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真是暗無天日呀
殘陽如勾月,人間剎那悲歡離合。
他倚靠着古舊的木桌,彷彿午後疲倦打起了瞌睡。老人死在滿屋的葯香里,死的悄無聲息。
九曲似怔似疑地輕推了老人一把,但後者毫無動靜,這也令他陡然抖了個激靈。
“他死了。”
九曲難以置信地說完這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而他聽到自己說出這三個字又覺得沉重如山。
他記得去年芒種時天熱如沸爐,家外隔壁的小院就死了一個老人,九曲那時還不懂死是什麼,便偷溜進去看死人是什麼樣的。
那人就靜靜躺在棺材裏,上午走的人,下午就入土為安。
九曲在空蕩的巷裏看着奔喪隊伍漸行漸遠,人走茶涼的院子落針可聞,他只覺得聽着那悠遠的哭聲。
心裏都是空落落的。
更子當時站在九曲身旁,曉風拂地捲起琳琅滿目的紙錢,在酷暑漸欲迷人眼的午後,一大一小直愣愣地站在拐角望着巷子的盡頭,像是在回味這條塵歸塵土歸土的不歸路。
更子看了好久好久,對九曲意味深長地說‘古人曾言,死是涼爽的夏夜,可令人無憂而眠。’
這句話直至今時今日仍舊發人深省,九曲看着眼前這名與他不過只有一面之緣的老人,他忽然覺得心很痛。
一陣忽如其來的痛徹心扉。
老人救過自己,還將他滿腹愁腸的疑慮解答開明,可自己還未說過一句謝謝。
還真像鬼醫說的,他們之間萍水相逢,但的確有緣。
三月似早已見慣生死,她抱着手臂轉向門扉,發現那裏不知何時站着一個握着竹竿的青年乞丐。
那髒兮兮的臉探着脖子,一動不動地看着鬼醫。
“師父昨日跟我交代過。”他確認無誤后才跨過門檻走進來,“他死後這間藥鋪就歸我,你們還有什麼事嗎?”
青年乞丐彷彿對鬼醫的死無動無衷,只是靜靜地看着九曲和三月。
三月狐疑地打量着他,隨後問:“他是你師父?”
青年乞丐點點頭,他擱了竹竿一屁股坐在門口的小凳上,手掐着衣襟兜風納涼,說:“我死那天師父救了我,還問我想不想跟他學醫術,往後不要再去要飯。我給師父磕了頭,自那天起我就在巷口給藥鋪看門招呼來客,順便學些治病救人的本事。”
三月記性絕佳,鬼醫曾與她說過的每句話都記得,她思索着說:“鬼醫的確說過他治好了一個乞丐,但卻不能讓他富貴的話。”
九曲也記得,他挪着身子腳尖點地,只怕歪了長凳會打擾到鬼醫的遺體。
青年乞丐伸直了腿低着頭,嘴上說:“師父說往後讓我好好鑽研醫術,等治的人多了就慢慢有了名氣。錢自然會賺到,不算富貴也夠我往後吃穿用度。他還說要飯是丟人的行當,有能耐的人都不要飯,富不富貴自在人心。”
九曲抬頭看着個頭比他高的青年乞丐,說:“那大哥,麻煩您給他看看吧,我給錢。”
青年乞丐順着九曲抬起的小手望去,看到站在門口的孩童,對方一身狼藉不說,雙腳上還滿是黏糊糊的血漬。
“成啊。”青年乞丐抬手朝孩童招呼,“進來吧,我看看你傷哪了。”
孩童似怕生,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后捲起褲腿,露出大腿上一大塊青紫淤斑。那是他在逃下山時不小心摔到小溪里撞的,這傷疼了他一天一夜。
“這外傷得拿些跌打酒擦擦,在貼一方膏藥。
”乞丐青年麻利起身,輕車熟路地到葯櫃前抓藥,“你這傷沒及時治,以後可能還落病根,天冷發寒記得多穿些。”
孩童懂事地應了聲:“謝謝大哥。”
九曲站在孩童面前躊躇地扣着手指,他長這麼大還沒交過朋友,面對同歲的孩童反倒顯得緊張,他澀澀地問:“你叫什麼?”
“紅軒。”紅軒低頭左探右看腿上的傷,半晌才抬頭對向九曲的臉,“你呢?”
九曲聽到對方的回答就像得到了鼓勵,他昂着小腦袋回應:“九曲。”
三月走近圍着紅軒繞步,她逛了一圈才問:“你說你看到殺人的是縣令,你怎麼知道他是縣令?”
青年乞丐正用藥酒給他擦傷,他在疼的齜牙咧嘴的空蕩里說:“我聽……嘶,那殺人的傢伙喊他大人,只有官爺才配叫大人。”
三月眼珠一轉,又慢悠悠地問:“你說你看到他拿着一枚玉珏?”
“對。”紅軒蹙着眉毛滴着汗,他吸了吸鼻子說,“當時我在豬圈裏看他,他沒瞧見我。他手裏有一塊這麼大的玉珏,白的,中間刻了條蟲子。”
他比劃了兩手,九曲也隨着動作漸漸睜大發亮的眼睛,他肯定紅軒看到的就是阿媽給他的玉珏。
紅軒忍着痛狠聲說:“他們殺了山寨里所有的人,後來那縣令就騎馬走了。我躲在豬圈裏不敢動,等人都走光了才出來,結果就看見……”
他的嘴唇澀澀抽搐,像是不敢將餘下的話說出來,可眸子卻瞪的老大好似要吃人。
這幅兇狠的模樣卻讓九曲覺得對方其實很想大哭一場,他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就轉身爬上長凳去倒了杯水,轉而遞給紅軒。
紅軒抽噎了一聲,接過後又說了聲‘謝謝。’
“三月。”九曲湊過去不好意思地抬頭看人,“我想……”
三月一看就知道他心裏憋着怪主意,但猜不透,所以她就張口問:“你想幹嘛?”
“能不能……”九曲抬着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給我點錢。”
三月嘴角一抽,手捂着腰后的錢袋問:“你要錢做什麼?”
“這天熱。”九曲眼巴巴地瞅着鬼醫的遺體,“人不能就這樣放着,我去外頭找家棺材鋪打口棺材,好早點送上山入土。”
“嘿,你倒是大善人。”三月嘴上百萬個不樂意,可手還是咬牙忍痛將錢袋解下遞過去,“出門財不露白,招搖過市不要晃銀子。這裏頭就兩錠銀了,你……看着點花。”
她咬着唇說完這句話就轉過身,像是怕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望回去在看一眼那錢袋子。
九曲唯唯諾諾地連連點頭,隨後將錢收進袖子捏着,小跑地出了門。
三月趁着九曲不在的空隙挑了木凳坐在門前,她問了紅軒許多話,知道他是被山賊擄上山的,也通過他描述出了縣令的模樣。
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玉珏,因為就眼下而言,這東西無論在誰手裏都是個禍害。
還好那山賊老頭劫了她。
想到這,三月似有所感地抬頭,屋頂那密密麻麻的蟲眼裏透着昏光,照進來落在她的額頭上。
真是暗無天日呀。
隔着幾條大街的衙門內,透進石窗的斜照昏光在兩側碌碌而過,兩名衙役一手一邊架着白髮凌亂、渾身血痕的老頭直直穿過長廊。
到了班房口就將人狠狠一丟,老頭痛的悶哼一聲摔在稻草堆里。
他張口就想罵人,可手往前一探就摸到了一隻靴子。
他揚着腦袋去看,等看清人的下一刻陡然額頭貼地,高聲哀嚎:“縣令大人饒命呀!”
老頭身前那人端坐在凳子上,雙手按膝就散發出處之泰然的氣勢,他手裏則捏着塊雕紋繁複的玉珏把玩着。
他開口緩聲問:“你確定屍體中沒有那女童?”
“老頭子仔細看過,的確沒有!”老頭脖頸綳直了青筋喊,“求大人寬恕,只要大人肯放過草民,草民一定把那女童找出來獻給大人!”
縣令從容地目光從玉珏上移開,落在老頭身上卻突然溢出冷鋒般的銳利,他寒聲說:“何必再找,昨日大雨多霧,你看錯罷了。”
老頭驚愕地抬起頭,不知所以地張口:“啊?”
縣令背後支在牆上的火把火光幽幽,他站起來,被漲大的陰影如沉寂許久的暗潮,在頃刻間蓋住了老頭瑟瑟發抖的佝僂身軀。
“人,已經找到了。”他背負雙手自說自話,“此女童乃是城外農戶之女,自幼遭山賊擄劫上山。山賊暴虐,辱她清白,女童不堪受辱,遂,自盡。”
門前站着兩名衙役,他們的鬢角隨着沉重話語都淌着白毛汗。
“大人之意草民明白!”老頭機靈地緊跟附和,“那女童死了,她已經——”
“但本官身為煙城父母官,當為民盡職盡責,除暴安良。”縣令走到門前背對着老頭說,“而今逮捕漏網之魚也算給煙城百姓一個交代。”
這話語聲落,老頭一口氣倒憋在口中,他睜大震驚無神的眸子,可卻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大、大人……”他在驚懼里晃神地搖頭,“莫非你、莫非……”
縣令跨過門檻飄然一語:“明日午時,將此人於城西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兩名衙役齊齊垂首,恭敬揖禮:“大人英明!”
老頭聞言身子頹然一軟,他聽明白了,對方是要掩蓋真相,玉珏是那金娃娃帶着的。可現在人沒找到所以不打算留他活口,還備了瞞天過海的陰損鬼主意。
唇齒碰撞,老頭在瘋魔的思緒里漸漸加重了喘息。
啪地一下,他猛地撲撞在木柱前,那鮮血淋漓的雙手扯着木柱,強撐着爬了起來。
“狗官!”
老頭臉貼木柱怨毒地溢出貧憤的啞聲,他兇狠地不顧背上撕裂地傷口,手臂直伸出縫隙去虛抓如鏡花水月的背影。
他震聲吶喊:“狗官!你不得好死!你殘害百姓!遲早會有人揭發你的惡行!老天有眼,定叫你遭天雷劈頂!死無全屍!!!”
衙役聞聲當即一齊衝進班房,掐着老頭的脖子就狠狠按在地上!
老頭胸膛劇烈起伏間,臉頰貼地歪着視線去看橫在眼中的背影,縱然他遭毒打時已遍體鱗傷,可到臨死之際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竟硬生生在壓制里瘋狂扒着滿地泥土掙扎!
“你今日要殺我!”他的下巴在泥地里擦破,在滿地潺潺鮮血中咬牙吶喊,“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你!!!”
而前方那昏暗無光的長廊下已僅剩依稀身影,縣令走的遙遠了,同樣還有好似從遠方飄來的一錘定音。
“絞了他的舌頭。”
……