼火在閃爍,這是什麼鬼,我倒是從未見過。我又努力張望了一會,實在是看不到。望向八樓的客家,他們也是伸着脖子望。

看樣子只有九樓才能看得清,只是九樓是掌柜的地方,客人不可以進入。那裏是把握人心的地方,可以從上到下一覽全局。自從顧杏衿當上掌柜,我就很少上去了,十四歲后更是不願和她在同一樓打上照面,這四年來索性一次也不上去。但這個鬼實在是太少見,好奇心還是讓我上去了。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子時了,再忙她這時也睡了,我躡手躡腳的上了樓,趴在圍欄上看着那隻鬼。

只見那鬼通體透明,纖細的骨架一覽無餘,背後生出張揚的翅膀,上面燃燒着龐大的藍色鬼火。最稀奇的還是它的頭顱,和它的身體是分離的,被自己的手拿着,一雙沒有眼白的紫色銅眼盯着人們,裏面滿是怨恨。

這到底是哪的鬼?怎麼變的?莫不成是妖胎?

我正一頭霧水之際,一雙雪白的玉手環住了我的肩,風吹過來,幾縷白色的發吹打我的下巴。

完了,大事不妙。

我的心激烈的撞了起來,我輕轉過頭,看到了我的掌柜——顧杏衿。

“你在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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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亡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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