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里挑燈鐵竹蓮
此間古道小橋流水嘩嘩，一名提着酒壺的老人漫步踏上石階，走至橋中石闌時停下了步。
這條路是外城小道，通往郊外村莊。
老人不是為了觀景才停步，而是前頭有人站在橋的另一端。
老人抬眼時眯起狹蹙的眼縫，盯住了眼前人。
這人站在那手持一紙油傘，樹蔭在他腳后，陽光在他腳下，傘是用來遮陽的，可此際天空遠方正飄來滾滾的烏雲。
天色漸暗。
山雨欲來。
嗚咽雷鳴在遠空陣陣作響，那人腳下的青石地點綴着一二青苔，陽光緩緩褪盡時，令綠意愈發盎然。
“你擋道了。”
老人輕聲說話間陽光剛渡過橋中，有風忽來，殘雲一滯。
“我在此等人。”那人略微抬頭，顯露出傘下陰影里那張清秀斯文的臉龐，“等一個叫鬼醫的人。”
兩人四目相對，爭鋒之間，河水伴着驟雷湍急墜流。
“我知道觀千若是死在這座小小的煙城，一定會有人不相信。”風輕輕地吹動着鬼醫的襤褸衣擺，蒼老的話語夾在喧囂的風中，“比如他的義兄，肆都正九品上七部尉，鐵馬。”
鐵馬身背一柄劍，腰挎一柄刀，白衫颯颯，恍如紅塵遊俠。
“觀千入生門下層境，而區區煙城能和他匹敵的不過兩人。”鐵馬的嗓音很柔，像那握着傘的白皙左手，“我查過，一個死了，一個老了。”
老人咧嘴輕笑：“我沒殺他。”
“的確不是你，是匿跡已久的暴雨梨花針。”鐵馬抬傘時風正緩緩地消逝，他保持着距離也保持着警惕，“於樵江身上藏着暗器江湖上鮮少有人知曉，可他已死，殺觀千的另有他人。”
“所以你在此等我。”鬼醫的笑容消失在森寒的唇舌間，“是為了殺我？”
鐵馬紋絲不動，任憑漸狂的風吹拂額前的青絲，他說：“我來這是想問你要個答案。”
鬼醫笑容在綻，但卻頗具殘忍：“我能給你的不是答案。”
鐵馬眉頭一挑，似格外出奇地問：“那你能給我什麼？”
鬼醫在獰笑里重重吐聲：“毒。”
鐵馬眉眼微凝地重複：“毒？”
鬼醫緩緩點頭回答：“對。要殺你這等生門上層的高手，我自知單論武藝絕不是你的對手。唯有用毒，才能永遠堵上你的嘴。”
“可你把如何殺我的方法告訴了我。”鐵馬淡漠地輕輕搖頭，“你再也殺不了我了。”
陽光在言談間落幕，雨，說來就來。
雨絲拍打着老人佝僂的身軀，他在淅瀝的叮咚雨聲中高舉酒壺，將所有酒水統統傾倒入口中。
“老於曾與我有段情誼。”鬼醫心滿意足地暢快吐氣，“我不能讓他憑白無故背上惡名，殺你是為了給村外的冤魂一個交代，讓老於在黃泉路上走的安穩些。”
噠噠雨聲噼里啪啦，拍打着傘沿粹出惹眼的雨花。
鐵馬拇指推動，從鞘中拔出脆聲顫鳴的寒刃。
他持傘的左手白皙如玉，可右手卻粗糙布繭，他朗聲說：“此刀古樸，名曰‘醉里’。”
鬼醫面容在酣醉里容光煥發地說：“好刀，好名字。”
鐵馬斜刀以待，眼波追尋着天色慢慢看向鬼醫，說：“我曾聽聞你的兵器有個好聽的名字。”
夏雨濛霧，小橋流水轉眼便雲遮霧罩。老醫手中的酒壺緩緩脫落，袖裏無聲落下的一支短杵代替了前者的位置。
他隔着朦朧的薄霧吐出蒼老的醉語：“鐵竹蓮。”
啪地一下，雷聲中夾雜着酒壺的脆響，震起的酒液融入顫慄不休的雨花瀰漫芬芳，而飛濺的碎片則倒映着兩人踏步俯衝的倒影。
在頃刻間相撞！
嘭地一聲兵鐵交鳴，橋中有火光迸射，兩人腳步交錯擦肩而過。
長靴在濕滑的青石地劃開半步，鐵馬飄然轉身時揚起了手。
那柄刀自昏光里沾了雨痕，待橫轉過來刀身便是一亮，恍若寒潭中撈出的冷月。
而反觀鬼醫在轉身，腰側的衣衫已破開大半。一道莫約半指長的傷口深入腰肉，鮮血汲汲，他喘息着眯眼忍痛。
鐵馬斜下朴刀醉里，雨水在霎時間裏洗盡刀尖的鮮血。
“你本不該飲酒。”他持傘踏前一步，“酒讓人不冷靜，尤其是生死之間。”
那長靴踏入水泊震起渾濁的積水。
刀鋒來了！
噹地一聲，鬼醫於電光火石間橫杵一架，可剛擋住那致命的攻擊，沉重如山的刀鋒又離他的脖頸迫近一寸！
“我沉穩了半輩子。”鬼醫支離破碎地招架，抬起的臉龐被薄雨打的褶皺不堪，“唯有今日這壺今朝醉，令我碌碌一生的腦袋無比冷靜！”
他斷喝一聲發力推開刀鋒，身子在雨中一旋，腳尖點地就如毒蛇般竄了出去！
只見那短杵被他筆直豎在身前，猛然刺向鐵馬的胸膛！這是他放開所有破綻的一擊，因為他知道鐵馬這柄朴刀很沉，早年江湖上諸多用刀好手提及名刀醉里都聞風色變，但重刀就是因為重才無人與之硬撼分毫。
他要取巧！
鐵馬面對他這般不要命的架勢果然收刀一掃，可鬼醫在短杵被盪開的瞬間忽然手掌捏着杵尾一轉！
嗖嗖嗖幾聲清脆驟響，於傘沿下滴落的雨珠立刻破開，十八道銀亮的寸芒在暗啞的天色極為刺眼，引的鐵馬眸子驟縮！
他脖子極快地後仰躲避，在傾身時頓時發現鬼醫手中那柄短杵尖端已然變了模樣。
那像是一朵蓮花！
便是這短暫晃神的功夫，鬼醫抓住稍縱即逝的時機，對着竹馬的腹部再度刺去！
但就是這樣絕佳的機會，鐵馬居然以駭然如電的反應驚覺。他抬腿的速度很快，幾乎在鬼醫抬手的同時高高一抬，直直高過了頭頂踢歪了鬼醫的手腕，而手中的朴刀也已傾斜地舉向天空！
鬼醫絕望地仰頭，他深知人體八門修為越是深厚的人，其反應都形同怪物無異。但他沒想到鐵馬可以快過冷不丁的暗器，更快過他千算萬算的一擊。
此刻那樸實無華的刀豎立朝天，薄雨甚至落在刀尖都一分為二。
刀落。
迎面而來的刀鋒彷彿割裂了霧氣，凝聚的刀氣在鬼醫的瞳孔中恍若消失地劈來，好似迎面而來的死亡。可就是這個生死剎那，他卻不認為自己會死，人在生死之際會表現地極為奇特，尤其像他這般歷經生死無數次的醫者，有時候向著生努力往往迎來的是死亡，所以這一次他一意孤行地選擇了劍走偏鋒。
向死而生！
短杵不橫反豎，璀璨如花的鐵竹蓮寒刺凌冽，直直刺向了竹馬的脖頸。無論這刀會不會殺死自己，短杵終會無阻地刺穿鐵馬的咽喉，這是同歸於盡的局面！
可下一幕頓時令鬼醫詫異地漲紅了臉，他注視着鐵馬手腕巧妙地翻轉，刀柄由攻轉守繞住了鐵竹蓮，只見他旋身斜刀一抹，鋒利無阻地斬斷了風雨！
鐵竹蓮被擊向天空，鐵馬身前身後的雨隨着鬆手落開的油傘彷彿變的無限慢，但唯有一物是快的。
他身後那柄劍。
鬼醫可以清晰地看清鐵馬抬手拔出背後斜指天巔的長劍，更看清那劍一氣呵成地刺穿墜落的雨珠，最終穿透了鐵蓮花，穿透了他的喉嚨。
長劍‘挑燈’筆直地橫亘在白玉蔥蔥的手上，鐵竹蓮自劍身縱放。
“好……一招……”鬼醫捂着血流不止的咽喉嘶啞溢聲，“醉里……挑燈……”
鐵馬握着劍露出溫和的笑意，可在轉眼間，他的面色由白變作蒼白，瞳孔猛縮。
他的嘴角溢出一道漆黑的鮮血，順着下巴匯聚成流。
持劍的手陡然鬆開，醉里刀更是直插入石橋縫隙間，鐵馬捂着喉嚨艱難地倒退了兩步：“有毒。”
鬼醫從喉嚨里拔出劍后咬碎了牙，齒間深藏的藥丸立刻順着喉嚨滾下去，但喉嚨已破，他說的每個字都極為吃力。
“以我不過生門下層境的實力，自然不是你的對手。”鬼醫扯斷了腰間的衣條包紮着傷口，“可若是用毒，你決計會死於我手。”
鐵馬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思慮間咳嗽溢血，艱澀地質問：“我……沒中你的毒針。”
“毒不一定在暗器上，下毒的人得算準人心，得猜對手猜不到的心思。”鬼醫望向滿地的碎片，從而又看向鐵馬說，“你就沒想過，我就是毒嗎？”
鐵馬看着那散落在橋上的酒壺碎片，面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毒在酒里……散在霧裏……”鐵馬臨死前竟對鬼醫生出了由衷的佩服，“你以身做毒……厲害。”
鐵馬不支地倒坐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身前那豎立的醉里刀，從流淌雨露的刀身里看着自己的面容。
鬼醫喘息了幾口氣後站起來，他在淫雨霏霏的天色里看着橋下小河裏挺着魚肚白的死魚，苦笑着說：“好一壺今朝醉呀。”
蒼老的身影掠過癱坐橋上的書生，他漫走渡過石橋，草鞋踏過濕滑的青石地，朝着郊外的村莊方向緩步而行。
此間風雨飄搖之際，千樹萬樹交相搖曳，而除卻風聲雨聲沙沙渡步聲，還有一聲自林間空冥蕩漾的蒼老話語聲。
“好酒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