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我見過她
傍晚,山間月色是陳舊的白,雨過後,又洗刷出幾許蒼涼來。
飯畢,唐珵和陳仙芝一起收拾灶台,閑聊幾句家常后,老人家說起這幾年來鎮裏年輕人幾乎都出去打工上學了,沒出去還在家守着的,也一天到晚窩在房間裏抱着手機看。
“今年走的人更多了,”陳仙芝慢慢地用絲瓜藤擦洗着鐵鍋,“去年上海來了一個年輕老闆,說要把這裏開發成度假村,讓我們把房子都租給他們,還說年輕人可以留下來,大家都有活干,做景區的管理員,賺的不比城裏少。”
唐珵笑了笑,他愛城市的煙火氣,但現在的風氣大概是回歸自然和田園,連這深山裏光進山都能折騰半天的古鎮都成香餑餑了。
“我們就信了哇,一個個的去找那個房產證啊什麼的,好多年輕人都不出去打工了,要留着。我們就在那裏等大老闆從上海融資過來。結果後來,下了場聽說幾百年沒遇到過的大雨,那老闆進山路上連人帶車翻下去了……”
說到這時,陳仙芝吸了一口氣,似回憶起了什麼可怖的事情,要留個空當才說。
“那不是沒命了。”唐珵接過話來。
似乎知道他要這麼答,陳仙芝努着嘴搖了搖頭:“到現在都沒找到。”
“沒找到?”
“車是找到了,摔個稀巴爛,陷在泥堆里,隔壁老夏他們幾個去看了,咦喲喲,慘啊。可是人愣是沒找到,連個骨頭渣子也沒有,就跟那車是自己翻進去的一樣。”
聽到這,唐珵來了點興趣,問:“是不是沒系安全帶,被甩出去了呢?”
她又搖了搖頭:“救援隊來了幾茬,拿着那些個鐵棍棍這裏戳戳,那裏搗搗,聽說還挖了土帶回去做什麼檢測,都沒見着人。”
這確實不太正常,事故發生那條盤山路,那個點位摔下去起碼也有九層樓高,如果人活着,早該找到了。如果人死了,就算碎成渣,依現在的偵測技術來說,也不會什麼都找不到。
唐珵以為奶奶應該是後續消息沒聽到,但奶奶卻打斷他講,都一年了,每個月還有人進山來找人,應該是那年輕老闆的家裏人私自雇的人,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
“去年有陣子下雨下的緊了,那些雇的不肯上山,要找嚮導,老夏頭還去了呢。”
“又是啥也沒找到?”
“不是。”陳仙芝神秘地笑笑,“找到一隻鞋子。”
事發六個月後,在與墜山地點相隔四公里的黓山上,找到了年輕老闆的鞋子,只有左腳,鞋子破損有些嚴重,但依稀可見那個全球知名的徽標。
老夏頭的孫子看了他爺用老年機拍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后,十分篤定地說,這鞋子全球限量九十九雙,如果能湊滿一對,賣出去的錢都夠他爺孫倆過半輩子了。從此之後,老夏頭和一群老財迷就見天了拿個棍子往山上跑,雖然左腳早被老闆家人帶走了,但如果能找到個右腳,賣不了成雙的錢,也可以和老闆家要點價哇。
可惜,一找找了一年,還是只有那隻鞋子,老闆依然人影無蹤,右腳鞋子也沒有着落,只有老夏頭還在堅持上山,其他老頭找不到就開始瞎嘀咕,慢慢往封建迷信的方向琢磨。
說到這裏,陳仙芝似乎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孫子是警校畢業的,胳膊杵了杵他,笑眯眯問道:“咱們家警察覺得這是咋回事呀?”
唐珵被奶奶逗樂了,她還像小時候那樣用哄小孩的語氣跟他講話,似乎在她眼裏,
唐珵還是個只會捧着肚皮嗦麵條的小娃娃。
“說不定呢,不到現場也沒法判斷。也許是恰好甩在崖上的哪個縫裏,也許是山裡大雨受驚的野豬給他吃了,也許是人家故意假死躲債,隱藏真實身份也有可能……”
陳仙芝恰時插話:“也許是給山上大馬猴吃了也不一定呢,吃掉一雙鞋,吐掉一雙,騙人上去再吃掉。”
大馬猴,是鎮裏老人對山神的稱呼,在他們那裏,似乎山神是如同鬼魅一樣可怕的東西,反而和“神”這個字的意義相悖而行。
記憶里,奶奶從來不說這些話,小時候還教育他世界上沒有鬼神的存在,不要聽鎮裏那幾個老媽子瞎吹泡泡。
他有點驚訝:“奶奶,你什麼時候也迷信上了?”
老人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只是個不足為重的停拍,卻讓唐珵心中生出一種異樣。
耳邊傳來陳仙芝的嘆息。
“人活到現在啦,什麼都是得信一下的,不然一把年紀了還大驚小怪,芝麻點事當西瓜大的事到處說。”
唐珵不由想起了下午那個瞎叫喚的小賣鋪女人,緊接着,那抹奇異的火紅色也衝進了腦海。
不是說鎮裏沒什麼年輕人了嗎,那這個這麼特立獨行的女孩,奶奶沒準知道是誰。
他熄了廚房的燈,扶着奶奶慢慢蹚過陳木生香的迴廊,只扯了一根電線的燈泡泛着昏黃的光,在頭頂上搖搖晃晃,黑密密的小蟲如飛蛾撲火一般擁抱着熾熱,即使回報自身的只有澆熄生命的滾燙。
唐珵足夠精準地描述出了下午那個女孩的樣子,二十五歲左右,一頂赤紅奪目的爆炸頭,紫黑色眼線和眼影混合在一起,一路描到眉毛上,嘴唇是絳紫色,面色稍顯蒼白,穿着卻極其普通,白T恤牛仔褲模糊了年代,拿着一個銀白色的小靈通手機,沒背包,就單薄地一個人,走在古鎮清冷的街上。
令人驚喜的是,陳仙芝邊聽,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但旋即皺眉,糾正他:“年紀不對,哪會二十五上下,怎麼說也得四十了。”
唐珵呆了一下:“你見過她?”
“見過一次,零八年的時候。”陳仙芝漫不經心地答,“那時不是奧運會嘛,老夏頭說山上有什麼蟲子草,外國人花大錢想要,他就拉着我們幾個老頭老太上山挖……”
結果什麼也沒挖着,陳仙芝覺得好東西怎麼能輪得着他們幾個老骨頭,別把自己折在山上了,於是隨便挖了幾下,刨了幾個蘑菇準備回家燉湯,就慢慢往山下挪了。
林子裏各種植物,綠得團在一起,分不清楚,下山路又陡,她見着一個銀光閃閃的東西,剛想去看看是什麼呢,就被不知道那裏出現的麻繩絆了個狗啃泥,就摔在那東西前面,好傢夥,是個山上打獵人偷放的捕獸夾,真是鐵齒銅牙,銀光生寒。
陳仙芝僥倖地喘了幾口氣,卻發現更棘手的是自己的左腿失去了知覺,右腿麻得很,整個人像倒栽蔥一樣扎在坡上,血往下涌,腦袋昏脹。
幼時,她就見過一個卡在礦井裏倒吊著的人,就這麼像漏油瓶一樣,血衝到腦子裏,活活憋死了。這輩子她都忘不了那人死不瞑目時雙眼爆裂的血紅。
一想到自己也可能這麼窩囊地走,心頭頓時冰了。
那頂扎眼的爆炸腦袋就是這時候闖進了她的視線里,一開始,陳仙芝還以為是一頭紅毛野豬。再仔細一看,卻是一張畫的跟鬼一樣的臉。
“啊!”
陳仙芝驚叫出聲,她覺得這不是無常就是山裡跑出來的妖怪。
沒想到,下一刻她便被妖精扯住手從地里拔了出來,順勢坐在了坡下的蘑菇堆中。這才看清,倒是個小姑娘,二十來歲,穿個白汗衫牛仔褲,如果不看脖子以上的部分,大概能算個正常人。
那時候非主流剛剛興起,距離這股潮流山上下鄉來到這個山中古鎮還有五六年,因此即使陳仙芝被救了一條老命,卻還是不敢放鬆警惕,她怕這是跑到山裏的瘋子要把她這把老骨頭綁了喊家裏拿錢。
沒想到妖精姑娘對她根本沒有興趣,她彎下腰,拍了拍褲子上的泥,隨口問道:“舜耕石怎麼走?”
傳說舜帝曾在這片山脈上耕作,勞累了就靠在一塊石頭上休息,久而久之,這塊石頭便輝煌了起來,-賜名舜耕石。唐珵小時候和山裏的小夥伴們去探險時爬上去過,還撒了泡尿。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大言不慚地講,哪天自己有名了,這塊石頭就得改名叫“珵尿碑”,見證了偉人唐珵對黓山豪贈天地精華的歷史瞬間。
話說這頭,陳仙芝腦子裏都是木的,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那妖精姑娘便一聲不吭地去了。只相遇了一次,不過三分鐘,一句話,卻足以讓陳仙芝記了十五年。
“後來老夏頭他們來找我,給我帶回去了,我在那個王拐皮的小診所里打石膏住了半個月呢。”陳仙芝想到這裏還有點忿忿,王拐皮後來被查到是個沒有資質的赤腳醫生,敢把獸葯給人喂的那種。
唐珵聽得歡,枯燥的黓鎮之程似乎添了點趣味,突然又想到奶奶說這個故事的起因是他們倆對於非主流姑娘的年齡爭議,難不成這樣打扮的還不止一個人?
進了屋,陳仙芝給唐珵鋪好了床,一層竹席輕飄飄地蓋在柔軟的褥上,她又拉了蚊帳,像唐珵小時候一樣在床腳點了一盤蚊香。即使是夏日的夜晚,也要看着唐珵掖好被角才能熄燈離開。
一天的疲憊在此刻終於可以落幕,唐珵緩緩閉上眼睛,卻聽到陳仙芝在門邊幽幽問了句:“你今天見到那姑娘,嘴角兩邊是不是有兩顆紅痣哇?”
唐珵仔細回憶了一下,除了妝容十分誇張外,那女孩臉上乾乾淨淨,什麼斑痕都沒有。
“哦,那就不是她。”陳仙芝喃喃道,木門吱呀開合,回屋睡覺去了。唐珵也在漸濃的睡意當中,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